这个人何以为生
2012-04-29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你却永远不清楚他何以为生,他似乎一直不停地往下活着,远远避开了死神的视野,只有当许多不该死的人死了后,你才会想到,这个该死的人怎么还不死呢?
我要讲的这个人来自于我的记忆深处,没有年龄,没有相貌,甚至没有一件说得出颜色和样式的衣服,一年有四个季节,他一无所有。在回忆中,这个男人像一截从长江上游飘荡过来的圆木,在夏日的波涛里时隐时现,黢黑的外表散发出苔藓般的潮湿的气息。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妥帖,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喻体能够靠近他。然而,即便这样,我依然看不清他,他属于空气的一部分,而且仅仅归属于那片天地之间的那些空气。按理说,我不必为这样的人浪费笔墨,作为写作者,我何尝不知这种让作者绞尽脑汁也不能勾勒其音容笑貌来的人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犯了写作的大忌。按理说,我应该在通往故乡的途中尽可能地回避他,就像春天回避死亡,秋天回避腐烂。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在我成功地将他遗忘了许多年以后,又再次与他狭路相逢了,而且怎么也躲不开。
那天,他在那条黄尘滚滚的公路上用一根竹竿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明知故问道:这不是小A吗?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莫非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吧?我略感诧异地望着这位拦路人,我注意到他枯草般的发丝,仿佛刷过桐油的黄板牙,以及皱纹满布的脸上挤出的几缕笑容……这个人实在是太难看了,在夏日正午的空旷的野外,倘若你被这样一个怪物模样的人缠住,想必也一定会与我一样心烦意躁的。我赶紧跳闪在一边,为了能尽快摆脱他的纠缠,信口说道,我……我是回来看望父母的,您还好吧。好,好,他斜着蟮鱼眼,显然对我的问候不感兴趣,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兴趣在我鼓囊囊的箱包里。都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呀,他边说边用手摸了摸我的包,看起来挺沉的,里面装了不少好东西吧,怎么不打开看看,让我也长长见识啊。我没好气地说道,给我父母带的,你看什么?!小气包,他说,小A,大伯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这一点面子也不给呀。我没有理睬他,而是越过一条土坎,快步朝家里走去。走到约莫百米开外之后,我回头看见他竟然跟在我身后,慢慢地向我家方向晃荡过来。
果然,我刚进屋落座,这个人便大大咧咧地在门口叫嚷起来:来客人啰,怎么没人来接客呀?母亲闻声迎了出去,看见是一个不想见的人就立即回头嘟嘟嚷嚷地往里屋走。我悄声问道,这个人是谁呀?刚才还在路上拦住过我呢。他呀,母亲说,你忘了,他就是赵猫子呀,住在大堰堤下的,你忘了?嗨,忘了倒好。
不幸的是,经母亲这么一提醒,这个人竟然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慢慢地从我记忆深处苏醒过来,凫过平静的水面,一扭一扭地暴露在我的眼前。是的,我并没有彻底忘记他。小时候,我经常同伙伴们去大堰钓鱼,每次刚放下钩线,就会看见一个剪影似的人从堤下的那座破茅屋里钻出来,无声无息地来到我们身后。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总爱把附近的水搞得哗哗直响,好象是在故意捉弄我们,让我们钓不到鱼。然而,一旦有人侥幸钓到了,他便会赶紧跑过去,乐呵呵地追着钓线,帮助取钩。你不要以为他是真心在帮你,只要你一转身,刚钓起来的那条鱼肯定就不见了。没有人对我们谈到过赵猫子的家世,他的来历,他的出身,他总是出现在人们最不愿见到他的时间和场所,人们像避瘟神一样躲避着他。在我尽可能忠实的回忆中,赵猫子家的茅屋顶上从来没有升起过纯净的炊烟,也没有见到他侍弄过自家的菜园,更没有看见他躬耕农田,也许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一件象样的农具,也许他家里连一张结实的床铺、一把完好的木椅、一只没有破损的瓷碗都不存在,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也没有听任何人谈起,因此,我敢肯定:赵猫子仅仅是活着,并没有生活。
当我再次想到这个人并亲眼目睹他的时候,不免产生了一种幻觉,好象我自己仍然停留在懵懂的少年时代,并没有跑得太远。这显然是一种错觉。问题是,我们都被时光带走了,为什么惟独只有赵猫子仍然停留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既没有变得年轻,也没有显老,难道时间放过了他?我问父母,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是怎样活过来的。他们淡淡地说,谁知道呢。如今赵猫子仍旧住在大堰堤下的那座茅草屋里,仍然单身一人,仍然像影子一般四处游荡,唯一的变化是,从前他的饭量有限,而现在他能一口气吃下四五碗——因为他吃得太多,别人都不敢让他吃;反之,由于经常弄不到吃的,一旦逢到机会,他会狼吞虎咽。我还想知道更多的关于赵猫子的轶事,但父母很显然不愿再谈及这个人,这个一直活在他们眼皮底下的人,他们被命运安排在同一条路上,但却永远不相为伍。我的父母很早就教育过我,一个人可以贫穷,但不可以懒惰。同样的道理,你可以原谅一个人的贫穷,但不可以容忍一个人的懒惰。而赵猫子既穷又懒,此外,还沾染上了馋、脏、盗等恶习。他把世上的种种丑陋云集于自身,从而逍遥于世。
最后我问道:这个人多大了?
父亲和母亲对望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父亲说,你就不能谈点儿别的话题吗?母亲想了想,回答道:谁知道呢,赵猫子从没过过生日,你问他本人,他也准保不清楚自己的年龄……说到这儿,母亲怔怔地望着门外,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我也扭过头去,看见一个人影飘进了略显幽暗的饭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