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觉水云深
2012-04-29叶文玲
叶文玲
一进入对上海印象的思索,记忆的潮水就习惯地开始起伏。
我立刻就发现,这个题目太大了,就像面对高山大海,令人敬畏而惶惑,一旦付诸笔下,更是一种无从说起的惶惑。
不是吗,上海,上海,从过去到现在,轰轰烈烈地“上”着也红红火火地“海”着,当今的上海,更在很多很多方面,是既“牛”又“火”既“靓”又“酷”的,碌碌尘世中的我,即使借得来叠石为山牵水为河的笔头,难道能描画得出它的风采、它的景象么?
我惶悚。但跃跃于心的记忆却不能漠视这一邀约。于是我能够做的,只能是见微知著地从记忆的潮水中掬起一点一滴;能够写的,当然也只能是片鳞只爪细枝末节。
我的心理依仗就是这一点——无论官方、民间,还是约定俗成的说法,上海与我们浙江在很多时候是连在一起的:江浙江浙,那是大家熟得不能再熟的称谓,而这略去了“沪”的江浙,上海其实是理所当然地包含其中的。若用我的家乡话说道上海时,中间是稍稍间隔并拉长了的“上—海”,语音响亮,透着亲昵,透着热络,这一令我们从小到老耳熟能“言”的发音,包含着故乡人对上海分外亲热而又分外敬崇的全部感情。
故乡人焉得不敬崇上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上海都是大家眼中的中国第一商埠,是大码头大都会的象征,是洋气、时髦的代名词。小时候,故乡人判断这个人有无见识是否值得艳羡的标准之一,是他有没有去过上海;小镇上若是某户人家来了个说上海话的亲戚,那么,三条街外都会闻得见这家立马飘出的鱼鲜肉香,小孩子则像贪馋的猫儿狗儿将这个陌生客围得密层层,女人们的眼睛也都会滴溜溜朝这个上海贵客转,见过世面有点派头的男人,更会有事没事也要过来寒暄几句套套近乎的。
这并非说小镇百姓都眼低心贱好巴结人,而是乡亲们热情待客的品性使然,是我们小地方的平头百姓,对于上海的人事物事出于天性的好奇,对于大码头大都市的一种纯朴向往。
等到我自己真正有机会到沪上、有眼得识上海这块“金镶玉”时,是在为未卜的前途命运奔波的1958年,那一年,为西北气象局的招考,我闯到了上海。
那一夜,因招考老师的垂顾,我临时挤住在她下榻的东亚饭店。一路光景早已教我心怯如兔,楼窗外就是外滩,第一次得见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如织的车流,更叫我惊见了大上海的派头。因此,早被命运之神的巨手攥捏得走路不敢昂头、说话也战战兢兢的我,更觉得自己微如这形色世界中的草芥尘埃,除了清醒地自知这一切与自己绝对无缘之外,掠入眼中的,只是陌生和诧异,惶然四顾时,一颗怯生生忧戚戚的心,除了惶然还是惶然。
所以,我虽然也曾“遛”过外滩的大马路,为探看哥哥的朋友,还斗胆去过复旦大学,但是,心里始终比初进荣国府的黛玉还感卑微,不敢多说也不敢多行。我知道,上海的所有繁华所有新鲜,一切的一切,于我这个乡下丫头全不相干。
后来,在中原度过的二十余年岁月里,上海虽是我返乡探亲的必经之地,作为匆匆过客,我依然没有心情没有条件认真游逛上海;在如牛负重的年月里,只记住了舟车交替的辛劳;只记得怀着九个多月的身孕挤在沙丁鱼般的旅客中,从郑州一直站到南京以致到上海站下车时两腿肿成水桶似的万般不堪。在这般境地这种情形下,我怎能有心情有福气打量上海?
那时的上海,于我最大的眷顾,是用母亲给我的浙江粮票,可以在上海的商店买一点郑州绝对没有的点心,带回去给孩子解馋;用浙江布票可以买几尺上海的漂亮花布,再请母亲剪裁缝纫,嘿,我的两个女儿即使在衣食拮据的年月里,仍然会有一身小童装教左邻右舍小伙伴眼睛一亮!这就是可亲可爱不同一般的上海,这就是与我不太相干而又相干的上海于我们的非常实在的惠泽!
哦,这根忆旧之线放得太久远太琐细了……我不能不教它迅速“缩”回到七十年代末。
七十年代末,与上海正式有所联系,是因为写作,是因为与写作发生关联的出版社。
那时候,因为某本书的写作,我先是与少儿出版社、后来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们开始联系和往来。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建国西路384弄11号甲”这个招待所,更是我十分难忘的“温馨驿站”。在那些好不容易请出创作假、没日没夜爬格子的日子里,有这样一处不需交宿费、有十分价廉而清清爽爽的饭菜提供食用,有一间容一桌一铺的所在教人安心与笔墨为伴,不就是我们心中最温馨的驿站么?
后来,在风闻不少像我这样的离乡游子开始重新选择自已的落脚处时,我虽然也想过去这儿去那儿,但就不曾也不敢想要到上海来。不是吗,虽然那时在我心目中,江浙依然是包括了“沪”在内的天然相连,虽然今后必定将与笔墨终生厮守,虽然我笃信上海和其他使我向往的地方一样,“名城中皆是乐地,川流上自有吾师”,虽然我深深敬佩上海的几位对我有提携之恩、并意欲让我来沪工作的前辈作家,但是,“风月平生意,江湖自有身”,我自认写作的根不在这个风流遍处的繁华地,不在这“於斯于盛”的大上海。就像平素喜爱并乐于穿着的蓝印花布一样,我是属于乡下、属于沾土带泥的作家,我的根子只能是青山绿水小桥流水的小镇。
我这样想,不是故作谦逊而是出于现实。因为此时的上海,已经在开放的前沿迅速发展并与真正的国际大都会比肩,因为此时的上海,已是中国最具魅力也最具吸引力的魔力之城,很多地方得兼北京和上海的双重优势,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江南北京”,或者再用句很笨拙的话说,我觉得她既是上海+北京,也可说是北京+上海。不是吗,这时在我眼中的上海,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在改革开放中率先挥写的经济大手笔,都早已恢复并进一步显示了它那原来就非同凡响的根底,抖擞了它那极显大商埠神韵的雄风,它既有容纳并叱咤世界风云的气概和气象,也有生长“可铸黄河魂魄、可塑华岳精神”的大文艺家的环境和土壤。但是,人是有根的,人也是有自身的限度的,作家和艺术家的脊背上更自有他的“地方烙印”,所以,江浙也好,江浙沪也好,亲还是那样亲,羡还是那样羡,一有了这样的认定,我就不敢作不着边际的非分之想,有了这样的认定,我就在原来亲的情分上更多了几分敬,上海于我,能常去常往地遥看就是福气,上海于我,只能敬重和仰视。
正是这样的认定,无怪那些年接连几次去浦东参观时,为那气势如虹的杨浦大桥,为那巍然耸立的大厦,为那壮美非凡的上海博物馆,每到一处,同事们都大呼小叫啊啊地惊叹,我却一反往常地微笑不语,这就是我的一种“常态”——当现实中的情景超过预想、当太多太强烈的感动云集于心时,我表现出来的,往往是失语。是的,此时的我,既万分惊讶又有见奇不奇的冷静;既倾倒不已又有理所当然的自豪骄傲。前者无庸言喻,后者的理由也就一个:因为,发生或说创造了这些奇迹的,是我熟知和敬崇的上海和上海人。我心目中的上海肯定会是这样的!在改革开放已经风起云涌的时代,作为“龙头老大”的上海和上海人,有这样骄于人世的业绩,有胜利召开诸如APEC会议那样的雄立于国际大舞台的政治建树,有毫不逊色于发达国家的经济飞跃,一切的一切于上海和上海人,就像风起云涌潮涨潮落那样自然,那样天经地义。
记得有一年春奉命去日本访问,为一早乘机方便,临行前一晚住在浦东机场。闲来无事,同行建议去看夜景中的“磁悬浮”轨线,小车一路徐行到机场进出口的大转弯处,只见设置在路侧的灯一盏盏如珍珠串线倒映水面,犹似一条条银龙在水中奔腾,也似一条条江中之蛟跃上了银河欢游,那光景真是美轮美奂!虽然这些年也去过一些发达国家,但如此美丽如此别致、天上地下兼水中相交织的机场高速公路的夜景,却从未得见!一霎间,醉了呆了的我,只在心里喃喃:这就是上海,这就是我们的上海呵……
是的,面对上海太多的辉煌,我总是只有歉愧,在歉愧笔下的笨拙时,更不由得钦佩那些写出了一部部大作品的上海同行。
正是有这样的认定,在回归浙江的这些年,但凡上海有什么文事活动、上海的文友有什么差遣,我总是欣欣然乐于从命,因为那是与他们切磋的最好机会。这些年与上海文友、编辑的交往,也是最多最亲密的,文汇报、文学报对我的隆情厚谊自不必说;光上海文艺出版社为我出的书就有短篇小说集、中篇小说集、散文集、长篇专著共六七部之多,与负责编辑出版这些书稿的同志,更有如兄弟姐妹情谊深笃。
说到与上海文友编辑的情谊,不能忘却的还有1977年秋在北京远东饭店那个难忘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我有幸认识了上海去的孔罗荪和茹志鹃。虽是短短几日相处,但是,始惊天地阔,更觉水云深。二位师长在我步入文坛之初的亲切点拨,使我感受了又一番不是师徒的师徒情味。他们先后谢世后,我在夜深对灯写下的小文,便是一炷真诚祭奠的心香。年轻一点的王安忆、叶辛还有竹林诸君,又都是几十年前,我们一起在北京中国作协文讲所就读的同窗好友,与他们之间的感情,平日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一旦见了面,就很有“三月离情话不尽,夜夜焚膏待鸡鸣”的亲昵,这亲昵,除了以上因素,就缘因我们是山亲水也亲、都是习惯相近爱好相似的江浙沪人!
说到与上海相关的朋友和许多文事活动,忽忽几十年,真可谓往事如潮,而令我永远感念心头的师长和文友,更如高天星斗,远远近近地闪烁面前,如若将此一一写下,那真合了开头所写的,岂一个“海”字了得?
思绪纷纭之际,我只能以这样一个笨笨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情在心中,不在话长。而现在从浙江的任何一处到上海,不是“朝发夕至”而是一时三刻就能亲近。所以,就像对自家人无需客套,就像对至爱亲朋用不着每天都说我爱你一样,我无需用太多的词语来赞美上海,因为只有我自己才明白:对上海的敬慕有多深,我对它的爱意就有多深。
因为,上海是上海人的上海,是江浙的上海,更是中国的上海,世界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