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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楼梯(组诗)

2012-04-29胡弦

鸭绿江 2012年2期
关键词:斧子

胡弦,诗人,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第三届闻一多诗歌奖,出版诗集《阵雨》等,现居南京。

病在护士那里是一根针管,

在纸上是说出,

在病历里是凌乱的字迹,

在药片中间是散步。

听诊器在墙上晃,晃……

像古老的眼睛。

针尖上的疼像闪电。

病人的身体被病拖住,

想脱身不容易。

病把许多东西拖住:表格、床单、胶管、

麻醉剂、病房楼、账单、

车轮——它把一个国家

几乎改装成了疾驰的救护车。

它在听诊器里发出轰响,然后,

在医生的舌头上滚来滚去:

“那个人没救了!”

病也有病,此中悲凉在于:玩笑,

一开就大。

听诊器在墙上晃,晃,

医生在椅子上向后仰去。

试管在实验室里有细微的叮当声,

病怎么就是病呢?

没有人理解病,

没有人真正看清过病,

就像把我们拖入深渊的爱情,

也许,

病以为爱你就是让你得病。

天文台之夜

这样的夜晚是陌生的夜晚,

深涧里的鸟儿和遥远的天琴座

都在送来乐声。而一只蝙蝠说出

月亮的家,和它自己藏身已久的洞穴。

——对于人类,万物一直是友善的,虽然

昨天的股市中没有新星出现,只多了

几个吞光的黑洞。一场

来自天堂的雪,也不能把汇率和房市中的

尘埃压低。

但它们仍停在房顶、树梢上……

浮动的白仿佛厘清了

万家灯火和天上群星的关系。

因此我确信:那正在街市中闪光的车流

必然藏有陌生的星系,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都在其中。

——城市服从天象,岁月的真实

来自个体对庞大事物的

微小认识。而道德的珍贵恰恰在于

它最像流星:

在落向人间时,是发光的,

——以及那燃烧掉的绝大部分记忆。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立秋

如果时辰到了,

一颗星就会给出建议,光,

会成为它自身而非

白昼的一部分。

雷霆滚下山坡,雷和霆

就此分开。

然后是暮晚,然后是

宇宙深处

停止了对我们命运的争吵。

曲调不曾改变吉它,

信仰在诵经人的唇上磨损,

而未来,所有的未来看上去

都如同昨日。

非童话

熊睡了一冬,老鼠忙了一夜。

乱世之秋,豹子的视力是人的九倍。

想变成动物的人在纸上画鲸;

不知该变成何种动物的人在梦中骑虎,

有时醒得突然,未及退走的山林

让他心有余悸。

狗用鼻子嗅来嗅去,必有难言之隐;

猫在白天睡大觉,实属情非得已。

猫头鹰又碰见了黄鼬,晚餐时,

座位挨得太近,它们心中都有些忐忑。

而有人一摸象就变成盲人,有人

一窥见斑马,就成了新思想倡导者。

我也曾写过蛟龙两条,许多年了,

它们一直假装快乐地嬉戏,其实,

是在耐心等待点睛人。

——总有一天,它们会开始新生活,

并说出对纸张不堪回首的记忆。

夜读:阿Q

我看见一条狗。

我原本觉得它是一条野狗。

可有人说:“赵家的……”

再看那条狗,

野性尽失,

连它单调的叫声也突然

丰富起来,坎坷不平起来。

于是,我觉得我必须是阿Q,

然后,才有人是鲁迅:

……越来越多的鲁迅。

我想我应该一次次死去,

才能在被需要的时候活转。

是的,我要一次次死去,

好让人民一次次开窍。

多少个二十年,狗吠不断。

碗大的疤,如同缺少理解力的圈儿,

对这世界来说,手底的

总是不如刀下的圆。

鼓掌

最后,把掌声送出去

成为手掌的宗教。

“完美的弧线类似捷径。”

哦,是暴风雨般的掌声

在呵护。

不鼓掌的人在一瞬间

陷入孤立——

但左手随即碰上了右手。

——多么机敏,掌找到掌声

总是轻而易举。

我看看我的手。

“那让掌心发红的力

究竟来自哪里?”

疑问一闪而过,身体

已被领往掌声深处,

并消失在那里。

无数双没有主人的手

在拍动。

鲸的加法

“它倾心迷恋着蓝色的加法”。

立场般的加法。加法中的盐。液体里的

坡度和椎骨……

连最老的鲸也像一个顽童,

它嬉戏,

它有自己做鬼脸的方式。

它在深蓝中潜得更深。

幸福,就是气流、泡沫,

加上胖乎乎的体型,

就是粗心加耐心……

它只在下潜中变轻,变轻。

欢快的叫声

化成火焰,燃烧着思想深处的脂肪。

劈柴

他在劈木头,把一根,劈成两根。

“把一劈开,会有两个一。”

他又把两根分别劈开,意识到

减法强大的繁殖性。

“只要你把斧子扬起来,复杂的局面

就会随之而来。”有时,

斧头会卡在木头里,混乱的纹理咬住利刃。

他停下来,擦汗。他知道,许多事

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出现的,

比如设计师划错了线,国家

遇到了纠结、难以摆脱的事;

比如雪花落下,成长中的少年

摸到了理想上虫蛀的洞眼。

他擦汗,习惯性地抬头望望天空,仿佛

高处也有个人在劈柴。

“雪花为什么如此安静?”

“一定是

吸收了太多的力量,和响声。”

2

“是的,一里有个无底洞。”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是为虚无效力的人。

一粒雪花落到刚劈好的木头上,仿佛

有个新的意见在那儿站定。

空气中有他呼出的热气,甚至

残留着他多年前打雪仗的笑声。在那

可以从窗口向外展望的岁月,

仿佛整个冬天都是他的。可对

那么多人来说,冬天来了,柴

也就来了,比如,

算数者搓着发红的手嘟囔:筹码

还不够,天气也要再冷些才好。

而念经人、政客,则需要从天而降的东西,

他们的习惯用语是:天花乱坠……

只有他是固执的。他劈。

“在无限深处,是否有与内心相等的东西?”

浮尘吹着金色工棚,他劈着小岛、

溺水的影子、走钢丝的幽灵……

3

“为什么选中斧子?”

思索,伴着火焰漫长的寂寞,和一个人

不使用就会被冻僵的心。

“以斧子为界,凿子、刨子、墨斗……

应该划给另外的阶级。”

那么,黑暗属于哪一个阶级?

“是的,你曾经是我们反对的人,

但我们现在需要你。”

劈得愈多,黑暗愈多,也唯有黑暗

能理解木头裂开的声音。

“斧子得到偏爱,因为阶级也不过是

一块能随时劈开的木头。”

有时雪落得多,加深了劳动的空旷感。

“那些黑暗的地方,雪落下去就不见了。”

但斧子比木匠更固执,它不在意

黑暗有多深,以及谜底的位置。

扬起又落下的斧子,离开

意义的源头,获得了另外的积极性,如同

独自拿定了主义的闪电。

4

“家具是艺术,劈柴

才是革命。”

很早以前,他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

在浮冰般的冬天,在刨花中,

无数次,他看见自己被俘获的脸。

犹豫的时候,他会遇见利刃投来的目光,以

铁冰冷而沉着的等待。

某个阳光很好的中午,他会

抚摸自己打过的家具,在木料

幽暗的漩涡,和墨线两侧留下的手感里,

摸到粗野的宁静。

这时候,骑马的人经过,雪人、

想置换掉自己身体的人,出现。

“动荡是新的节奏,而对

结构的深究会带来幻觉,以及

天气的变化,道德、哲学、伦理、性,

相互产生的敌意。”

5

……许多个冬天过去了,

我们已远远离开那里,如同

坐在一座翻修一新的房子里,把许多存在

变成窗外的一闪而过。

我们已是闲人、商贾、饱食者、

懒散的洗牌人。

只在老家具进入冬天的时候,我们中

偶尔会有人意识到,一场雪

仍然滞留在牌局里。

“那在街上晃荡的胖子、嬉皮士、收税人

也许适合做一个木匠。”

但再也没有那样的时代了。

“在红桃J和方块K上,

有两把一模一样的斧子。”

有人顺着斧柄

摸到空旷的额头,冰凉的手。

“死者的脸比雪还冷。”

他继续摸,摸到了旧时代中

独裁者的傲慢,女孩的淫荡(她把

自己当成了皇后?)。

“牌局如同虚拟的

时间剧场,此中,掮客比雪人

更容易成为丑角。”

他摸到那些劈出的柴,这么多年了,

从没有人动用过它们。

他洗牌,认出了从角色中退场的人,

“你的手指再也碰不到他。”

他端详着牌的正面与反面,在同伴

不耐烦的催促中,看见那里

有一道虚拟的门。

无数人影,正从中鱼贯而过。

搬迁

——接近尾声。椅背上的线条

滑向另外的空间。

我坐下来,望着桌子上的光,那是

长久抚摸产生的意义。

书在纸箱里,字在黑暗里。

氧气有限,曾被反复谈到的启示

仍无法摆脱窗帘和胶带的牵制。

挂钟用嘀和嗒

区分着时间的原声与回声。

“哪一声更重要?或者

是机械的区分带来了两种重叠的意义?”

换气扇嗡嗡响,把室内的寂静

抽往外面的空气中。

搬运工还没到,

楼梯无声地向下旋转。我知道,

过不了多久,脚步声就会从那里出现。

——脚步声总是从那里出现,从

永远消逝的人,和等候者之间。

题一幅新疆古岩画

梦属于艺术。

小兽和群星是相似的种族。

这些,已被刻在石头上,

同草穗、风刻在一起。

——看不到远和近,

地平线与宗教均不在其中。

那是古老的夏日,我爱草穗,

并知道什么才配得上它。

那也是远在星相之前的世代,

黑暗浩淼而草穗闪光,

从中穿越的风,不着边际,

却有种值得信赖的直觉。

在那样的空间里,

最初的事物们相处在一起。

——是沉默之爱在产生语言,

别的,都不能。

沅江

船的划痕消失,某种

类似天空的物体在水中融化。此外,

是上游带来的一团团暗影

在船底滑动,忘记了

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实。

青山如黛,野花怒放,

有时望不见那些小庙,江水

会沉入比信仰更早的年代。

我们谈到古老的传说,和在其中流动的江

水,

甚至,那江边的油菜花,此刻,

就开在我们正经过的岸上。

“许多事物,都是涛声的追忆者,

比如被船吃掉的水线。”

沿着嶝道攀援的时候,我们心中

也立着岩石,那里,一定发生过什么,

已全然忘了,而深渊,

不过是偶尔回首的产物。

在很高的山顶,据说,仍有人在眺望:

——正是那

遥远、难以望见的东西

在制造梦想。

钟表之歌

我不替谁代言。

我绕着自己旋转只是想表明

我无须制造漩涡也是中心。

在我这里没有拖后出现的人也不存在

比原计划提前发生的事。

一切都在我指定的某个时刻上。

我在此亦在彼。

是我把青铜磨成镜子,

是我从矿石中提炼出铁砂,

是我让大海蔚蓝山脉沉入迷雾。

是我折磨月亮让它一次次悔过自新因为

这也是真理产生的方式。

所有的上帝和神都降生于我的顺序中。

我建立过无数已毁灭的国家今后仍当如是。

除了我的滴答声并不存在别的宗教。

我的上一个念头是北欧的火山下一个

会换成中国屋檐上的一只鸽子。

我让爆破声等同于咳声,

我让争吵的政客和哭泣的恋人有同一个结

局。

我安排下的“O”是完美的。

不同的语言在述说同样的鸟天空笼子这是

我干的。

我创造世界并存在于这世界中。

我不哭不笑不解释不叹息因为

这永远不是问题的核心。

当我停步时间之爪仍将把你们抓牢犹如

国王在宫殿里打盹远方

军队在消灭它能找到的东西。

责任编辑 哑 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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