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伦理失序的一曲悲歌
2012-04-29汪树东
古老的乡村曾是中华民族的温馨家园,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滥觞之地。几千年来,绝大部分中国人在乡村里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土重迁,组成民风淳朴、民俗浓郁的熟人社会,儒家强调的宗法血缘伦理紧紧地维系着乡村的世道人心,道教和佛教的宗教信仰补充着儒家伦理的不足,安顿着人们世俗之外的想望。亘古如斯的中国乡村曾经化育出蔚为大观的唐诗宋词、璀璨绝伦的园林美景、婉转悠扬的各色戏剧等形态的华夏文化,至于中华民族那种勤劳、朴实、敦厚、多情重义的民族性更是拜乡村文化所赐。然而改革开放的三十多年来,现代文明大潮势不可挡地冲击着古老的乡村,越来越多的乡村人纷纷涌入城市,陌生人社会的城市文明的实利化、欲望化、原子化的倾向也倒灌进乡村,于是几千年来古老乡村的道德伦理开始失序,在青壮年等精英锐减的空心化乡村中,实利化、欲望化的黑雾妖风甚嚣尘上,乡村人家庭失和、人心破碎乃至身心俱殒的悲剧接踵而至,数不胜数。陈小江的中篇小说《拿什么给你辩护,兄弟》就以一宗常见的乡村杀人案为题材,透视了乡村道德伦理失序的现实状况,奏响了一曲令人痛心、催人反思的乡村悲歌。
该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男主人公阿贱原本是个乡村小木匠,从父亲手中学得手艺,原本依靠不错的手艺,在乡村颇受欢迎,生活安适,娶妻生子,完全可以过上自满自足的生活,但由于机器家具铺天盖地而来,他的手艺失去了市场,生活也陷入窘境。一次无钱给儿子丑牛治病,妻子黄花只好陪乡村小诊所老板睡觉。无奈之下,黄花决定到城市去做妓女挣钱,结果认识了吃软饭的小伙子蔡叶,最终受其利用当了乡村妓女。懦弱的阿贱明知妻子黄花的出格行为,也无可奈何,甚至还想着和蔡叶一起赚钱养儿子丑牛,结果把老父金木匠气得喝农药自杀。但因缘际会,阿贱心中积淀的男人的耻辱最终爆炸了,忍无可忍之际挥刀刺向蔡叶,孰料出了意外,杀死了自己的岳父,而蔡叶只被刺透颈部,声带废了成了哑巴,捡了一条命,他也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阿贱、黄花他们的悲剧在当前中国乡村无疑具有绝大的普遍性、典型性。要理解这个悲剧,首先还得理解乡村经济的凋敝根源。在传统中国乡村里,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土地里寻生活,而乡村手工匠们则靠手艺吃饭,他们并不仰赖城市,也不仰赖外来的力量,此等自然经济才能保证他们生活的自然性、自足性、自在性。但到了当今时代,机器文明、市场经济的触角已经无远弗届,乡村经济已经不可能维持原来的自给自足的状况了,要在物质生活上过得更好,乡村人注定了要远离乡村。这样一来,他们生活的自然性、自足性、自在性就必然无法保持了,悲剧便蓄势待发。像该小说中阿贱的父亲金木匠在改革开放前依靠自己过硬的木匠手艺在乡村里还能够生活得有滋有味,但阿贱就没有这个条件了,大规模的现代化的家具工厂轻而易举就可以击溃所有乡村木匠。可以说,乡村手艺人的消失是古老乡村文化的消失中最为悲怆的一面。作为乡村手艺人的阿贱要想体面地生活下去,就必须与时俱进,必须尽可能地改变自己的身份,例如到城市去打工就可以到家具厂去做木匠。如果他稍稍被动,或者只想着从手艺人退缩为农民,他的生活就难以为继。因为乡村里其他的人会及时地跟进现代文明,他若退缩为农民,就可能被淘汰,例如乡村小诊所的出现。传统乡村里若有人生病,大多会采用土办法或草药医治,花费低廉,农民可以承担;但是代表着现代文明的诊所对于大部分农民而言,却是代价昂贵的,有可能构成一种生存的新威胁。因此,该小说写阿贱和黄花夫妇的家庭生活第一次面临着最为严峻的考验的,就是儿子生病需要医治,花费高昂,结果导致黄花出卖身体。
阿贱不知变通,无法与时俱进,而妻子黄花的第一次出卖身体,就为他们此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不过,要分析阿贱、黄花的悲剧,仅仅强调乡村经济的凋敝,乡村人的贫困,还不是全部。经济问题只是一个基础,只是一个引信,更重要的还是人的道德问题,是人心的问题。
传统中国乡村的伦理秩序端赖儒家的宗法制度维持,再加上佛教、道教等民间宗教的辅助,人心的实利化、欲望化、自私和无耻的一面就可以被熟人社会的伦理规范制约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但是自建国以来,乡村的儒家伦理、佛教、道教等传统因素基本上被主流意识形态以革命的名义摧毁殆尽,改革前乡村伦理的维系依靠的主要是主流意识形态宣传和严刑峻法,改革后主流意识形态的威信冰消瓦解,市场经济的实利化浪潮使得乡村人性呈现出非常原始粗陋的一面。该小说曾经写到黄花之所以想到城市里去当妓女,主要的促动还是来自同村的王二狗家的两个女儿也到城市去当妓女,结果不到两年工夫,家里生活大为改观,盖起了二层小楼不说,王二狗每顿还喝了一瓶啤酒,而且村长见了照样礼让三分,真是“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啊!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黄花就是从同村人的“榜样”那里汲取了无穷的动力!不过,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生动例子背后却是乡村伦理彻底失序的悲剧现实。
当熟人社会的宗法道德伦理规范分崩离析,民间宗教的道德训诫隐匿不彰,主流意识形态的道德宣传彻底失效,再加上无所不在的实利主义的时代大潮的淘洗,像阿贱、黄花这样的无知无识、没有多少反思能力的乡村人除了知道钱多是好事之外,又怎会措意于其他什么于事无补的大道理呢!他们不可能想到去追求权力,因为那是根本不切实际的;他们不可能想到追求知识,因为知识改变命运,对于他们更像是天方夜谭;他们也不可能去寻求精神的信仰和超越,因为华夏大地无神论的普遍语境根本就是信仰的盐碱地。那么,对于像阿贱、黄花这样的无权无势、没有知识、没有精神追求的乡村人而言,除了依靠年轻的身体这唯一的资源,此外别无他途;而且这还被认为通往财富最直接、最有效的道路。
在金钱成为普通乡村人生存的唯一标杆时,乡村伦理失序的夜幕就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因此,作者在该小说中通过中级法院的辩护律师之口,说出他心中对当今中国乡村的大忧虑,那就是乡村人内心和周围已经缺失了最为关键的礼义廉耻。这个辩护律师对丧失了礼义廉耻的阿贱说:“法可以对你杀人的行为作出准确的评价,给人设置一个警戒线,但是如果没有防微杜渐的道德或者道德沦丧了,那么即使你这次侥幸活命,下一次我又拿什么给你辩护呢?”的确,当乡村道德沦丧了,活着其实就是耻辱的苟活,生命就已经丧失继续获得辩护的资格和权利。
我们可以悲哀地看到,乡村伦理失序的耻辱空气几乎已经浸透了每一个乡村人物的心魂。阿贱当然是首当其冲者。他先是允许妻子黄花出去当妓女,就是男人的最大耻辱。后来在明知妻子黄花和蔡叶牵扯不清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反抗,反而在蔡叶面前低声下气,可以说已经完全丧失了做男人的资格。后来和黄花离婚不成,在镇上的旅馆里居然当着蔡叶的面出钱和妻子黄花发生性关系,则显见他的人格已经彻底扭曲。而后他甚至还同意和蔡叶一同赚钱养儿子,那简直是天下奇闻了。当老父亲金木匠看到儿子的混账行径时,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对他说“人骨子里藏着自尊呢”,想不到阿贱居然笑父亲的老糊涂,说“自尊能当钱使吗”。其实,阿贱的贱不在命,而在心灵,在灵魂,在精神上。这是一个没有礼义廉耻的没有灵魂的卑贱之人。最后的挥刀而起,与其说是自尊的觉醒,是血性的激发,不如说是愚昧的暴力化演示。阿贱的生命历程展示出乡村伦理失序后的生命混沌化和暴力化的种种畸变情状。
黄花与阿贱相比,虽然多了一份女性的无奈,有更多值得同情和怜悯之处,但她既是乡村伦理失序的牺牲品,也是其推进者。她无法安于贫困,直接就想出卖身体,本身也可以显见此等人物的卑劣和拙朴。后来和蔡叶好上了,自然可以看出作为女性追求爱情的优美情怀,但是在明确成为蔡叶的摇钱树后,她居然还不知反省,乐此不彼,就可以看见她的品质恶劣来了。而她后来甚至不主张儿子读书,说什么“有钱才是大爷,知识顶屁用……熬更守夜累死累活,还当不了老娘往床上一躺双腿一张。……大学生还不是照样做鸡。”这就更显出此人心灵的恶俗和鄙陋。在父亲被阿贱杀死、蔡叶成为哑巴后,黄花还曾举刀砍伤蔡叶,还把蔡叶告倒坐牢,此女人落井下石的恶毒本性就暴露无遗了。
至于吃软饭的蔡叶也是个道德溃败之人,欺善怕恶,欺软怕硬,灵魂中终究藏着卑怯。此外还有阿贱的岳父、岳母也都是乡村伦理失序的典型代表,他们先前看到阿贱有手艺,生活不错,就鼓励女儿黄花去追他。后来世易时移,阿贱的手艺不吃香了,家道沦落了,他们居然都翻脸不认人,完全一副势利眼。
其实,在该小说的所有人物中,只有金木匠还持守着乡村人的纯正品格,他在手艺不足以活口时就当安分守己、清贫自守的农民,还念叨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呢!”“人,骨子里藏着自尊呢。”最后看到儿子的糊涂生活,实在不堪忍受,好好地招待他和孙子吃了一顿饭后,喝农药自杀了。在他的自杀中,我们不由得为乡村伦理最后一缕晚霞的消失而怅然万分。
该中篇小说的叙述者是中级法院的辩护律师。这个叙述者的设定无疑是较好的,从他眼中我们可以和阿贱、黄花等的悲剧故事保持一个适当的艺术距离,对整个事件可以采取适当的反思立场。而且作者还有意地借律师之口表达出对当今中国现实的理解。小说写道:“此刻我才明白了老金木匠说的长在骨子里的自尊。人在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会失去自尊,但是人不会永远没有自尊。人要富裕,社会要繁荣,但是人更要自尊,社会更离不开道德。否则,只能够是悲剧。”的确,该小说通过这个死刑案件透视了当今中国社会尤其乡村社会的社会道德,检测了乡村人性的现状,写出了伦理失序后中国乡村的悲哀现实,指明它已经丧失了立身之基础。鲁迅笔下的中国乡村虽然充斥着阿Q、赵太爷、假洋鬼子、闰土等或混沌或无赖或麻木的人物,但毕竟还有值得同情和怜悯之处,毕竟还有《社戏》中的六一公公、双喜、阿发等纯朴的乡村人物。沈从文笔下的中国边地乡村是希望所在,是血性和生命力所在。赵树理笔下的中国乡村则是觉醒的乡村,是革命的策源地,是中华民族的希望。汪曾祺笔下的中国乡村则是民风古朴、民俗多彩、诗意盎然的乡村。陈小江的中篇小说《拿什么为你辩护,兄弟》呈现的当前中国乡村的图景则是民生凋敝、精神荒芜、充斥着潜在的暴力和伤害的伤心之地。这无疑值得我们警醒、反思!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