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人大主席
2012-04-29程相崧
1
王平被宣布为镇人大主席时,心里还在惦记着他的羊。虽然会议室里开着空调,凉快得很,可他的那只青山羊拴在镇委大院里的那根电线杆子上,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咩咩”地直叫唤。电线杆四周连棵草都没有,更不用说树了。这些年,虽然他也算是镇上的人,有正式编制,可从来不在镇委大院办公。他包着一个管区的计划生育,又兼着一个村的支书,如果有事儿,便凑农历二、四、六镇上大集的时候,来镇里一趟,公事儿私事儿就一起办了。昨天他接到镇办小刘通知,让他今天上午到镇礼堂开会。今天恰好又赶上镇上的大集,他想起自己养的一只羊早就琢磨着想卖,便顺便把它牵来了。他准备开完会先去羊市把羊卖了,然后再买点儿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日常用品,接着回家。根据他的经验,会议一般不会太长,即使长了,他也蛮可以趁出来撒尿的时候开溜。这样干他是轻车熟路,即使领导们看到,也不会跟他计较。毕竟是个老同志,又在基层懒散惯了,狗肉上不了席的货,随他去。可今天刚一进镇委大院,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不知为什么,他仿佛被一股什么劲儿给镇住了。他牵着羊叉着腿往里走,心里就有些犯虚。走着走着,镇长郭富贵就从前面把他拦下了。郭富贵端详了他和他的羊半天,半开玩笑地说:
“老王,今天打算请大家伙儿喝羊肉汤啊!”
王平咧着嘴笑,还是那个懒散的劲儿。
郭富贵却认真地拉下脸来给他往一边指了指,说:“赶紧把羊拴在那儿,跟我到办公室来,我有要紧事儿找你。”
在办公室里,郭富贵跟王平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想让他干镇人大主席的事儿。王平听了之后,一下子有些懵。让我干?原来的人大主席咋不干了?他努力地在脑中搜寻着上一届人大主席是谁,可回想了半天,眼前还是一片雾水。那个人仿佛一直就躲在这样的一片雾气后头,从来没让人看清过。要么从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至于人大,他在脑中搜寻了一遍,办公楼二楼东头的两间屋似乎一直就挂着人大的牌子。因为靠近厕所,从前经常从那门口经过。那儿也似乎经常进出些老干部,有退到二线的,有内退了的。总之在大家的印象里,那儿仿佛是老人们清净养老的地方,类似个老年活动室。慢慢缓过神来之后,他望了一眼郭富贵,便有些急:
“啥鸟差事儿!我不干!”
“你拿准了不干?”郭富贵盯着他,“这好差事想干的人可是抢破头哩!”
“村支书我干得好好的,也没犯啥错误嘛!”王平有些委屈。
“支书你想干你继续干着嘛!”郭富贵躺在老板椅上哈哈哈地笑开了,“你看上届老董哪儿来上过班呢?”
王平想了半天,想起镇长说的应该是董金山。如果不是今天镇长提起,他还真想不起来董金山是上一任人大主席。恍惚之中,除了老董住院时在病房里见过几回外,这几年似乎都没大见过他的影儿。想到这儿,王平心里有了谱儿。干董金山那个角色,他自信自己绰绰有余。
“那还在村里不?”王平半信半疑地问。
“没事儿的时候你就在村里啊!”
听了镇长的话,王平乐了,他高兴地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让王平干这个人大主席,是郭富贵的意思。在圈子里没有人不知道,乡镇人大主席这个职位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往重里说,他对镇里政务、财务都能插上一杠子;往轻里说,它就是个聋子的耳朵,可有可无。所以,别管哪一届领导,打心里都不想找个年轻气盛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遇上那样的主儿,招呼他就够受的,还咋能干工作?郭富贵在镇里上上下下琢磨了一遍,最后觉得还是王平最合适。王平这人没多大文化,年轻时候在村里干支书,有一届镇书记到村里检查农田水利工作,失脚掉进了结了冰的沟渠里,是王平脱了衣服下水把他救了上来。书记回到镇上不久,便让他脱产到镇委当了干事。可他到了镇上之后,那书记很快就调走了,他便没有提起来。一直到现在,还只能算个干事。包村催过公粮,抓过超生分子,这些年又回村里干起了老本行——支书。除了他难道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因为这个会跟他有重要的关系,王平今天便破例没有半道开小差儿,一直坚持到会议结束。领导刚刚宣布散会,他便离开座位往外冲去,他惦记着他的羊呢。可到了走廊尽头刚要下楼梯,迎面遇上了办公室孟主任。
“哟,王主席,恭喜高升啊。”
王平心不在焉地打着哈哈,想要赶紧下楼,却被孟主任用身子挡住了。
“给,办公室的钥匙,有空儿我找你喝酒啊。”
王平这才看见孟主任手里拿着一把钥匙。他接过钥匙拿在手里,心想干脆今天不去办公室了,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去办公室看看还缺什么,给我说声我让人去买。”
孟主任的话来得很及时,仿佛能琢磨透王平的心事一样。王平心想也用不了多少时间,那就在二楼拐个弯儿,去办公室看看吧。
二楼头上的那间人大主席办公室他隐约是知道的。他拿着钥匙下了楼梯到了二楼,很快便走到了那张紧锁着的浅蓝色防盗门前。钥匙是十字花的,这种锁欺负生人,不好鼓捣,拿着钥匙他就有些发憷。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朝左拧了几圈儿没有打开,朝右又拧了几圈儿,锁啪啪地响着,似乎不是打开,而是让他锁死了。正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房子内门忽然开了。一张脸出现在了防盗门的方棂子里,在这人身后的房间里,摆着简单的家具。橙红色的地板上玩耍着一个孩子。
王平突然被下了一跳,赶紧把钥匙拔了出来。他的第一感觉是找错了门。这时候里面的人分明认出了他来,那张木然中带着怒气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
“哟,王主席,哪股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王平也认出了,这人正是郭镇长的司机军红,他隔着棂子望着军红,不知自己该道歉还是该转身退回去。
“王主席您到家了咋还不进来啊,您进来坐吧!”军红说着就要开门。
“不……我不……不进了。”王平拿着钥匙尴尬地笑笑,“这……这房子……”
“哦,……”军红似乎恍然大悟,一脸抱歉地说,“不假,这是您的办公室啊!这个……您可能还不知道,这办公室我当宿舍有小半年儿了,郭镇长安排的。”
从二楼下来,王平越想心里越窝囊。我一个镇人大主席,好歹也是个官儿啊。你既然已经把房子安排给了你的司机,干嘛又安排给我嘛!他后悔自己接了这把钥匙,开了这个门。如果一散会径直牵上羊去集市,卖了羊拿着钱回家,能有啥事儿哩?捏着手里的钥匙,他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知道是该咽下这口气还是去找郭富贵跟他好好说说,讲讲这个理。他气呼呼地从副镇长、副书记的办公室前走了过去,这些领导的门都紧紧地关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前面就到郭富贵的办公室了,王平心里琢磨着,如果郭镇长的办公室也是这样紧锁着门,他便暂不计较,咽下这口气该干啥干啥。巧的是郭镇长的门敞开着一条缝儿,一条巴掌宽的缝儿。
王平在郭富贵门前停住了脚步。计较不计较呢?王平想,如果这时正巧遇上个啥熟人,他便不进去了。因为看见他往领导屋里钻,那些人难免又会说他跟领导走得近,会巴结。他朝走廊两头望了两眼,走廊里空无一人。四周连个脚步声都没有。这时他又想,如果郭富贵这一会儿正忙着,他也就不进去打扰了。他从门缝朝里望去,虽然没有看见郭富贵,却看见了门后的那面大镜子。大镜子里郭富贵正坐在老板椅上,把脚跷在老板台上,哼着小曲儿哩。王平心想,不是我想进去找你,这一切都是天意啊。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稳了稳刚才的情绪,悄悄把门缝打开了。
“哦,老王啊,哦,进来进来,坐坐坐!”郭富贵把抬到桌子上的脚放下来了。
“镇长,我的办公室怎么有人住着?”
“你看这一忙让我给忘了,上一届老主席常年有病,一直在家养病,办公室用不着,我就安排给司机了。你要需要在这儿办公,我就让他给你收拾出来?”
王平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望着镇长,最后摊开两只手说:“算了算了。”说完之后转过身,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插到裤兜中的手心里攥着那把钥匙,钥匙湿津津的,出了汗。
他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炽白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在满院子的白光中找他的羊,眼前白光光的似乎全是羊,却又空荡荡的一只羊也没有。他一步步地朝外走去,摸索到了那块绿地前,摸索到了绿地边儿上的那根电线杆。
他围着电线杆走了两圈儿,没有看见他的羊,连一根拴羊的绳子也没有找到。
2
在镇委大院里,他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他的羊。人家要么摇摇头,要么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他盯着脚下的水泥地,地上连人的脚印都没有,更不用说羊了。脚印没有,羊尿和羊粪也没有。他知道一般的贼大白天偷了羊,不会牵着走,因为那样太招眼儿,很容易被人看见,让丢羊的人家追上。再加上今天又是大集,偷羊人肯定会把羊牵到羊市里,把羊换成钱,那样带着方便。这样想着,他便撒开脚丫子往羊市赶去。他想,最好是趁着羊还没有出手之前,当场抓住那人的手脖子。即使已经出手了,抓不住那个人的手脖子,也要逮住那买赃的人,顺藤摸瓜把那个偷羊的人牵出来!
敢在镇委大院里偷羊,这还了得!
王平在羊市里逛荡了大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儿的角落看见了他的羊。他的羊他认识,脖子里系着一根红绳。那红绳是他老婆用打毛衣的毛线捻的。其实即使不系红绳他也认识,养羊的谁不认识自己的羊呢?他沉住气远远地望着,没有近前。他告诉自己,不用慌,不用慌了。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起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不知道是气愤,是惊讶,还是对一些人的瞧不起。他盯着牵着他羊的那人,那人正一本正经不慌不忙地跟买羊人讨价还价。其实即使他不跟那些买羊人讨价,王平也知道一定是这个人偷了他的羊。因为这个人就是前村的村支部书记雷雷,这人化成灰他也认识,刚才还跟他一起坐在镇礼堂里的椅子上开会哩。
反正我也是来卖羊的,等在这儿收钱就是了。雷雷能说会道,伶牙俐齿,说不定讨价还价比我卖的价格还要高些。王平这样琢磨着,不慌不忙,想等那边达成了交易,他这边再慢慢收网。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远远瞅着,连吸了两支烟,看那边开始点钱了,才慢慢地凑了过去。
“多少钱卖的啊?”王平走近了问。
他问这话的时候原想雷雷看见他会大吃一惊或吓得转头就跑,没想到雷雷只是一愣,然后也不慌不忙,似乎对他的出现早有准备,把买家递过来的钱在手上缓缓地认真点数了一遍,说:
“一千二。”
“这个价还行!”王平点点头说,“拿过来吧。”
“拿啥?”雷雷问。
望着雷雷,王平扑哧乐了。他上下端详着雷雷,心想还真没看见过这么无赖不要脸的。一时间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指了指地下的羊问:
“这羊是你的不?”
“不是。”
“是谁的?”
“这你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雷雷还让王平问得生气了,“你的啊。”
“你把我的羊卖了,卖的钱为啥不给我?”
“羊是你的不假,让我卖了也不假,可这钱不是你的,钱是我的。”
王平一听就火了,心想你这不是不讲理吗?想想前几年在你们村里帮着催公粮,也跟你打过几次交道的,印象中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钱为啥是你的?”
雷雷没回答他的话,把手里的钱叠巴叠巴装到了衣服口袋里,反问道:
“我当支书,公家该发给我工资不?”
“该!”
“你是公家人不?”
“是。”
“那不妥了?你们镇里干部让村里利用计划生育创收,叫我村放口子多生几个计划外的,好收罚款,我不同意,便被扣了工资。我只好把你们公家人的羊卖了,算我的工资。”
王平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了:“镇上不给你发工资你找镇上啊,干嘛找我?我是公家人不假,可我不是郭富贵啊。你怎么能把我的羊卖了当你的工资?”
“咋跟你没关系?”雷雷说,“你是人大主席不?”
“是啊。”
“人大常委会,人大主席团,人大代表是干啥的知道不?”雷雷盯着王平说,“在马庙镇他郭镇长不是老大,你是老大你知道不?不是他管着你,是你管着他!镇上啥事儿跟你没有关系呢?”
雷雷一套一套的话把王平说的有些一愣一愣的,让他感觉一头雾水,似乎被绕进去了,半天才有些回过神来,迷惑地问:“我是老大?我管他?我能管住镇长吗?”
“你一个人大主席,该监督的不监督,占着茅坑不拉屎,不给老百姓办实事儿,你当这个官干啥?”
听了这句刺耳的话,王平有些待不住了。雷雷年轻,懂得多,莫非他说的都是真的?
雷雷就这样走了,临走的时候说:“羊的钱我不能还你,你得让镇长还。”
3
王平半下午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家。一到家老伴儿看他早晨出去牵在手里的羊没了,便笑着凑过去问卖了多少钱。他一开始不说话,最后连叹了几口气,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伴儿听了便埋怨他不该去开这个倒霉的会,若不然也不会让人家偷走了羊,赖走了钱。儿子儿媳原来在院子里出粪,听到动静进了屋,听娘说了原委,也都埋怨爹不该接下镇人大主席这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差事。埋怨了一阵之后,又都觉得那前村的书记雷雷太不讲理,应该在村里找上些人,一起去把羊钱要回来。王平的儿子说着便要出去找人,打算多去一些人,好在气势上给他们些威慑。
王平却一把拉住儿子,对大家说:“雷雷是对的,羊钱不该给他要,该给郭镇长要。”
“你个傻老头子,给郭富贵要,郭富贵欠你钱不?”老伴儿问。
“冤有头,债有主。郭富贵欠雷雷钱不给,是郭富贵不对;我该监督着郭富贵却没有监督好,让他犯了这样的错误,是我的不对。归根结底,我这里才是老疙瘩,雷雷找到我不是没有道理。”王平说。
不管家里人怎么说,第二天一早王平还是又到镇上去了。一路上他都盘算好了,到镇上跟富贵好好谈,富贵还年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犯错误。用计划生育去创收,老百姓意见大,村干部情绪也不小。当然,若在从前,这事儿不该我管,这话也不该我说,可谁让你安排我做了这人大主席呢?我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让人家戳脊梁骨啊!
镇长对王平这么快又出现了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把他让进屋中,请他坐下之后,便有些惊奇地问:
“老王,又来了,有事儿?”
“我是来给您要羊钱的。”
“羊钱?”郭富贵吃惊地问。
王平把昨天事情的来龙去脉给郭镇长讲述了一遍,郭镇长还没听完就笑了:“雷雷牵了你的羊,你给他要钱嘛,咋能找到镇里?”
“镇里没发给他工资对不?”
“对啊。”
“我替镇上发给他了,镇上是不是该把这个钱还给我?”
“谁让你替镇上发给他的?他们这群鳖孙,逼急了什么办法都有。 哪个村计划生育口子松一松,超生两个不能弄个万八千?不给镇上创收,镇上不能白花钱养着他啊;相反,他给镇上创收的多了,不光有工资,还有奖励哩。”
“创收的事儿百姓意见大……”
不知为什么,“意见”这两个字儿似乎让郭富贵感觉说不出来的刺耳,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上下盯着王平,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沮丧还是失望。他没想到自己刚刚选中的这个人大主席才上任一天,就跟他谈起了“意见”。这个王平往日里是怎样一个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人啊,怎么今天忽然这么难对付了?意见?对谁有意见?难道对领导?想着想着郭富贵心中有些起火。他问着自己:是我看走眼了?是这家伙隐藏得太深?伪装得太厉害?
“这个羊钱别说不该给你,就是该给你,镇里还欠六千多万的账哩,哪有钱还你?”郭富贵说。
王平一听就有些愣了,他一听到大的数字就糊涂,所以从小数学没学好。六千万,六后面应该再加几个零呢?是六个还是七个?这些零绕在他的周围,都长着肉色的小翅膀翩翩飞舞。这些钱能买多少只羊?这些钱一般的农村人要多少年能挣回来?他知道雷雷那些村支书为啥拿不到工资了,也知道镇上为啥要靠放松超生的口子创收了。这么多的欠账,大家伙儿怎么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呢?这些钱都怎么花的,都买了些啥?难道就像每年镇委大院门口贴的那张财务公开栏上说的一样,买了那么点儿东西?干了那么点儿事情?
“咋会欠那么多?”王平的嘴哆嗦了。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当然不知道,也用不着操这份心!”
那天,没等王平把话说完,郭富贵便坐上车去县里开会去了。王平悻悻地回到家里,钱没要来,还碰了一鼻子灰。这天晚上,他琢磨着那个大数。如果把它比作一个窟窿,那该是个多大的窟窿呢?王平突然有一个想法,必须弄清楚这个大数的来龙去脉,如果弄不清这个大数,他的那一千二百块钱的羊钱就没戏!
接下来的许多天,王平总是每天天不亮便早早地离家到镇上去,晚上星星出来了才回到家。他拿着一个小本子,家里谁也不知道他在上面记着些什么。他的话似乎越来越少了,家里人也不敢跟他说话,但从他每天回来时倒头便睡的疲惫和灰头土脸的模样,知道他一直没有要来钱。终于有一天儿子忍不住了,对他说:
“爹,不给就算了,钱咱不要了。”
王平的话却让全家人都吃了一惊,他平静地说:“你说的对,钱不跟镇上要了,这些天我也没再去镇上要钱。”
“为啥不跟镇上要羊钱了?”老伴儿问,“那你一天天地出去干啥了?”
“找钱,我给镇上找钱去了!”
全家人都让他弄糊涂了,大家都感觉似乎自从他当上这个人大主席,自从那只羊被人家偷走卖掉,他便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了。其实他是去镇上找那六千万去了,他想知道那些钱都去了哪里,这件事显然比他的那一千二百块羊钱重要。但那些钱走得太快了,有的地方留下些模糊的脚印,有的地方连点儿脚印都没有留下。有几次他顺着那模糊的脚印还追到了县里,市里。他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超市,去了许多如果不是因为这事儿,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涉足的饭店、宾馆。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警犬一样嗅着地上的蛛丝马迹,常常是找着找着便没有了踪迹。当然,每一项小小的收获,他都记到了本子上。不知不觉几个月下来,他已经记了厚厚一大本。他发现镇政府每年公布的财政收支状况都是假的,假的。
王平拿着那个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找到郭富贵的时候,郭富贵正在办公室里洗着头。他让王平先坐下,自己把头上的泡沫冲掉然后又打开空调,用大功率的“电吹风”吹干了头发。
“你有啥事儿?”郭富贵一边吹着头发一边问。
王平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把手中的小本子递了过去。
郭富贵笑着把本子接了过来,他很随意地翻看了几页,脸上的笑容便凝固在了那里,随之尴尬地快速翻到最后一页,盯着王平问:
“你这是想干啥?”
“郭镇长,人大要负责监督政府的财务收支,这些天,我去给镇上找钱去了。你妹妹结婚吃饭花的钱,你小舅子的货车加油的钱,还有其他一些花销,咋都没在财务公开栏公开过哩?郭镇长,我们不能让老百姓戳脊梁骨,让老百姓骂啊……”
郭富贵猛地一拍桌子,咆哮了起来:“你在干嘛?你在搞我的黑材料?不让你来镇里住,你知道为啥吗?就怕你找事儿,你一说话就是监督,想监督我?没门儿!我又不是花你的钱,我不当家能叫你当家吗?老百姓骂我,叫他们随便骂,管啥用?”
“老百姓骂你你不怕,可我监督不好你,老百姓连我一起骂哩!”
听了王平的话,郭富贵有些哭笑不得,他在老板台上拍着那个小本子说:“老王啊老王,你又不是三岁的孩娃儿,给你个棒槌就当真针吗?你咋一直想监督监督的,是你领导我,还是我领导你?
王平悻悻地走了,临走的时候他想要回那个小本子,可郭富贵扔到抽屉里啪地上了锁,死活不给了。王平有些后悔,也有些失望。他没想到人大代表这个官儿这么难当,没想到监个督也这么难。这样又过了几天。正没辙的时候,镇上通知第二天县里人大常委会要来镇上检查工作,让他准备准备到镇上准时开会。
给王平的电话是郭富贵亲自打的,放下电话,他心里还有些后怕。王平那天突然拿出的那个小本子来,让郭富贵吃惊不小。他庆幸王平这条老狐狸及早地露出了尾巴。不然这小本子落到别人的手上,那他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明天下来检查工作的是县人大副主任王允会、侯成志。既然王平是镇上的人大主席,这样的活动他是必须参加。如果不是那天没收了他的那个小本本,今天这事儿多险哩?
让郭富贵没有想到的是,当领导们例行了检查,在镇党委小会议室里召开座谈会的时候,王平竟然又拿出了跟上次一样的一个小本本。他拿着那个小本本说:
“马庙镇的财务不公开,六千万的窟窿不清不白。其中有一部分钱我已经找回来了,详细情况都在里面。”
他说着把小本本递给了县人大副主任王允会。
郭富贵感觉一股黏糊糊的汗从脊背上突地冒了出来,他紧紧地咬着牙关,狠狠盯了王平一眼。刚才的时候他看着王平想要说话,就朝他使了几个眼色。没想到这老东西还是胡乱放炮。这不是黑我吗?这不是纯心黑我吗?王平啊王平,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我好心好意让你干了这个人大主席,你却把我往死里整啊!
县人大副主席王允会把小本子接过来,前后翻看了几页,然后把它递给了侯成志。侯成志也翻看了几页,然后把本本合上递给王平,并看着他说:
“这事儿今天先不议,这是你们自己的工作嘛!按地方人大组织法和省人大条例的要求,每年至少举行一次人代会,民主议政会每三个月至少召开一次。要广泛地开展视察,执法检查,调查、评议本级人民政府和它所属的部门及上级人民政府派出机构的工作……哈哈,你这个人大主席,担子不轻哦!”
说完这话,会便稀里糊涂地散了。
4
县里人走了之后,郭富贵把王平留了下来。他让王平坐在沙发上,自己过去把门重重地一关,便朝王平咆哮道:
“你阴我!”
“镇长什么意思?”
“我好心提你当这个官,你却在领导面前告了我的状!”
“这哪算告状嘛!”王平尴尬地笑笑,“你让我干这个监督人的差事,我有什么办法?”
“不就是羊的事儿吗?”郭富贵哭笑不得地用手指点着王平,“不就是一千二百块钱的事儿吗?你值得这样黑我?值得把我往死里整?”
“那一千二百块钱是小事儿。”王平说。
“钱是小事儿,啥是大事儿?”
“刚才县上侯主席说了,镇里人大每年至少要举行一次人代会, 三个月至少召开一次民主议政会。从老孟当主席到现在,这些会可都没开过呢。”
郭富贵盯着王平,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些什么了。如果说他真是想要从心里把自己往死里整,看样子不像。如果说他是听了谁的教唆,专门跟他过不去,看样子也不像。那到底为了什么呢?郭富贵看着王平脸上的那股认真劲儿,一时沮丧得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连骂他的兴致都没有了。
“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去吧。”他低下头朝王平摆了摆手道。
没想到王平站在那里却不愿走,似乎执拗劲儿又上来了:“不按照法律和条例规定举行会议,违了法谁负责?”
“开人代会有啥用?就是为了吃顿饭,吃馒头举拳头;人大主席团不是中央政治局,民主议政日就是做个样子,你却当真了。开啥会?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嘛!”郭富贵说完又朝他使劲儿摆摆手,他恨不得这个人赶快从自己眼前消失。
“三个月一回呢,不好向上级交代啊。”
“你人大主席权力那么大,还跟我说干啥,走吧!”郭富贵没好气地说。
王平回家了,回到家的王平好长时间闷闷不乐。为了什么闷闷不乐呢?如果是为了羊钱的事儿,那钱是他放弃找镇上要的。如果说为了镇上的那六千万的欠款,那些欠款已经跑了,跑得无影无踪,让他追都追不上。琢磨了许多天他才想明白了,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是雷雷的那句话。你是镇里的人大主席,人家领导却不让你监督哩。到人家屋里去跟人家谈,碰一鼻子灰;跟上级领导说吧,上级领导简单地回复几句,事儿便不了了之不说,回头还要挨镇长一顿熊。可你既然是人大主席,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干着,就不能不干事儿啊。王平苦苦地琢磨着,现在还能干些什么呢?对,开会,开人代会,至少也要开民主议政会。让大家伙儿都盯着你,看你还能怎么样。再说了,这是县里侯主席临走安排下的工作哩,怎能不完成呢?
可去找郭富贵要求开会,已经被他熊回来了。怎么才能把会开起来呢?还是要依靠县里。所以从想明白了开始,王平便开始给县人大写信。说了镇上连续几年没有召开过一次人大会,没有召开过一次议政会的事儿;也说了镇上滥用公款的事儿,财务假公开的事儿;当然也没忘了说镇上让村里用计划生育创收,故意放开口子让人超生的事儿。在写信的同时,他把自己调查到的镇上财务情况作了梳理,写成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马庙镇财务监督报告》。
一开始一连几封都没有消息,他并不气馁,每周一封,从不间断。信写了半年之后,还真有了回音。这天镇办公室来了通知,让他到镇上去,说第二天一个包镇的副县长要到镇上来,主持召开民主议政会的事儿。
王平得知后,激动得大半夜没有睡着。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从家徒步六公里赶到镇政府。
刚到镇委,他就被孙副镇长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沙发上还坐着包镇的成副县长。孙镇长让王平坐下,然后对他说:“在会议召开之前,我们随便沟通一下。你写给县里的信,郭镇长都看了。过去的事儿都不再追究了。今天的会办公室小王给你写了发言稿。只要你在会上讲话照稿念,不脱稿,就给你安排一间办公室,全年奖金照发,另外,雷雷牵你的羊卖的一千二百块钱,镇上替他还给你。”
王平这才明白了,原来把他叫到这里来是要提前给他开一个“预备会”,打一打“预防针”。明白过来之后,一种让人误解的委屈从心里涌上来。他张张嘴想解释几句,却被孙镇长用手势阻止了。孙镇长指了指沙发上坐着的成副县长说:“成副县长包我们镇,你就算给成副县长点面子,不要在会上说财务上的事儿。”
成副县长没说话,望着他抿嘴点了点头。
从孙镇长屋里出来,王平便去了会场。会议室里的人坐得差不多了,除了镇上的工作人员便是全镇所有村里的主要干部。会议不一会儿就开始了,先是成副县长代表县里讲话,然后是郭镇长讲话。郭镇长讲着讲着,便提到了计划生育的问题。他说:
“因为有人跟上级做了反映,我们计划生育创收的奖金没法发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会场里便炸了窝。以前村里干部放松口子先让人超生,然后再想方设法追要罚款,收了之后都如数交到了镇上,都想着多拿些奖金呢,没想到现在说没有就没有了。一时间骂娘的也有,摔桌子打板凳的也有,还有人叫骂着:“哪个贱种把这事儿捅到了县里?咱们都找他要钱去,要钱去……”
“肃静,肃静!”郭镇长看着会场里乱纷纷的形势,张开两臂朝下按着,“今天跟从前不一样了,有人大王主席一个人监督着咱,咱也不敢胡来啊。下面请人大主席王平给大家讲话。”
王平开始按着办公室给他写的稿子念了起来,念着念着,他开始引申到镇上财务上的事儿来了。主席台上的几个领导听他话题有些转向,都急得有些抓耳挠腮。王平说了一阵之后,开始拿出他事先写好的《马庙镇财务审计报告》,跟大家大声念了起来。
先是成副县长和郭富贵从主席台上下来,退出了会场,接着两个副镇长也从会场出来了。孙副镇长是主要领导里最后一个撤下来的。他回到办公楼,推开郭镇长的门,才发现他们几个都在那儿。
“不能再让他讲了,连拉带拽也要把他拽下来。”成副县长说。
“王平看着平时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咋这样啊……”吴副镇长纳闷儿地问。
郭镇长骂了一句,捏灭了烟头:“找人把他从主席台上拉下来!下一届绝对弄下来他!”
几个人正在焦头烂额地商讨着,忽然办公室小王推开门跑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出事儿啦!”
“咋啦?”郭镇长问。
“计划生育搞创收的奖金发不成,村干部不依了,冲上主席台把王平给围住了。”
“围住了?”郭富贵松了口气,略带些幸灾乐祸的口气问:“围着他干啥哩?”
“都找他要钱哩!”
郭富贵愣了愣说:“他官儿大,让他解决去吧……”
作者简介:程相崧,山东金乡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鸭绿江》、《福建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