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鲁马列”
2012-04-29陈清泉
陈清泉
1973年秋末冬初,我担任了于炳坤同志的新作《飞雪迎春》的责任编辑。
于炳坤曾与朱道南合作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大浪淘沙》,并拍成了影片。由他自己来改编自己的小说将会事半功倍,所以厂部对这个剧本的创作前景十分乐观,在剧本阶段就明确了由鲁韧来担任此片的导演,并安排了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徐伟杰当鲁导的助手。
鲁韧曾经导演了脍炙人口的《今天我休息》《李双双》以及《猛河的黎明》《洞箫横吹》等影片,是我心仪已久的一位名导演,但他容易合作吗?对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处得来吗?
时间紧迫,厂里要我陪着鲁韧赶赴铜陵,与先期到达的于炳坤等会合,一起深入生活,创作剧本。
前去铜陵没有卧铺,车票又难买,只买到不对号的站票,怎么办?他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又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与我一起轧这趟火车,行吗?我把这些顾虑坦率地对他说了后,他竟笑嘻嘻地讲开了:“怎么,不相信我这个老头子?论体力,你这个小伙子恐怕不如我哩!轧火车,算得了什么!”
于是,我们早早到了车站,因为没有座位只好站在车厢的走道上。我看着他这样子,内心十分歉疚,刚想开口说话,他却对我挤挤眼睛:“怕我站不动?说不定你趴下了我还站得笔挺哩!”这一句说得很轻松的打趣话,将我的不安驱散了很多。
我们这个集体,有好几位如徐伟杰、陆寿钧等方三十出头,我则年逾四十,而鲁导已是六十开外了。本来以为,在铜陵的生活是很刻板的,但由于有鲁韧在,他又是没有架子的人,和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时,常常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所以近两个月的铜陵深入生活,可用轻松而又愉快来形容。
鲁韧是一位很透明的人,对自己的经历包括恋爱经过,都会“无遮拦”地“漏”出来。他的经历丰富,肚子里有很多故事,常常在大家入睡之前,请他吹“山海经”,对我们的提问,他也是有问必答,从不遮遮掩掩。
他出生在一个很有钱的“大户人家”,从小娇生惯养,渐渐长大后,他不满那个醉生梦死的环境,希望通过进步戏剧活动批判那个旧社会。他说:“我能够下决心离开那个家庭,已经够进步的了,不是吗?”我们则没大没小地:“别自我吹嘘了,大少爷!”其实心里还是称赞他很不容易。
他离开家庭到了北平,进了中国大学英文系。这时候,他已经与戏剧难解难分了。在中国大学,他先后组织了“三三剧社”、“矛盾剧社”,并参加了左翼戏剧家联盟。说到这里,他有点志满意得了,提高了嗓门说:“那个时候,在北平的戏剧界,谁不知道我吴博呀!”
据他自己说,他很佩服鲁迅,赞扬他的韧性战斗精神,所以放弃原名,改称鲁韧。
我们几个年轻人起哄:“我们怎么不知道有个吴博呀!”
他知道我们“不怀好意”,便以调侃对调侃:“那时候呀,你们还没生出娘肚子哩,能听到这名字吗?”
鲁韧说他能够在戏剧界站住脚,首先是因为自己有“顽艺儿”,但也得益于经济上有后台——家里有钱供自己花。他不抽烟、不赌钱、不进声色犬马的场所,让他把钱花在搞戏剧、搞艺术上家里是不反对的!他强调说:“如果没有一点经济来源,那时候要搞戏谈何容易,哪像现在有政府支持呀!当初的我,可是赔了钱来搞戏的。”那时候的人,像顾而已、赵丹他们,也都是在家里的经济支持下搞戏剧运动的。
我们这班小家伙,总想抓机会“攻击”他,这一来,就给我们话把儿了。于是,有的说:“谁叫你是公子哥儿呢?赔点钱,那是应该的。”有的说:“大少爷搞戏,得花大洋!”就这么不分长幼尊卑地,开开心心地与他相处着。
我早就听说,他有个外号,叫“鲁马列”。
有人说,在“思想改造”运动中,鲁韧常用的一句话就是“马克思、列宁教导我们”,以此为据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对照知识分子的“弱点”,说明思想改造的必要性,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后来人们以“鲁马列”来赞扬他言必称“马列”,这分明是褒义。
也有人说,鲁韧有时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引用马克思怎么说、列宁怎么说,人们认为他生搬硬套,有点教条,所以挖苦他,起了这么个外号,这又有点贬义了。
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我便想当面问他这“鲁马列”的来历,但又怕他“多心”,常常把想说的话强咽了回去。
一天,正好没有旁人在场,我便趁机提出这个问题:“人家叫你鲁马列,怎么回事?”说完,我又觉得唐突了。
他并不在意,只是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接着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在大学时代,曾经偷偷读过几本马列著作。解放以后,为了追求真理、赶上时代的步伐,确实认真地读过马列原著,他们讲的道理很深刻,确实可以指导我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做人、行事。所以,我喜欢引用马列的话,有时候也难免词意相斥,人家说我教条也是可以理解的。其实,我的马列水平很低,这外号有点埋汰人哩!你知道,我至今还没入党呢!”他这番话让我肃然起敬起来,一位老知识分子,为了适应新的时代,企求以马列原理来指导自己的言行,当然是无可厚非的。
在铜陵的日子里,我们常常要下井,并且一直走到“掌子面”与矿工一起采掘。一次在凤凰山铜硫矿,贯笼(即运载工人垂直下井的电动梯)刚到井口,他就抢在我们前面窜了上去。我便趁机调侃他:“身手不凡嘛。”他瞪了我一眼:“不服气?我的‘不凡多着呢。”
果然,过了没几天,我就亲身体验到他的不凡。
我发了烧,显然是着了凉。他命令我:“躺下!”
我很不情愿地躺了下来,心想,老先生又耍什么花招呢?平时,我们逗他,他也会寻机报复你一下的。他是否要借机“整”我呢?
他却一脸严肃:“别动,听话,让我来给你瞧瞧……”
“你瞧瞧?!”我更加狐疑了。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在我面前晃了一晃。
我有点诧异,又有些紧张,便挺起身子问:“你要干什么?”也有人起哄:“手上拿的什么法宝?”
他打开布包,把手中东西一亮:“法宝,真的是法宝,治病的法宝……”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是闪闪发光的一把银针。我说:“你别是蒙古大夫吧……”他则回敬我:“还敢调皮,再调皮看我怎么收拾你!”不容我分说,就扎了我三针。
在他的治疗下,感冒很快就好了。我问他:“从哪儿学的?”他告诉我,年轻的时候,对什么都感兴趣,曾在天津与北平观察针灸医生给人扎针,还买到一个标明人身穴位的铜人,把病症与对应的穴位记下来,慢慢地掌握了这门技艺。他说到得意处,不仅眉飞色舞,还伴之以手舞足蹈,又不经意“漏”出了一些扎针“轶事”——
在《猛河的黎明》拍摄外景期间,不少人因水土不服,不适应南方气候等原因生了病,摄制组因此而停了工。这位鲁导演把所有生了病的人集中在一起,让他们挨个儿躺下,一个一个地用他手中的银针扎过去,只一两天功夫,他们都神气活现了。说到这里,他又加强语调说:“连制片主任也对我感激不尽,因为我出手不凡,才没耽误拍片子呢!”
他的话,让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老头儿的招儿还真不少呢,他明显看出了大家的反应,又卖关子地:“我的绝招还没说呢,要听吗……”
大家故意地:“要讲就讲,不讲拉倒。”
他眨了眨眼睛,问:“要过年了,想家吗?”见大家没有答话,“哪个想家,我给治——我专治想家、想老婆的病。”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他“老不正经”,“你才想老婆哩!”他不动声色地:“要不要听我怎么治的?”接着就说开了。
“还是《猛河的黎明》拍外景时,眼看就要过年了,大家心有点散了。我一看苗头不对,让这些小伙子们(多数是照明组的)躺成一排,然后在他们脐下三寸的地方就一针下去,然后一个一个捻过去,捻得大家把那个想家的念头控制住了,你们信不信。”
突然,他抓住我说:“不信,你试试。”我当然不会让他扎一针,便挣扎着逃开了。
这么一位很有成就的导演,居然和我们这些“毛头小伙”打成一片,当我回忆这些往事时,他那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他那在慈祥中又包含着“童真”的笑容,他那句十分自豪的“出手不凡”,又回到我的耳畔和眼前。
热烈而执着地追求马列、追求中国共产党的鲁韧,终于在晚年实现了他的夙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位严谨地对待艺术创作的老艺术家的另一面,即他在待人接物、人品风范的许多侧面,这也是人们喜欢他、尊重他,至今仍然怀念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