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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校长的爱与哀愁

2012-04-29宋合营

南方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学校老师孩子

宋合营

其实星宇的未来跟学校一样,谁都不知道最后能撑多久。但如果现在不做,不是就彻底没有可能了吗?

相比其他外来办学的打工子弟学校校长,燕兆时的资源优势蛮明显的:北京人,白领出身,善用各种城市资源。但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难言的酸楚纷至沓来……

在燕兆时的微博上,有一张转发率很高的照片:一间四壁白墙的教室,几套铁皮做的旧桌椅,和几个下课休息的少年。正对着镜头的,是一个有点婴儿肥的女孩,她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瞪大了双眼朝镜头看,好像有许多委屈、无奈,或者坚韧、不甘。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腋窝处破了一个大洞。

这是他放弃的第一个学生。作为北京西北郊一家打工子弟小学的校长,燕兆时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心里都会有强烈的歉疚。

“要是当时去找,还是能把她追回来的。但追回来,又能怎么样呢?!”这个42岁男人的歉疚里充满了无奈。

爱较真儿的志愿者

照片右下角,显示着拍摄时间:2010年7月2日上午11时55分。那时候,燕兆时还是一名普通上班族,在北二环一栋高档写字楼里。他是一名研究飞机自动控制系统的工程师。因为公司实行项目承包,时间可以灵活掌握,他能偶尔去郊区的打工子弟小学教教课。

他的母亲是一位拥有五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父亲也曾执掌过一段时间教鞭;燕兆时上中学时获得过物理奥赛奖项,平时,他常常去给同事、朋友们的儿女辅导功课。可以说,他还是具备一些教学资历的。

对于数学,燕兆时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认为,中学物理其实就是小学时的应用题。大意是说,小时候把应用题学好了,长大物理不用怎么学就能自然而然地掌握。

他的朋友魏来说,曾有朋友对此不以为然,激他:“要是不服气,你就去找个学校试着教教看嘛!”他没怎么做声,后来,他竟然真的拉着魏来去打工子弟小学当志愿老师了。

接纳他们的,是海淀西北郊唐家岭村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不大的校园,里面有二百多个孩子,五六个老师,校长是一对儿从河南来的中年夫妻。

第一次上讲台,燕兆时问学生们:“你们都喜欢哪些科学家啊?”没一个人能答得出来。

相处久了,他反而越来越体会到这些孩子的单纯、聪颖。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每次上课都能很快领会他的意思,可就是有点贪玩,不专心。

燕兆时去她家做家访,女孩的爸爸在附近一家工厂里做工。很客气地把他让到床上坐,大概是找不到能坐的椅子,女孩爸爸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燕兆时跟女孩爸爸说:“你这女儿很聪明的,要是好好学的话,将来能考上重点大学。”

这让那个粗朴的汉子很惊讶,连连说自己识字不多,和陌生人说话都发憷,想不到以后或许还能享女儿的福呢!

家访后,女孩就像变了一个人,上课专心听讲,作业也写得很认真。

然而,拆迁改变了一切。2010年6月,唐家岭一带被划入腾退范围,先是女孩父母所在的工厂关停、搬走,紧接着打工子弟学校也面临被拆的命运。

大人们都在为自己的现实处境奔波,很少能有人顾及到一个小小的女孩。等燕兆时和魏来缓过神来,突然发现她已经不在班里了。班主任告诉他们,她已经跟随父母换到别处讨生活了。

来不及忧伤,更大的难题摆到了他面前。那一对儿河南夫妻无力面对突如其来的拆迁,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可以做新校舍的地方,于是决定把学校关掉,回老家去办幼儿园。如果真这样,二百多个孩子怎么办?

7月下旬,最后的拆迁期限来临,孩子们放了暑假,河南夫妻把行李打了包,家具装车,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了,燕兆时和魏来突然站出来,跟他们说:“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新校长的“三板斧”

一个月后,燕兆时和魏来在附近的另一村子找到一处空置库房,花8万元租下来,简单装修一下,再把桌椅板凳搬过来,新的校舍很快落成了。8万元租金差不多是燕兆时一个人出的,他和河南夫妻成了新学校的联席校长。

为了专心打理这边的事务,燕兆时辞去了本职工作,除了周末回家看看,其余时间大部分都吃住在学校。

以前的那些学生,大部分被他们找回来。老师们有的走了,有的留任,又新招了几名。一开学,仿佛又回到了往日模样。

但因为新添了一个北京人做校长,学校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燕兆时人脉资源相对广泛,对城市公共环境也熟稔,孩子们很快就沐浴到了“新式教育”的春风。

他先是四处联系身边的朋友,尽可能地带孩子们去部队、企业和各大高校,与士兵们联谊,参观北大、清华的校园,鼓励孩子们走出小天地,感受身边的城市。

接着,他在网上广泛发帖,招募支教志愿者,利用业余时间过来,给孩子免费补课。

新招聘教师时,他很注重老师本人身上有没有灵气。“如果是那种照本宣科的类型,就委婉拒绝。”

五十多岁的德育教师李娟,是燕兆时招过来的老师之一。她退休后在家闲着没事儿,就來这边帮忙。刚开始,还领一点工资,后来看燕校长人实在,学校又困难,干脆当起了全职的志愿者,一边负责全校学生的德育工作,一边带一个班的语文课。

燕兆时仍然当数学老师,他喜欢把轻松愉悦的氛围带到应用题讲解当中,反对死记硬背公式。

比如说,小学课本上经常有“追击和相遇”之类的习题:甲和乙两地相隔20公里,甲每小时走3公里,乙每小时走2公里。如果相向而行,他们多长时间相遇?如果同向行进,甲几小时追上乙?依传统解法,很可能是让孩子们套用“时间=路程/速度”的公式,而燕兆时的做法是,类比联想成“碗与豆”:爸爸下班回来带了20颗糖豆,放在一个碗里,弟弟每天吃3颗,你每天吃2颗,如果俩人同时开吃,几天能吃完?如果弟弟每天吃3颗,你不吃,还每天往碗里放进2颗,问几天能吃完?

传统的解法,很多孩子记不住。“碗与豆”却常常让他们自己动手实操,渐渐学会了。

除了数学,燕兆时还试图把更丰富多彩的教育带给孩子们。在过来支教的众多志愿者中,他特意挑了几个外国人和美术好的,周末时教孩子们练练英语口语、画画儿。

志愿者中,有个教画儿的北京姑娘叫李尚睿,她发现,一个叫魏星宇的13岁男孩,在画画上很有天赋。

有一次,李尚睿让孩子们画梦想中的家,交上来的作品大多是花花绿绿的简笔涂鸦,而魏星宇的却是一幅铅笔素描:宽敞明亮的卧室里,有大的衣柜和书桌,台式的电脑安放在一隅,青春洋溢的少年安静地趴在小床上,一手托腮眺望窗外,一手在纸上画着什么。

李尚睿惊喜万分,拿着这幅画儿去找燕兆时,燕高兴得眼含泪花。

被午餐费刺痛

搬迁之后,有些学生住得离学校远了,燕兆时找来一辆面包车,早晚各一趟,定时接送。中午,学校提供午餐,低年级学生每月交60元,高年级70元,主食不限量。

燕兆时自我感觉良好。他觉得,现在市场上菜价这么贵,每月交六七十,折合每顿饭两三块钱,已经便宜到不能再便宜了。可是后来,他还是看见有几个女学生,悄悄躲在教室里啃方便面。

“估计是小孩子喜欢吃零食吧。”他没有过去问。

直到后来,一位衣着破旧的母亲带着俩孩子到学校来交饭费,他才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位母亲只愿意给年纪较小的儿子交饭费,说女儿大了,中午可以对付一下,等晚上回家再给她做好吃的。燕问:“方便面不也得花好几块钱么?”她答:“不会不会,俺们吃的方便面才四五毛钱一包,牌子跟你们城里人不一样。”

后来,燕兆时留意观察,孩子们吃的,果然是花花绿绿包装的杂牌子。

寒风凛冽的冬日,燕兆时又看到一个女孩啃方便面,十分心疼。他多打了一份馒头和菜,端给她。半小时后,再去教室,发现馒头只咬了几口,菜一点没动。那个女孩子一脸窘迫。燕兆时十分自责,“我伤了她的自尊心了。”

家访的时候,燕兆时特别留意了一下这些孩子们父母所从事的行业:他们有的是建筑工人,有的在北京的农村租了大棚种菜,有的在服装厂干点杂活儿,还有几家是收破烂儿的。与北京多数孩子的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不同,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渴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技之长,将来不像他们这样,生活在大都市最不起眼的角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

“不管怎么说,上学都是改变这些孩子命运的好机会。”燕兆时经常跟学校的老师们说,“我们绝不能有计划地制造农民工二代啊!”

几万亏空

对这些家里确实有困难的学生,燕兆时在学费上做了适当减免。700元一学期的学费,只收他们500元或600元。在名目上,也尽量不伤及孩子们的自尊,一律以奖学金形式抵扣。

如今,一年时间过去了,学生数量始终恒定在200人左右,燕兆时感到很欣慰。欣慰之外,还有烦心事,2010年12月,迁入新校址还不满一个学期,老师们的工资就发不下来了。

打工子弟学校属于私人办学,通常情况下都是自负盈亏,从人员工资到桌椅板凳,都得从孩子们的学费里抠。燕兆时参与治校,没有提高学费也就算了,老师们的工资却一下翻了一倍。他总是跟河南夫妻说:“不把报酬提高点,哪能招来好老师;没有好老师,哪能教好学生。”

另外,校舍的租金比之前也高很多,还有校车维修保养费、燃油费、冬季学校自采暖要烧的煤钱……半年时间不到,就足足亏了好几万。

“再这样下去,就是个无底洞。”河南夫妻跟燕兆时说。

燕兆时的执拗劲儿上来了:“没事儿,要亏亏我的。”

河南夫妻忍受不了这样无望的前景,真回老家办幼儿园去了。

那段时间,人心开始变得惶惑。燕兆时把牙一咬,又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一部分,给大家发工资。他跟老师们说““放心吧,我有钱,就是一年亏个七八万,也还能撑两三年。”

有人劝他:“你们应该动员更多人帮忙,而不是几个人闷头干。”

今年5月,他帶领着全体教师和几个过来支教的志愿者,参加了中国扶贫基金会发起的扶贫月捐活动,成为宣传志愿者,参加了6月初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一场公益活动。他的事迹,开始逐渐为外人所知。一所名为“胡同学校”的公益组织,给燕兆时捐赠了1000元钱。

8月,看到微博上有人发起了“微公益”活动,燕兆时把那张失学女孩的照片放了上去,迅速引来大批网友围观。后来,燕兆时在微博上主动解释:参加这个活动,最终目的是想赢取3万元奖金,用作孩子们今年过冬买煤的钱。有人给他留言:“如果这次没能得奖,我愿意帮你出一半的煤钱。”

现实派理想主义者

各种各样的捐款诉求虽然越来越多,燕兆时却始终没办法名正言顺地接受——他的学校不合法。

按照《民办教育促进法》,打工子弟学校要参照当地公立学校的标准设置。北京地区中小学校的办学条件标准是这样的:校园面积至少要达到1.5万平方米,校舍总使用面积至少3587平方米,还要有200米环形跑道……

他的学校显然无法满足这些条件:教室原本是当地一家家具厂废弃的库房,办公室就是库房边上的小屋,操场是两者之间只有一小块狭长的地带,只够孩子们踢踢毽子、跳跳绳。

“要是能租得起那么大的校舍,谁还来办打工子弟学校呢?”燕兆时说。

燕兆时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扭曲的现实派理想主义者:没有点小理想,不可能辞掉年薪十几万的工作来这里赔钱教书;不够现实吧,学校肯定早做不下去了。

被认为在画画儿上“有天分”的魏星宇,前不久在学业上也发生了一点曲折——因为妈妈突然病重,在北京又治不起,只好带着他返回老家。“农村的教育情况我知道,肯定不会有专门的老师教他画画儿。要是他真在这方面有天赋,可能就这么断送了。”

于是,他打电话给孩子的爸爸,一个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的农民工。星宇爸很无奈,在电话里说:“他妈不能来了,工地上又远又忙,我怕没人照顾他。”“如果我们安排他住校,跟老师们吃在一起,你们愿意吗?”“当然愿意!谢谢你,老师。”

9月,新学期开学,燕兆时去了一趟河南,把魏星宇接了回来。

“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有天赋。即使是天才,在这儿上完小学,也不见得有人继续教他画画儿,但是如果现在连基础性的工作都不做,不是就彻底没有可能了吗?”燕兆时说,其实星宇的未来跟学校是一样的,谁都不知道最后能撑多久,但如果现在不做,“不是就彻底没有可能了吗?”

是的,只要坚持,前面或许就会有希望。(摘自《中国周刊》2011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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