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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烟草 我的一生

2012-04-29赵海潮

南方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染上指间肺癌

赵海潮

抽了几口烟,他才慢慢说,学上了就不好戒,戒不掉就少抽点,抽点好的,另外,一支烟别抽尽,大半截就掐了。

不许学抽烟

读高中后,他给我最多的警告,不是“不能逃课”、“别惹女孩”等,而是“不许学抽烟”。

每一次他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指间都夹着一支烟。本地产的哈德门,他抽最便宜的那一种。但据说很好抽。

他每天抽一盒左右,每个月控制在四条以内。成条买还能便宜一点。或者也不全是因为价格原因,妈每天都在唠叨他少抽点少抽点,他怕唠叨。

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抽烟,他年纪并不是很老,却是老烟民,十六七岁就抽烟了。经常夹烟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经泛黄,即使刚刚洗过手,也有淡淡的烟草味道。他的牙齿需要定期清洗。

小时候并不喜欢他身上的烟味,尤其吃饭的时候他抽烟,坐得近了,经常会呛到。他在家的时候,妈总是开着窗,即使冬天。

除了抽烟,他也不太爱说话,是性格比较严厉的那种男人,我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对这样一个男人有点畏惧。

但妈对他很好,唠叨归唠叨,从来都不真正责怨他。他抽烟多的时候,妈就经常给他炖冰糖雪梨,捎带着我也能喝一点。

高中以后我住校,六个十七八岁的男生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空气中充斥荷尔蒙的旺盛气息,简直什么都想做,逃课、追女孩,包括抽煙。

其中两个男生初中就开始偷偷抽烟了,鼓动着,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我也是。

想起他的警告,还是有所顾及,可最终还是拗不过那种强烈的好奇,有天晚上,接过了同学递过来的烟。

第一口被呛到了,他抽的那种哈德门有点冲,但不甘心他们的嘲笑,缓了缓,又慢慢抽。

男人对烟都是有天赋的,根本不用学,抽到第三支,姿势就像模像样了。慢慢吸进吐出,品出烟丝里独特的苦香。

倒是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抽烟。

于是也买了一包,自己抽了几支,其余的分散给同学。

周六补课半天,放学回家没有坐公交车,而是在暮秋的风中快速步行了一个多小时——觉得这样可以驱散净身上的烟味。到底还是心虚、有些怕他。

但没想到,一进门,他立刻就察觉了不对劲,围着我绕了两圈,问,是不是抽烟了?

没有。我口气很坚决,却不太敢看他。

没有?他转身进厨房摸起擀面杖朝着我走过来。我反应也够快,拉开门跑了出去。他举着擀面杖在后面穷追不舍。边追边喊,让你抽烟,让你撒谎。

我和他一前一后围着院子那几栋旧楼房转着圈地跑,直到我妈下班回来看到这一幕将他拦下。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几米开外的空地上,他也跑不动了,大口喘着气直不起腰来。

有点两败俱伤的感觉,看热闹的邻居都笑。

还是好烟好抽

那天晚上我给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再抽烟,否则甘愿被他打断腿。

之后不管同学怎么拉拢、取笑我,我都没有再抽过烟,我是真的害怕他打断我的腿。他脾气不太好,我妈说,做焊工的,脾气没几个好的,而现在他的工厂效益每况愈下,工作压力很大,他偷偷接了一些外活,虽然赚钱,但是辛苦,我还是不惹他的好。何况他对烟的味道实在太敏感了,我根本骗不了他。

不抽就不抽吧,原本也是因为新鲜好奇。

但他的烟却一直抽得很凶,每天早上,抽掉两支烟思维才开始正常运转,他对抽烟已经有依赖。后来我读大学,走的时候,他更是一再郑重告戒我,不许抽烟。别的倒都没怎么提。

我已经过了对一切好奇的年纪,并且大一下学期谈了女朋友,也是每天都警告我不能抽烟,所以也就断了那念想,平常打电话回家,碰巧他接的时候,甚至会半开玩笑像妈那样唠叨他几句,让他少抽烟。

他就呵呵笑,说,我这辈子是戒不了了,你一定不要学,抽烟不好。

他知道抽烟不好,但是戒不掉,以前是不会这样承认的,现在却说得很坦白。

很奇怪,我读大学以后,和他之间那种多年的紧张关系忽然缓和了,他的脾气也好了起来,有时说说话,感觉并不像父子,只像两个身份对等的男人。有次跟妈说起来,妈笑,当然是这样啊,现在你长大了,你们可不就是两个男人吗?

大学毕业,我留在念书的城市,上班后发了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了一条软中华寄了回去,他在电话里说:还是好烟好抽。

那以后就抽点好的,少抽点。我说,反正现在你有钱了——我毕业后,他那个工厂彻底倒闭了,他被一个私人的企业聘去当师傅,收入比以前还高了一些,我也不再需要他负担,经济上宽裕许多。

他很爽快:行,听你的。

后来妈说,他当真开始买贵一些的烟,还是哈德门,但升了一个档次。

戒不掉就少抽点

但我最终还是染上了烟。

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因为参与了公司部门的职务竞争,我面临巨大压力,和恋爱四年的女友之间又发生变故,她爱上别人,我们四年的感情分崩离析。

那个晚上喝了许多酒,然后,接过了同事递过来的香烟。

这东西染上很容易,几支后,我感觉到心情平缓了许多——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时生活并不富裕的他会染上抽烟的习惯:妈说,那时候他当学徒工,才16岁,远离家乡,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穷小子,想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并不容易,要付出过多的体力和精力。受了委屈,遇到困难,没有人可以帮衬、没有别的出口,于是学会抽烟,排解人生的重重压力。

久了,就成了习惯,难以改变。我不知道当年他用了多久开始嗜烟成瘾,不过半个月后,我已经开始为手边没有烟而着急。我成了写字楼吸烟处的新成员。

等情绪慢慢缓和,忽然想起来他的话,却已经晚了。原来烟真的不好戒,而我也不想太辛苦逼迫自己——人生真的是需要宣泄的,哪怕只是用一支烟的时间。

那年春节,我回家,给他带了好烟,给他点上后,自己也习惯地摸过一支。

他愣了一下,想说什么,但看我熟练的姿势,忍住了。抽了几口烟,他才慢慢说,学上了就不好戒,戒不掉就少抽点,抽点好的,另外,一支烟别抽尽,大半截就掐了。

我听着,起初也发愣,听完,眼一热。这段抽烟太多,竟然忽视了他一直对我的告戒。他知道我是染上了,不容易戒,就像他自己,戒了半大半辈子也没戒掉,而现在,他也不能再拿着一根棍子追得我满院子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心里难受了一下,爸,前段工作有点紧张,没事,以后我会戒。

他点点头,工作固然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别让自己太累,也别太拼命赚钱。、

我也点点头,然后我们都沉默下来,只有两只香烟在各自的指间明明灭灭、慢慢燃烧。

但是第二天开始,我发现我和他同时都想抽烟的时候,他会克制一下,有几次把手中已经拿起来的烟又放下了,然后有意无意地看我片刻,想说什么最终又都没有说。

我知道,他还是介意我抽烟的,于是那几天,就尽量克制一下。

我明显发现他老了,好像半年的时间,头发开始大片地泛白了。

已经来不及了

回去后,每次打电话,他都不忘叮嘱我一句,尽量少抽点,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这边答应着,那边指间的烟明明灭灭,一如他当年。

工作和生活进入到一种平和地稳步向前的状态,又赶上了公司盖福利房,他知道后坚持让妈给我打过来几万块钱,加上我的一点积蓄,交了首付。

十一有七天假期,我正犹豫着是否回去时,妈打电话说,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晚上咳得厉害,后背偶尔会疼,又不肯去检查,只是把烟戒了……

我很吃惊,他竟然把烟戒了,努力这么多年都没做到,却说戒就戒了。看着自己已经被渐渐熏成微黄的手指,心里忽然很难受,有些透不过气来,立刻买了回去的车票。

当天晚上见到他,都说戒了烟人会胖一点儿,可他还是瘦,而且更瘦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他去医院做检查,路上,他看着车窗外,说,不出意外,肯定是了。

我说什么?

他又重复一遍,我的身体我知道,肯定是。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肯定是,是肺癌——好多年前他就总是说这样抽烟抽下去,以后一定会得肺癌。但后来,我抽烟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

我问他,真是的话你怕不怕?口气是轻松的,但我一颗心已经重得快要支撑不起。

怕也来不及了,所以不想检查。他呵呵笑。我揉碎了兜里的半盒烟,一瞬间心如刀割。

果然不出意外,是肺癌。好在不算晚,医生指着他的CT片给我看,光影下,我看到他左肺的边缘,有明显黑色的一小团。

我没有瞒他,办了住院手续,联系好主治医生,准备做手术。

医生说,再晚一段时间,左肺就要全切了,烟抽得太多,生活习惯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害怕或颓废,只有种任命的无奈,第一次说,早知道,真该早早就戒了,然后看我一眼。我装作不在意转开头去,如他所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却听到他在我身后读护士站对面墙上帖的医学常识,是关于抽烟的,其中有一句,说如果在40岁之前戒烟,肺部可以慢慢恢复到没有抽烟时的健康状态。

这句话,他反复念了两遍,慢,清晰。我转回身,很确定地说,爸,我戒!我知道他是念给我听。

后来他做了手术,左肺切除大部分,又进行了长达一年的三个疗程的放化疗,被折腾得极其虚弱,却总算暂时保住了命。

那一年,他56,我27岁。

那以后,我没有再抽过烟,我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它。绝不再碰。

后记:

三年后,他的病情复发并且已经转移,没有办法再手术了。

两个月后,他离开。

清明,我给他扫墓,带了一盒烟,点燃一支放在他的墓碑前,有风吹,吹起淡淡苦香,好像自天堂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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