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感与生态身份认同
2012-04-29王姗姗宗秀蔡
王姗姗 宗秀蔡
[摘 要]地方感的缺失与生态身份的迷失是当今生态批评关注的中心。作为美国生态哲学的开拓者,梭罗对故乡康科德有深切的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并由此表达了人类地缘亲和性思想,确立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整体观。梭罗关注人在自然中的角色,把传统意义上人作为自然统治者的角色重新定义为人与自然界其他生物平等的生态角色,进而诠释了人类与自然万物平等共融的生态身份。
[关键词]地方情结;生态身份;和谐共生
[中图分类号]I3/7;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2)02-0085-08
[作者简介]王姗姗(1980—),女,山东临沂人,山东建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生态作家梭罗及相关生态理论研究;宋秀葵(1969—),女,山东郓城人,文学博士,山东建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地方感等生态批评理论研究。(山东济南 250101)
Title: Sense of Place and Eco-identity-A New Perspective on Thoreaus Eco-view
Authors: Wang Shanshan & Song Xiukui
Abstract: The loss of sense of place and eco-identity in modern society is an essential concern of modern eco-criticism. As a pioneer of American eco-philosophy, Thoreau expresses his intense feeling towards the natural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the land by describing the landscape and environmental background of Concord. Basing on his attachment and identification to Concord, he develops the view of harmonious eco-wholeism and explores the eco-identity of human beings who are on equality with all species upon Earth.
Key words: regional complex; eco-identity; harmonious existence
亨利·大卫·梭罗被誉为19世纪美国自然主义者、现代环保思想的奠基人。梭罗终身生活在故乡康科德,内心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与认同感。他热情地颂扬人类与大地的亲缘关系,并尝试寻找人类全新的生态定位——人与自然万物平等共存的生态身份。
一、地方感与梭罗的康科德情怀
地方感(sense of place)是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地方感是指人的情感与所处环境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一种反应,起因于人的记忆、感受与价值等情感因素与地方资源之间产生的情感意义上的互动。简言之,地方感是人与土地之间的情感联系,是一种经过文化与社会洗礼后的人地关系。①从这个意义上说,地方感包括两个维度:地方根植性(rootedness)与地方依恋(place attachment)。其中,威廉斯(Daniel R. Williams)等提出地方依恋的理论框架,指出地方依恋由地方认同(place identity)与地方依赖(place dependence)两个维度构成,地方依赖是人与地方之间的一种功能性依恋,而地方认同是一种情感性依恋。②地方依恋是地方感理论研究的重要环节,通过人与特定地方之间建立起的情感关联,使人从情感意向上选择某居住环境,并在心理上感到舒适和安全。在情感上,地方依恋指个人对于其居住的环境或其他地方的一种认知或感情上的联系,或是一种在情感上融入到地方的感觉;而在空间上,情感依恋则暗示人与地方不可分离性。③
普洛汉斯基(Prohansky)在威廉斯理论基础上深入探讨了“地方认同”的概念,认为个人通过对地理意义上的地方的依恋,就获得一种归属感,为生活赋予意义。通过人与地方互动,经过情感、感知与认知等多种复杂的过程,个人与群体将自身定义为某地域环境的组成部分。在这样的语境下,地方不再仅仅是人们活动的环境背景,而成为自我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④换言之,地方认同是个人认同的组成部分,是根据特定地方的独特要素、人地互动的本质而发展出来的。布雷克威尔(Breakwell)进而提出四个引导行为的认同原则:独特性(distinctiveness)、连续性(continuity)、自我尊敬(self-esteem)、自我效能(self efficacy),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认同过程模型。⑤独特性维度反映了一种生活方式和个人与家乡环境的特定关系。连续性维度关注自我身份连续性的保持与发展。个人通过独特性和连续性维度,形成其对家乡环境的适应与融合,产生自我尊敬的人生观和自我能效的价值观,从而建立自我的价值观念和身份认同。⑥
从人本主义的角度来看,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暗示的是一种“家园感”,这种感受集对地域的美好回忆与文化认同于一身,能够给予人稳定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地方感体现了人对地域产生的一种心理上的情感依附,而这种情感的依恋又逐渐成为“家”这一概念形成过程中最为至关重要的环节。地方感往往能塑造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并通过人们的兴趣爱好、职业取向、性格特点体现出来。文学评论家詹姆斯·马奎尔(James Maguire)在《美国的哥伦比亚文学史》(the 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中指出,地方感对一个作家的创作方向起一定指引作用。具体体现在两方面:第一,当人们有强烈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时,人的记忆最为深刻;第二,一位作家的地方依恋行为会对他的生活方式、思维创造、审美情趣以及写作风格产生影响。简言之,文学作品能够在字里行间表达作者内心的地方情感,同时地方感会影响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由此可见,作家作品与故土大地存在密切的联系。首先,作家熟悉的自然风貌构成他们文学直接描写的内容与对象;其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地理条件的确能影响作家的性情气质,进而影响到作品的风格与基调。这种对地域与作者风格形成之关系的认识是最素朴的文学观念之一,梭罗对康科德的地方依恋恰恰是对这一理论的最好诠释。
梭罗对康科德有着深切的地方依恋。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几乎终生未曾离开。康科德给梭罗以“家园感”,因为它不仅养育了康德,还为他的生活、审美、写作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与素材。康科德是梭罗所有作品直接描写的对象,同时也是他生活、创作、情感的中枢。梭罗生活和写作中的每个重要方面都离不开康科德的影响。梭罗对康科德的依恋使其作品中流露出其他美国作家无法企及的地方感和地方情怀。
康科德是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座青山绿水怀抱中的美丽小城。牧场、林地、小山、溪流构筑了康科德如诗般的风景。梭罗热爱康科德的每一寸土地,流经镇上的康科德河更是他儿时快乐的源泉:“驾着小船在布满水草的河面上争渡,夏天在水里洗澡,冬天在冰面上滑冰。还常常在河岸上收集一些不知名的水生植物。”①长大后,梭罗更是康科德湖边林地的常客,村民们常常能在那里看到他的身影:走路迈着大步子,眼睛总盯着地面。爱默生也曾这样描述梭罗随身带的工具:他胳膊下总是夹着一本旧乐谱,用来装植物标本;口袋里随身装着日记本、钢笔、小放大镜、显微镜、小刀和麻绳。康科德在梭罗心中是个具体而真实的地方,他走过这里的每一条路,爬过每一座山,游过每一条河。他熟悉这里的每寸土地,他能辨认林子里每一棵植物,他能感受这片土地上最细微的变化。他还亲自测量河水深度、树木年轮,测量康科德是他终生喜爱的工作。
梭罗对康科德的地方依恋,促成他对康科德的地方认同。对于梭罗而言,康科德远远超出了一般地理环境的意义。康克德不仅是梭罗作品的直接对象与素材,同时成为他写作风格的有机组成部分。在《瓦尔登湖》中,自然描写透露梭罗的恬然本性;生活描写中又渗透着无处不在的自然景物。人与景物交融其中,读者很容易感受到一种物我相忘的境界。在谈到梭罗与康科德的关系时,爱默森说:“梭罗以全部的爱情将他的天才贡献给他故乡的田野与山水,……他让他的故乡成为全美国乃至全世界人民喜爱的地方。”②作家罗卜特·理查德森(Robert D Richardson Jr)曾这样评价梭罗和康科德的关系:“在整个美国文学史上,没有哪个作家和一个地方像梭罗和康科德那样亲密。对梭罗来说,康科德是他的肉体、情感、智慧的支点,康科德意味着整个世界。康科德给予梭罗无数的写作素材,梭罗对康科德的依恋使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深切的地方感,在美国文学中无人能及。”③
在这样的语境下,梭罗逐步适应、融合了康科德环境,产生自我尊敬的人生观和自我能效的价值观,建立了自我价值观念和身份认同。由此可见,梭罗对康科德的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是他自然环保思想的根源。他对故乡康科德的地方依恋,使他达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对大自然的熟悉和了解,也正是梭罗对故乡康科德的认同为他的生态自然观的形成提供了素材。梭罗一生中多部作品都是对康科德周边自然环境和地域景观的描写,他的作品《瓦尔登湖》、《河上一周》、《缅因森林》都充满了对康科德的依恋感与归属感。他对康科德的了解与热爱促使他深切地理解并颂扬美国传统文化中人类地缘亲和性,而这一点与当今的生态思想不谋而合。
当今生态批评的核心是找寻人类地缘亲和性,找回个人对地方依恋的背离与归属感,重新定位个人在自然中的身份。法国诗人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在他的的解释中认为,“定居”的特性在于显现,所显现的是天、地、神、人合一的真实世界。定居的概念揭示了人与地方的基本关系,即他必处在一特定空间中,为某种氛围所包围,归属于一具体场所,精神和肉体在此找到自身的价值归宿。现代人的根本问题在于:人们在全球化文化的背景下,失去了对地方的归属感和依恋感,迷失了个人在生态共同体中的身份价值,从而失掉海德格尔心中“居所”的本真意义。
为了找回现代人对土地的归属感和依恋感,当今生态批评家尝试在文学研究与生态学的基础上探索人与大地的亲缘关系。美国哲学家利奥波德(Aldo Leopord)在1933年发表于美国《林业杂志》的《大地伦理学》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大地伦理思想——大地是一个共同体,大地是可爱的且应受到尊重。“大地共同体”是生态学一个基本概念,它首次从伦理学的角度探究了人类与大地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现实联系;第一次把人与自然当作一个整体进行思考,把道德关怀的对象扩展到所有自然存在物,倡导一种整体主义的尊重生命的道德态度。继利奥波德后,美国生态哲学家罗尔斯顿(H. Rolsdon)提出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核心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生态整体主义的基本前提就是非中心化,它的核心特征是对整体及其整体内部联系的强调,绝不把整体内部的某一部分(人类)看作整体(生态系统)的中心。
在梭罗对康科德产生地方依恋的前提下,他把故乡的依恋感与认同感转化为对整个自然以及自然界万物生灵的依恋与认同,这正是生态整体思想的最佳诠释。梭罗把自己和大地的关系描写成“亲如骨肉”的“共同体”。他在《瓦尔登湖》中这样写道:“水里所沉淀的硅质大概就是河流的骨骼系统,更精细的泥土和有机质便形成他们的肌肉纤维或细胞组织。人是什么?不是一团融解的粘土吗?指肚无非是凝结了的一滴,手指足趾则从肢体这团消融的物质向西面八方流淌。”①不仅如此,他把自然大地看做值得人们尊重的鲜活生命,并给予自然万物深切的道德关怀。他曾这样写到:“鱼儿欢腾跃起,或虫儿纵身而下,划出一道道波纹,它浑圆规则、线条优美,仿佛是经久不息的泉涌,如生命悸动,又似心门轻开。那是欢乐的悸动,还是痛苦的颤栗,都无从分辨。湖的现象是何等的恬然寂静啊!”②爱默生之子爱德华在为梭罗写的回忆录《一位青年朋友记忆中的亨利·梭罗》中也曾提到:“他告诉我们对待森林要有礼貌,鲁莽或粗心的人得不到森林赠送的珍宝、教授的知识。”③
正因如此,梭罗与自然大地有了一份特殊的亲缘关系。美国著名作家霍桑在谈到他对梭罗的初次印象时曾写到:“作为对他的爱的回报,自然似乎将他收养为特殊的孩子,向他展示其他人不容许看到的秘密。”④梭罗对家乡康克德的地方情结告诉人们,只有当人们内心植根于某个地方,他才能看得更远。梭罗的内心深深植根于他的故乡康科德,因此,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自然大地的一部分。他明白,只有当人们了解自己生活的地方,才能更加了解自己。因此,梭罗住进瓦尔登湖畔的小屋,用他独有的生态视角来解读个人经验,从而产生对个人生态身份的全新理解。
二、梭罗的身份认同观:从社会身份认同到生态身份认同
梭罗对康科德的依恋与认同,促成他对自然的了解;而与自然的朝夕相处,又让他以更广阔的生态视角审视人生。以生态的世界观(ecological worldview)解读个人经验的过程被称为生态身份自我认同的过程。
身份认同(Identity)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传统意义上的身份认同(Identity)基本含义是指个人对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强调一种社会文化关系。具体是指人在各种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的自我剖析,试图找寻人性、价值观、行为以及自我意识的文化定位。身份认同强调与民族、国家相关的身份迷失问题,具体表现为流亡、移民、寄居等敏感的文化冲突。因此,寻求人的社会价值成为身份认同的目标。
生态身份认同(ecological identity)是指人们在自然生态中解读人性、价值观、行为以及自我意识等,自然生态区域成为人们找寻身份的源头。生态身份认同几乎可以忽略一个人的文化背景、国家民族等社会性因素,更强调人与大地的紧密关联,人在整个生态系统的位置以及人在自然中获取的直接经验。生态认同是对人们生活其中的地域坏境的认同。地域身份从人的其他身份中脱颖而出,成为人们关注的目标。“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山川沙漠、花鸟鱼虫”成为“我”的有机组成。“我”的身份、“我”的人生、“我”的价值取决于特定的place(处所)和特定的landscape(景观),取决于生我养我的自然大地。用生态学家米切尔·托马修(Mitchell Thomashow)的话来说,生态身份认同是人对地域的态度,人与大地的联系以及人对自然及社会环境的责任。
相对于传统社会身份认同,生态的身份认同超越了种族认同和文化认同,他们所认同的自我是生态的大我,是范围更大的人类身份认同(greater human identity)。传统的“身份认同”问题一直局限在社会领域之中,强调地域、文化、国家、民族对于人类身份认同所产生的影响。生态身份认同则强调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社会角色,诸如父亲、母亲、教师、艺术家等等,但无可否认,任何人首要的身份是作为“地球人”的身份。正是上述社会身份和生态身份共同决定了“我”之为“我”,也共同构建了我们生活中所有关系的总和。地质学家托马斯·贝瑞(Thomas Berry)和宇宙论者布赖恩·斯威姆(Brian Swimme)在著作《宇宙的故事》(The Universe Story)一书中提到“个人的我同时也是家庭的我、社会的我、人类的我、地球的我,最终也是宇宙的我。”
梭罗生活的时代,正值美国工业迅速发展时期,人们更多选择的是榨取自然资源,而不懂如何与自然交流。人与自然的关系由统一走向对立。梭罗看到了其中的危险,他试图通过与自然的亲密接触,以康科德为生态区域,对人类在自然中“生态身份”的认同进行重新考量。梭罗试图告诉人们:一个人不仅有社会身份,同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生态身份,即参照个体所处的生态区域形成人的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梭罗告诉人们,破坏生态环境将导致人类生态身份的迷失。
梭罗在瓦尔登湖生活的两年里,努力地找寻着人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感。他的生态身份认同观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从寻找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迷失的社会身份到追求超越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的生态身份,从个人意义上的“小我”到生态意义上的“大我”,他所认同的不再仅仅是个人的自我,也不再仅仅是民族的自我,还是山川的自我、生态的自我、自然万物的自我。《瓦尔登湖》中包含了梭罗最初进入瓦尔登湖时对“自我”身份的思索。开篇写到:
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过一种有明确目标的生活,只面对生活的本真,看看我是否能学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弥留之际,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想要一种深入的生活,能吸收到生命的精髓,生活得稳稳当当,生活得斯巴达式人那样刚劲坚毅,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划出一块刈割的面积来,细细地修剪,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去,过滤掉一切杂质,只留下生活中最原本的部分。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就找出所有的劣根,并把它公布于世;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去验证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作出一个真实的评述。①
梭罗在最初进入自然的怀抱时,只是因为他厌倦了现代人追逐名利的喧嚣生活,想要找寻他迷失的社会身份。在这个层面上讲,梭罗最初进入瓦尔登湖,心中所认同的“自我”身份还只是个人的“小我”,他找寻的身份也只是人们在物质追求中迷失的社会身份。
在“声”篇中,梭罗自问:什么样的生活是快乐的生活?他随即给出答案:“我的生活方式至少有这个好处:比起那些不得不穿梭在娱乐场所、社交界或泡在戏院的人来,我的生活本身便是娱乐,而且它永远新奇,没有终场。”②梭罗详细描绘湖畔的自然之声:夜鹰吟唱的晚祷曲、仓枭哀悼的旋律、森枭阴郁的小夜曲、池塘青蛙不绝于耳的叫声,都汇成一曲曲美妙的歌。梭罗陶醉其中,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的人更快活的人了。
追名逐利是梭罗时代美国人的一般生活原则,然而,梭罗以非凡的勇气选择了个人自由的生活方式:到自然中去。他觉得,只有在大自然中他才真正是“完整无损的”,受到“上帝的鼓舞”。梭罗两年的瓦尔登独居在当时那个人人都在追逐“美国梦”的时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梭罗却不受他人的影响毅然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他用自己的实践教人们找回在物质追求中迷失的身份。人生是独立的,人们不应该成为物质的奴隶;人生是自由的,人们应该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人生应该象自然一样多姿多彩,每个人都应该去探索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正如他毅然走进大地的怀抱。因此,我们可以说,梭罗在自然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
梭罗因不满当时社会人们的狭隘与世俗而走出社会群体来到瓦尔登湖,享受自然的温馨,再由自然反观人类社会,从而充分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长居瓦尔登湖畔,相对于初期个人生活意义的思索,梭罗开始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人在自然中身份认同这一意义更深远的命题。梭罗写到:
我早早起床,把所有家具搬到门外的草地上,床和床架堆在一起,然后就在地板上洒上水,再洒上些湖里的白沙,然后用扫帚把门前扫得干净雪白……;我很享受地看着我的全部家具都放在草地上,堆成一个小堆,像一个古普赛人的行李包。我的三脚桌子也摆在松树和山胡桃树下,上面一直放着书本笔墨。我不去动它们,它们似乎也很愿意出来,不愿意给搬回屋里去。有时我真想在它们上面支一个帐篷,我就坐在那儿。③
在这段描写中,梭罗把自己(人)同书桌、书籍(物)一起摆放在树木(自然)中间。在这个情境中,人、物品与自然大地在审美意义上的关系就变得清晰可见——三者悠然地共处统一于自然背景中,彼此和谐,彼此陪伴,成为紧密相连的生态共同体。
在改写《瓦尔登湖》的过程中,梭罗也有意识地将自己的角色作了调整:从一位自然中的居高临下者转化为自然万物中普通的一员。他笔下的“我”也从个人的“小我”转化为自然万物的“大我”。在《瓦尔登湖》中,梭罗对某些词汇的使用频度也反应出这一变化。在此书的前两章中,代词“我”是出现频度最高的词汇之一,平均每页出现6.6次;在随后的五章(从“阅读”到“村子”),“我” 平均每页出现5.2次;而在本书最后五章(从“旧居民;冬天的访客”到“结束语”),“我”平均只出现3.6次。与之相反,诸如“瓦尔登”、“湖”、“野性”此类词的使用频率却逐步增高:从前五章平均每页出现1.8次,到后五章平均每页出现2.3次。
从《瓦尔登湖》的创作构思过程来看,人的生态身份在梭罗心中逐渐清晰:人属于自然大地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与大地命运与共、休戚相关。人的身份不仅关乎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一个社会群体的生活状况,更是人在整个生态区域中的生存状态;人的身份――“自我”不仅是社会意义上个人的“我”,而是山川河流的“我”、生态的“我”、自然万物的“我”。梭罗准确地找到了人类的生态身份:人是自然大地中普通的一员,自然万物与人密不可分。
三、人对自然大地的态度:从“人类中心”到“万物平等”
生态身份认同的另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强调人对土地与自然万物的态度,并从以自然大地为对象的实践经验中获得纯粹的惊讶感和满足感。早在1949年,利奥波德就观察到人与自然的亲密接触能形成某种敬重土地的信念和价值观,这种信念和价值观便是“土地伦理”。利奥波德认为,土地伦理是一种处理人与土地,以及人与在土地上生长的动物和植物之间的伦理观。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
当梭罗看到人的生态身份——人是自然组成部分后,他继续进行深层次的思索:人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然?梭罗认识到人应该深深敬重自然大地。于是,他把大自然比做母亲:“是什么药物使我们得以保持健康、安详和快乐呢?不是你我曾祖的遗赠,而是我们大自然母亲的馈赠,那些绿色的蔬菜与植物是万能的灵丹妙药。正是靠这些膏脂,自然母亲才能青春永驻,让自己比潘斯更加长寿。”①人和大地的关系也已一目了然:大地是人类的母亲,人对大地应该充满感激和敬重之情。
在此意义上,梭罗的确是现代环保思想的奠基人。梭罗之前也有人关注过自然,如梭罗的恩师和挚友爱默生。爱默生认为人类是自然的中心,人在自然中扮演的是“统治者”的角色。在《论自然》里,爱默生指出:“自然完全是中性的,人让它为人效劳;它温顺地接受人的统治,就像耶稣的驴一样。”“每一个有理性的动物都可以把自然作为他的家产,如果他希望得到自然,那么自然就是他的。”②在爱默生看来,自然只是人认识自我的途径和工具。
梭罗敢于打破这种“人类中心论”,提出人是自然一个普通的组成部分,人与动物甚至人与植物之间生来就是平等的理论。他常常从生态视角而不是“人类中心”视角描写动物:
还在我造房子那时,就有一只这种麝鼠在我的屋子下面做窝了,我还没有铺好地板,清理刨的时候,每到午饭时间,它就到我的脚边来找刨屑吃。或许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人,但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它还会跑到我的皮鞋上,爬到我的衣服上。它轻而易举就能爬上屋侧,三下两窜就上去了,和松鼠极为相像,连动作都是相似的。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椅子上,它爬上我的衣服,沿着我的袖子,绕着我盛放食物的纸不断地打转,而我把纸拉向我,躲开它,然后突然把纸推到它面前,跟它玩躲猫儿。最后,我用拇指与食指拿起一片干酪来,它过来了,蹲在我的手掌中,一口一口地吃了它之后,很像苍蝇似的擦擦它的脸和前掌,吃饱后扬长而去。①
这段文字从麝鼠的视角生动的描写了“我”和老鼠之间发生的一段小故事。“我”和麝鼠的相处融洽而愉快,麝鼠成为故事的主角。人与动物之间没有距离,没有对立,没有统治,没有尊卑。文中展现的只有人与动物友好愉快的相处。“我”和麝鼠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彼此尊重、相互平等。
梭罗散文和日记中充满了对自然世界味觉、视觉和声觉的热爱和迷恋,他在林中的生活奇妙而自在。在自然大地的怀抱中,他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平衡的完美境界。他意识到只有改善与自然的关系,停止对自然的掠夺,平等地对待自然万物,敬畏爱戴大地母亲与自然统一体,人类才能与自然和谐共存。
四、结语
由此可见,梭罗以瓦尔登湖这片生态区域为坐标,以自然为背景解读人性、思索人生。对故乡康科德的热爱,对大自然的敬仰,是梭罗一生的信念;世间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有机统一体的整体观是他一直坚守的信仰,也成为他追寻身份认同的指南。在对故乡康科德充满依恋感和认同感的作用下,梭罗笔下的地域景观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它指引着作者在生态区域中重获身份认同。梭罗试图还原喧嚣背后生活的本真,他关注人在自然中的角色,把传统意义上人作为自然统治者的角色重新定义为人与自然界其他生物平等的生态角色。梭罗完成了人类从社会身份认同到生态身份认同的重要转变,他告诉人们:人与大地密不可分,人与自然和谐平衡的完美境界才是人们重获生态身份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