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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早丢失的朋友

2012-04-29陈不醒

南方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信里口琴笛子

陈不醒

一首一首,会的和不会的,忽然之间都变成了熟悉的旋律。

很多事情回头想想不可思议。在我童年的江汉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里,我有一个本家叔叔居然会吹箫。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都是在夏夜月上树梢,农人回家乘凉吃饭,小孩嬉戏呼啸的时候,我那叔叔穿着干净的红色运动背心,低头缓步,在箫声中落寞地前行。

这事情奇怪就奇怪在:当时没有任何人说他好,或者不好,对或者不对。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乡村青年如何喜欢上箫这种民间乐器?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正摇着蒲扇替吃饭的父亲赶蚊子的小孩,或许牵着妹妹,唱“月亮走,我也走,走到南山种豌豆”的童谣,走到桥头小卖部,去给家人买冰棍——那样的岁月,我根本不懂这位吹箫的叔叔,也不会去关注他什么。

那一年我得脑膜炎(事实上可能是镇医院的误诊),我记得医生叫父亲出去后,父亲再进来的时候眼眶里有泪水,我还记得要转到县城医院的时候,我们本家的亲戚们都从村子里赶到了镇上来送别,他们眼里满是对年轻父亲和母亲的同情:他们的儿子可能不行了。

事实上,我在县城医院的第一天就非常好胃口吃上了一个青苹果,然后医生打了几天葡萄糖点滴,大意就是营养跟不上什么的,然后就回去了,说让我在家休养一段时间。父亲和母亲非常黯然,他们大约觉得这是医生非常委婉地告诉他们,小孩不行,领回去,不用浪费钱了。

我记得那一天,门口的大树开满了春天的颜色,空气里有清凉甜美的味道,我鬼使神差地掏出父亲那根笛子,非常愉快地吹奏了起来,一首一首,会的和不会的,忽然之间都变成了熟悉的旋律,它们从我家的屋檐前飞出去,穿过树梢,仿佛要追上那群在蓝天底下带着哨子的鸽群。这时候,父亲非常意外地出现在我的身后,他多汗毛的腿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他在笑,但似乎又含着泪,他说,你都可以唱出歌来了,你的病一定好了。

事实我的病的确好了,我在为难我这么久没去上学,再回学校该多不好意思见到那些同学呀。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个砖瓦厂的同学,他父亲是厂长,去过上海,证据之一就是他拥有一把天鹅牌重音口琴,他在五四晚会演奏的样子非常迷人,我清楚地记得他演奏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使他在一群天天在九阴真经和《射雕英雄传》的美梦中喊打喊杀的愣小子中显得卓尔不群,为此,我很快和他成了好朋友。

我们都有在当时的同学中藏量不少的书,我们整天交换书籍阅读,偶然他也教我练习口琴,我也会用笛子和他合奏流行歌曲,总之,在当时,我们都觉得拥有非常牢固的友谊。可是,有一个暑假开学后,他把居然把我借给他的书叫《大航海日记》的书搞丢了——我知道他非常喜欢这本书,我想他一定是不打算还我而声称弄丢了——我不惜撕破友情让他还书,并拒绝了他赔钱的请求,我只要书,只要书。

最后,书,当然没有要到,哥们,反正也做不成了——我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他咬着嘴唇,他的国字脸绷得紧紧的,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听说他父亲要调了隔壁县城去,他要离开。我有几次都看见他想和我说话,我都装做没看见地离开,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因为我的离开,我想当然地觉得他会讲“对不起”之类的话,当然没有说出口,然后,他就离开了。

很久以后,有一个同学接到他信,我从他们零碎的交谈里知道他的一丝情况,他没有给我写信,也没有在给他们的信里提到我。

我当然会有一丝失落,我也许想过他给我写信,我也许就原谅他了。事实上没有,他再没有在我生活中出现过,哪怕别人的信里,我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我天天埋头学习,准备着中考的冲刺——事实上我也一直是个成绩不错的学生。那段时间,我忘记了笛子,也忘记了口琴这回事,仿佛他们从来没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晚上经过一个文具店,忽然看见有口琴卖,虽然是国光牌的,但是还是觉得非常亲切。我买了一把,无师自通地吹了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溜达,一首完整的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变得流畅了起来。

彼时月光明亮,我非常怀念那些过早在生命中丢失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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