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江南志
2012-04-29黑陶
黑陶
一切浮尘,诸幻化相。
细雨之暮。城乡公交式中巴。车窗外的稻田。青色、移动、沉重。南方水稻。南方百姓食物。金色干燥的收获,还需等待时日。坐你前面的那个青年妇女,因座椅前方的空间狭小,她把一条腿伸出在车内走道上。黑色丝袜被丰满粗壮的大腿绷得紧紧。你记得她。曾在灰暗县城郊外的桥上招手拦车。精致鞋跟沾满点点泥浆。包内手机响起。她似乎不情愿地拿出接听:“知道,你们先吃,我就回来了。”神情是冷的,充满一股对生活的无奈、惆怅,甚至,莫名怨恨。雨暮。雨暮路旁的树。持续不断的泛青稻田。经过的村镇。路边饭店肮脏的玻璃橱窗上,你看到的字样是:“天目湖鱼头。白芹。乌米饭。周城羊肉。溧阳茶叶。草鸡蛋。风鹅。”
天已经擦黑。仍然细雨。你在终点,苏皖两省交界处的一座乡镇下车。一同下车的,只剩一对说当地方言的男女。车站在镇外。撑伞,向灯光闪烁处的镇内走去。夜。雨。镇。烟酒店。店堂昏暗的小超市。“帅锅辣妹”店。夜雨中的镇政府大楼崭新,不过像寂静凄冷的钢筋水泥坟。一个女孩从某个店中冲出,冒雨往路边垃圾桶内倒垃圾。“前面左拐向前,就有个鑫源宾馆,是我们镇上有名的。”她回答你。丁字路口的“鑫源”。发光字体的店名旁,还有某些笔划已完全暗了的“桑拿、足浴”字样。一个老板样的男人。坐在低低服务台后面。“我们这个宾馆是镇上最干净的,生意最好。”他发烟给你。一个穿内衣的中年妇女冒出来,领你去开房间的门。一楼角落房间,空阔湿冷。咝咝响亮的日光灯,更是加重空阔湿冷的主观感觉。放下背包,拿伞,关房门,用钥匙锁上。你出去找饭吃。
幽暗老街。黑暗中湿漉漉的连绵香樟街树。卖瓜子花生的炒货店在收摊。店门前有巨大遮雨棚的一家排档还在营业。夫妻店。雨棚下的临时灶上,女人忙碌。火焰不时舔上平底铁锅,映红她的一侧面孔。案板边的男人,正在将堆成小山的、在滚水里走过的青菜切碎,这是为明天早晨的包子馅做准备。三个头发染色的小伙子,在简陋桌旁,埋头吃油旺旺的炒饭。女人让你看盛放在不锈钢盆中的菜。很肥的酱烧块肉。牛肉。蔫了的煎蛋。咸菜。热腾腾的豆干。你要的面条好了。热烫而香。而啤酒是凉的。饥饿的胃,再次充实。黑暗街道。积雨偶尔闪光。新华书店的乡镇分部就在大排档旁边。空荡荡。一个因酒液而脸红的男子,正在跟门口收银机旁的女子搭话。你进去。学生用书。农业种植书。包装精美的大部头郭敬明。杂七杂八文具。空荡荡的书店。浓墨团团般的湿香樟。美特斯·邦威专卖店。一个男孩在试衣,他的母亲站在一旁。转角处老式的“社渚旅社”。集装车厢般的烧烤摊。音响巨大、衣裤如林的服装超市。你又转进一条与主街垂直的背巷。巷中水洼漆黑或闪亮。巷口卤菜店正在关门。你看见盘子里还剩下最后半只咸鹅。雨逐渐大起来。落在水洼、铁棚、屋瓦、树叶、玻璃上,发出不同声响。巷中漆黑。而在另一头,一家灯火雪亮的服装工场还在沸腾一片缝纫机的喀喀声响。
回到“鑫源”。空阔湿冷。打开热空调。房间渐渐温暖干燥。洗澡热水很大。无愧是可以桑拿的旅店。烧水。泡自带的宜兴红茶。是互动数字电视。电视机上方,贴有一块牌子,强迫你去注意:“鑫源汗蒸中医足疗馆项目表”。内容如下。足疗类。柠檬水晶泥,50分钟,48元。老姜热疗,50分钟,58元。圣宫火足疗,60分钟,78元。足疾一扫光,60分钟,68元。藏药,50分钟,48元。保健类。酒火理疗,50分钟,68元。中医松骨,50分钟,58元。火罐理疗,38元。刮痧,30分钟,38元。泰式保健,60分钟,78元。精油开背,60分钟,78元。采耳,15元。修脚,15元。刮脚,10元。捏脚,10元。你打开电视。香港彭浩翔的《志明与春娇》。楼厦丛林间的吸烟男女。男主人公的性感女友,她端起红酒杯的纤纤手上戴有一枚戒指。所有的人瞬间都已发现,玻璃红酒杯旁的这枚戒指上,夹有一根如此明显的外籍男人的阴毛。
清晨你很早醒来。雨停天晴。退房出门,直接走到公路边等车。在偏静处打一遍拳活动身体。这里是江苏境内,你准备前往安徽境内的梅渚镇。车窗内放着去皖省“郎溪”小牌的私人小面包车很多,你随便上了一辆。在中途的梅渚下车。此镇仍存一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格的狭窄老街。亲切世俗烟火气息。老式的店铺比邻而排。在老街末梢一家空间局促的早餐铺坐下。小馄饨滚烫。漂青色蒜叶。局促空间内,一对夫妻在吃粉丝砂锅,一位年轻母亲在喂她的婴孩吃炒面。聊天。说到梅渚旁的定埠镇。年轻母亲说,她就是定埠人,嫁到梅渚来了。定埠已经撤并给梅渚了,那里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告别。在镇尾叫一辆三个轮子的红色“三卡”,去定埠。一个从镇上回家的提篮老汉和你同车。
稻浪中,树木夹拥的的乡村公路,起伏、清新而美。6.5公里。奇异的地方。古老的胥溪河(传说为春秋时伍子胥开凿,据称是世界上第一条人工运河)分开苏皖两省。河两岸都叫定埠,一座残破的水泥高桥连接两地。皖省定埠,地形曲折,人气聚集,摊贩摩肩接踵,杂乱的肉墩头鱼摊菜摊服装摊水果摊蔬菜种子摊烤香肠摊包子摊蛋糕摊几乎将所有的空地占满。苏省定埠,街阔房新,却人气散逸。和桥上闲站的吕姓老者聊。吕老七十有五,苏省定埠人,却一直在河对岸的皖省定埠供销社工作。他言皖省定埠撤并给梅渚镇后,破败没有发展,“你看那边地上到处是坑洼污水,也没有人管。”两省以水泥桥中间为界,安徽桥段摆满小菜摊,江苏桥段空着,“因为这边有人管,不许摆摊。”脚下的胥溪河属芜申运河之一段。芜申运河正搞拓宽工程,因此两岸定埠都有民房需要拆迁,见有“珍惜发展机遇,积极配合拆迁”横幅。在两个定埠各转一圈,遂辞别此地,在皖省定埠这边,跳上一辆开往郎溪的中巴。
夫妻中巴。丈夫开车,妻子收钱,夫妇俩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儿熟睡在车盖上。乡野公路,植物围绕,乘客零落。经过某处,一女子陪一老妇在等车。应该是母女。老妇上车前,女儿将手中塑料袋装着的一只烤鸭递给她。老妇刚踏上车,女儿将一张百元纸币扔了上来,老妇连忙捡起,趁车门未关上时,又扔还给了车下的女儿。
到郎溪。皖东南的一个县城。郎溪招商热气腾腾,似乎到处都是工业开发园区。因为土地价廉,据称仅是苏省无锡,就已有七百家企业搬来此县(郎溪土地每亩2万,无锡是25万还不易批到)。你无意在县城停留,在车站,下了定埠到郎溪的中巴,去了趟厕所,就直接转上停在一旁待客的前往十字铺的车。十字铺镇。在郎溪县南。素以产茶著名,有“江南茶海”、“中国绿茶之乡”之誉。进镇之前的公路两旁可见连片绿色茶园。但因此镇地处交通要冲,国道、省道、宣广高速、宣杭铁路都经此地,所以在镇中已感受不到丝毫茶镇的清凉。
决定去另一个古镇水东。水东在宣城市宣州区境内。从你携带的地图上看,十字铺到水东,有一条县乡道相连。但当地人告诉你,此路只到姚家塔,再前面就是山,不通;到水东应该先从十字铺乘车到宣城,再由宣城转车到达。十字铺、宣城、水东,在地图上构成一个三角形,按照当地人指点的走法,无疑多走路。在十字铺街头找到一辆前往姚家塔的中巴,再咨询司机。司机告诉你,他的中巴终点是姚家塔,要到水东,可以翻山过去。那就先到姚家塔。中巴出镇,很快拐入山中小道。持续往山乡僻深处。山道窄美。问司机怎会通车至如此山中僻远地。答曰,姚家塔有矿区,萤石矿。
山乡小村。寻一吃饭小店填饱肚子。详细问清翻山路线。姚家塔女店主又用手机帮你叫来一辆小车,说到山脚下还有一段路,可以乘车过去。乘车。枝叶擦窗。司机一路诉说农村医疗改革现状的种种不是。停车处叫刘家冲,一个更小的山中自然村落。小车返回。你开始翻山。大树参天,绿意泼眼。路边有一新立石碑,名“刘家冲村名碑”。起首几句为:“县南袍笏岭下有刘家冲,村以姓名。是村也,四望崇峦郁郁葱葱,刘冲河纳百泉之水串村而过。山中珍禽异兽有之,名木古树有之,白鹇麋鹿逐行其间,松柏桧檀婀娜千姿。更有古树参天挺拔有劲,万亩竹海青翠欲滴。其中枫榧银杏七株古树矗立村中,均在数百年以上,人称七姐妹。”
山中一人,万籁俱响。到得山顶,有残旧古寺“天泉庵”。寺住一僧,与你迎面相撞,彼此吃惊,继之相视而笑。僧人继明,黄色僧服,皖巢湖人,58岁,来此仅为一月。你们共坐一条长木凳说话。寺名“天泉”,是因山顶寺中奇异有井,相传为雷击而成,故有此名。话题涉及禅宗、柏林寺、净慧法师、弘一、律宗、生死、欲念、永恒。他满足于山中的独自清静。他领你看寺旁的茂盛菜地。“我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种菜,你看现在我一个人都吃不了。”辞别继明。你下山。道中枯枝败叶,腐木断竹。下得山来,路旁茅草及膝。上何村。下何村。村庄整洁。村外稻田寂静。路旁深涧中,有三五少年在电溪鱼。村人告诉你,沿着村道一直朝外走就到水东。午后。村道空寂,无人无车。乡村大自然的清新气息扑面袭你。大步走路。身后有摩托声响。拦。坐人摩托。风驰电掣。前头村上,已经载我的摩托又载上一人,共赴水东。水东。少见的南方深厚朗润古镇。水阳江孕育。水阳江,源出皖浙交界的天目山区,流入长江。“始建于隋唐,繁盛于明清,皖东南最重要的水运码头和最活跃的商埠集镇”。枣木梳子。老鹰茶。此镇特产。街上买芝麻馅的麻糕吃。依然活着的古老方形大井,井畔人在洗汰,镇中随处可见。
出水东。路边等车。前往宁国。青翠美丽皖东南山城。晚餐。经年的山城众友。重聚。亲切如归。座中有初识的宁国中学李为民校长,温厚诚挚,长者之风蔼然。婉谢友人挽留。次晨一早出发。步行半个宁国城至汽车站。去广德。
广德。古城门。北宋天寿寺塔。塔旁数人合抱的巨大银杏。树身缠满红布。已为神树。犹记盛暑至此,夜晚街边大排档的冲天热烈红焰。广德老车站。破旧的去往“牛头山”的中巴。你坐司机一侧。拐下主干公路后,道路随即泥泞坑洼。车摇如舟。司机骂自己地方:“全中国就安徽的路最差了!”传说中的“牛头山”。奇特的“长广”。中巴在山麓街上的丁字路口停止。你下车。转角处店堂空荡的快餐铺。孤零零的玻璃卤菜车。不时有载重卡车卷尘接连而过。牛头山地属安徽省广德县新杭镇,却是1958年成立的浙江省长广煤矿集团公司(简称“长广”)总部所在地。街旁自留地里给菜浇水的男人——前煤矿工人告诉你,长广长广,一半在浙江长兴,一半在安徽广德。牛头山这个地方,一条街上有两所学校,一个安徽的,一个浙江的;一条街上有两个公安局,一个安徽的,一个浙江的;一条街上有两所医院,一个安徽的,一个浙江的;一条街上有两个电话区号:0563和0572。“煤挖得差不多了,人都快搬光啦。”日渐败落却骨架依存的煤矿街镇。据称长广最盛时有10万人,安徽牛头山的浙江长广公司,司法、教育、邮政、电力、铁路(特地修筑)、医疗、餐饮曾经一应俱全。你在新街上一家簇新的小餐馆吃过饭后,转它的老街。墙体上砌有水泥字“长广旅馆”的褐色水泥楼,呈现过去年代的破败冷落,犹如时光塑造并矗立的长广墓碑。街上总见酒后脸色酡红的三两男女。“招待所大酒店”院中满地鞭炮红屑。大小饭店杂置。桔皮蔗屑随处。重卡呼啸扬尘。洗头美容店并排。总有描画精细的俗艳女子,出没街头或散坐店门。某种行业的兴隆发达。街边超市买一瓶“农夫山泉”,牛头山街树灰尘路旁,你搭上属于浙江的公交中巴。槐坎。煤山。车厢内拥挤的人群体味和袭来的困顿睡意中,你前往下一个地方:长兴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