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向艾青求教
2012-04-29宋连庠
是岁辛卯2011年乃饱经沧桑的一代诗人艾青(1910-1996)羽化登仙十五周年,爰做斯文以怀之。
向艾青求教
犹记廿八年前的癸亥1983年,54岁的笔者正耕耘于上海市黄浦区教育学院,除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大学语文》外,还担任“高中语文教研员”。当时,为了收入高三语文课本的艾青代表诗作《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教学研究之需,笔者怀着诚敬的心情,致书求教于当时已年逾古稀、并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艾青诗翁。全信之内容如下:
艾青同志:
十分欣幸地获悉您的早期代表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已被选入六年制中学高中《语文》第六册。
……
我和我们一些同道,在钻研您这首诗的过程中,有了一些肤浅的体会,也还有一些问题,特写此信,求教于您,敢烦抽空赐复。
您这首蜚声诗坛的成名作是1933年初春一个“雪朝”,在上海“第二特区法院看守所”阴冷的牢房里一气呵成的;那么,它又是如何得到发表的呢?据您在《母鸡为什么下鸭蛋》(载《人物》1980年第3期)中所忆,与叶锦同志在《艾青谈他的两首旧作》中所记稍有出入,问题是:究竟是由难友出狱后带给李又然的呢,还是由“律师带出监狱”的?
您多次说过,《大堰河——我的保姆》是您第一次用“艾青”这个笔名发表的诗作,可是我又在《西湖》(1982年5月号第57页)上,读到这样的话:“从1933年3月写《芦笛》开始”,您“改用笔名‘艾青。”究竟何者才是您第一次用“艾青”这一笔名发表的诗作?
……
“紫色的灵魂”一语的含义,难以捉摸。或曰:“紫色”,乃是一种能给人创伤的痛苦的色彩;则此语是否为其“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中所蒙受的种种“凌侮”的一种“意象”呢?盼您明示。
您已七十三岁高龄,工作、学习又极忙,本不该再来打扰您,但为了教学研究的必需,故而,还是写了此信劳累您。渴盼早日奉读您的回信。祝您康乐、长寿!
上海市黄浦区教育学院宋连庠上
1983年立冬之夜
在热盼中,想不到只隔了一个星期,就收到了艾青诗翁,自北京寄给笔者的回信:
连庠同志:
来信收到。所提的问题,答复如下。
关于《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发表的情况,我所说的有两种不同的经过,一是《母鸡为什么下鸭蛋》所记“这首诗是由律师谈话时带出监狱,寄给狱外的朋友送去发表的”;另据叶锦所记:“……后来要解到苏州去了,我就把《大堰河——我的保姆》《监房的夜》《叫喊》《ORANGE》等一束诗稿交给狱中的难友,托他出狱后带给我的朋友李又然。李把这些诗送到了《春光》杂志,就登出来了。”
时隔五十年,所记有出入,现在只有一个可靠的根据,就是两种说法,都离不开李又然,但李又然现在已病很重,说话非常困难,就不忍找他证实了。
艾青这个笔名是1933年发表《大堰河——我的保姆》时用的。
后来写《芦笛》用什么笔名,这就只有查一下《现代》杂志才可以知道。
我的原名叫蒋海澄,有一次住旅馆登记时,那个办事员看了我的护照。笑着说:“蒋介石”来了。原来蒋海澄三个字在法文里念起来跟蒋介石很相近。
后来我把蒋字打了一个叉,成了艾字。
海在法文里H不念音,成了艾字。
澄字在家乡(浙江金华)念成青。
如此就产生了“艾青”的笔名。
三四两问,大都有关诗的理论,不便多谈;其中有关“紫色的灵魂”的含义难以捉摸,其实含义正如你所指的“几十年的人世生活”所蒙受的苦难。
这里我想起一件往事。一九五七年以前,我的诗被采用在课本中的有《春姑娘》(小学课本),《春》《黎明的通知》(中学课本),《大堰河——我的保姆》(大学课本)。
1957年反右运动,我被错划为“右派”,我的作品也受到了株连。
现在时隔了二十多年,人得到平反,作品也得到了平反。所以你会“十分欣幸的获悉”。
谢谢你。祝你健康!
艾青
1983年11月15日
此信对我们的教学颇多助益。
艾青题“知足常乐”
辛未1991年夏,笔者杏坛赋退,解羁一身轻,方得机缘晋京拜望艾老。那是北京东城一处修饰一新的四合院,银灰色的外墙,绛紫色的大门,十分雅静。铃响门开,保姆小马引笔者这名上海来客,走过花香馥郁的庭院,步入北边的起居室,但见其屋敞亮雅洁,色调柔和。西壁一画,乃名家黄永玉精绘之《猫头鹰》,鹰眸左张右暝,俱见精灵。幅间有句云:“造福者往往生活在毁谤之中”,以鸟喻人,颇含深意。正欣赏间,诗翁出斋迎客,伸出柔软的大掌,紧握着笔者这名“忘年交”的手,边看笔者的名片,边笑道:“记得记得,欢迎欢迎!”热情暖人心!笔者见年高81岁的诗翁,除了右眉峰处留有一块疤痕外,双颊没有老斑,一身宽松的布衫布裤,谈吐诙谐而笑声朗朗。说到郭沫若的诗,艾青说:“郭老写诗不少,可惜精美的不多。”正欢叙间,夫人高瑛购物归来,年逾花甲的她体态发福,步履劲捷,一进屋,看过名片,快人快语:“是您呀!我们多次通信,今儿终于见面了!肚子饿了,先吃饭,饭后再聊!”说着,又应笔者之请,趁势为艾老与笔者摄影留念。
午间便餐设在东侧一间有点法国式的矩形小饭厅,四菜一汤,外加醋蒜一盆。艾老已戒烟,但午、晚仍饮一小盅黄酒,然后,就着清淡的菜肴,喝一碗营养粥,胃口不错。因诗翁右手伤骨欠灵,一边的高瑛就不时为夫君夹菜助餐。饭后,艾老照例午休。
高瑛与笔者继续神聊。她说:“这些年来,艾青和我是谁也离不开谁。”她有一首情景交融的短章《山和云》:“山中躲着云,云里藏着山,像仙境不是仙境,像梦幻不是梦幻,是山对云的眷恋,是云对山的缠绵,没有云的缠绕,山是多么寂寞,没有山的陪伴,云是多么孤单。”难道不正是这种亲密无间的情缘,使他凝成了一股神奇的韧劲,从而度过了一道道“难关险滩”,而后又重沐着春晖之灿烂么?
艾老午休醒来,神采奕奕,笔者请他题词留念。诗翁忭然俯允,只见他站在书斋南窗下的桌前,用他那不听使唤的右手,勉力题写下“知足常乐”四字,其书铁画银钩,柔中藏刚,一如其人。笔者见字,心有所思:就其个人而言,有一位休戚与共、相濡以沫的贤夫人,其诗品与人品之蜚声宇内,300多万言的“全集”与四名子女的成才……都让他“知足”而“常乐”;但,作为真正的诗人,为了追求“至真、至善、至美”的理想境界,在那“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艾青题词至今,已整整廿个春秋过去,感念畴昔,温馨无限,爰赋《相见欢》一阕咏之:
温馨溢满心头,
念悠悠。
肺腑倾谈眷眷感良俦!
知足乐,
三星烁,
更何求?
海晏河清谐美颂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