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手扶拖拉机去旅行
2012-04-29于怀岸
于怀岸,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湘西农村,做过农民、打工仔、报纸记者、期刊编辑和图书管理员等职业。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猫庄史》《青年结》,中短篇小说集《远祭》《想去南方》《一粒子弹有多重》等。
赵朴顺是猫庄最后一个手扶拖拉机手。现在我们猫庄不说手扶拖拉机,就是盘式拖拉机也已经绝迹,取代它们的是中巴小客车,东风大货车,小四轮农用车,三轮车和两轮摩托车。更有个别发大财的人开上了小轿车。这些车只要用钥匙一旋就能突突突地叫起来。用赵朴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足以概括猫庄这些年的巨大变化: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别人的车轮子滚着滚着不是变大就是变小,一成不变的只有赵朴顺的车轮子,LZ600—10。车轮滚滚,几十年过去,赵朴顺没把那根粗壮笨重的Z字型摇把滚成精致小巧的铜钥匙也就算了,竟然连两个叉子的方向杆也没能滚成圆形的方向盘。因此,赵朴顺不仅在家里,在猫庄也一直抬不起头来,头一低,腰自然跟着弯成虾米状了。他还只有四十五岁那年,就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了。一次县农机监理站在209国道上设卡,毫不客气地拦下了他,说他超龄要吊销他的驾驶证。那个监理员小伙子说:“老伯,你就别开了吧,你看你这车跟你这人,都老了,你不歇车也得歇呀!”
赵朴顺说:“当我小学没毕业呀,开拖拉机有年龄限制吗?”
另一个老监理员说:“人没超龄车也没超龄吗,自己看看,车厢底板锈得到处是窟窿,哈哈,红星牌的哟,多少年前就停产了,你还开。把它开去城里废品站,当废铁卖了吧。”
赵朴顺一下子急了,央求道:“我的发动机还是一个月前刚换的,花了一千五,你让我卖废铁,发动机的钱都卖不回来。”
“少废话,强制报废。”老监理员一边开报废单,一边说,“这是对你的生命负责,也是对你车上的乘客的生命负责。这种严重超期的车辆早晚会出事。”
赵朴顺涎着脸说:“我再开两年行不行,要不,就开一年再送去报废,发动机真的才换的。我还得靠它挣点小钱盘学生呢。”
老监理员铁面无私:“再开一天都不行,必须马上报废。”
他话没说完,赵朴顺已把方向杆搬成了九十度的直角,几乎不到十秒时间,赵朴顺就打好倒挡,搬了老油门,机头一声咆哮,吐出一股黑烟,像根火箭一样原路射了回去。
老监理员骂了一声:“这老家伙,比老猴子还麻利。”赶忙和那个年轻监理员一起钻进执法车,去追赵朴顺。他们的执法车是一辆桑塔纳,但那段路是好几公里的下坡,年轻监理员仗着路熟,用最快的速度去追,最初他们还能看到赵朴顺的手扶拖拉机,但几分钟之后,它就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不见了。老监理员骂年轻监理员说:“连拖拉机都追不上,你是开汽车还是赶蜗牛!”
年轻的监理员顶嘴道:“那车开得像飞机一样,要不你试一试,看追不追得上。牛日的,你说他一个手扶拖拉机咋就能开那么风快?”
那天我就在赵朴顺的车上,坐在驾驶座的旁边。我也是个手扶拖拉机手,我知道桑塔纳赶不上拖拉机不怪那个年轻的监理员。那天赵朴顺的车里拉了一千多斤桐枯,重车,下坡不飘,可以放空档不垫刹车。那段路弯多拐急,没有十分好的车技很容易飙下坎,或者侧翻,全县上千的拖拉机手恐怕也只有赵朴顺敢在这段路开这样快。如果仅仅这样,也不足以让桑塔纳追赶不上。玄机还在于赵朴顺的手扶拖拉机是被他改装过的。车是八十年代中期产的红星牌拖拉机,发动机里有大小两个齿轮带动车轱辘转动,原装是小齿轮带动大齿轮,赵朴顺把它们反装起来,变成大齿轮带动小齿轮,车轱辘的转速一下子就翻了好几番,一档小油门都快得吓人,若是三档老油门或者下坡时甩空档,简直就是直升机,别说桑塔纳,就是奔驰也不一定赶得上。
赵朴顺反装齿轮一开始倒不是为了省油,也不是嫌车速太慢,更不是为了甩掉执法车,而是九十年代中期那阵子猫庄会开手扶拖拉机的人太多,但拖拉机却不多,他不想人家老是借他的车。这样一装,就没人敢开他的车了,那么快的车速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不小心就要车毁人亡。整个猫庄只有赵朴顺有这个技术驾驭它。现在很少有人还记得,赵朴顺其实是我们猫庄的第一个拖拉机手,他的车手史一直可以追溯到农业社时,一九七三年,县里给猫庄大队配送了一套耕田机,牵引那套庞然大物的“铁牛”就是手扶拖拉机机头,县里的人送来后,连示范都没做就回城闹革命去了。庞然大物在大队部的阶沿上放了差不多五年,红漆变成了红锈也没人去动它。直到七八年农业社分组,赵朴顺的父亲赵成宗当猫庄三组组长,以两头黄牛的作价拿了它。赵成宗当时的想法是那么一大堆铁,就是卖废铁也比两头水牯值钱,哪知拿到手后,一运作他才知道,它确实只值一头牛的钱,但至少要请一辆大解放牌汽车才拉得到城里去,上百里的运费就要花去一头大水牯,到头来还得倒贴去卖废铁的人的食宿费。那年赵朴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年纪,看着那堆废铁给他爹说:“你卖它做什么,让它动起来,五头牛都赶不上它的效率!”
赵成宗说:“怎么动得起来,你小子弄得动它?”
赵朴顺说:“那我试试吧。”
赵朴顺之前根本没开过拖拉机,也不知道它的工作原理,牛皮吹出去后,他就没了退路,蹲在那堆废铁前研究了三天。第四天,给他爹赵成宗说:“你去买柴油来吧,我让它动起来。”
真的就动起来了。赵朴顺在田里跌摸滚爬了一天,那堆废铁就活过来了,成了不吃草的铁牛,突突突突,心甘情愿地被赵朴顺牵着鼻子走。第二天,赵朴顺犁耙了三亩的一丘大田,相当于两条大水牯的工作量。第三天,他摸准了铁牛的脾气,一丘五亩的大田太阳没下山就早早收工。可惜队里没多少平坝田,更多的是坡田,笨重的机械根本抬不上山,否则全大队的犁耙活赵朴顺一个人不要十天就可以干完。那年他十八岁,一直到八■年分田单干前,他就在大队里开铁牛,每个组都请他开铁牛下田犁耙。猫庄的平坝田三五亩一丘的少得可怜,大多七八分一丘大小,也不都四方四正,弯月形、椭圆形等居多,铁牛走不了几步就到了田角,要转弯,况且后面拖着的无论是犁田机还是耙田机都是庞然大物,比后来他开的拖拉机的机箱更宽更重,更难转弯。赵朴顺的车技就是在田里练出来的,等他真正在公路上开手扶拖拉机时,那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猫庄好多人记得八六年那年,赵朴顺跟人打赌,从大坳口到猫庄三公里下坡路,他绑着双手,用脚开,而且还要是空挡不垫刹车,他一路狂飙下来,有人记了时,才一分零二十秒就到了猫庄的村部楼。那时他的手扶拖拉机虽然是崭新的,但齿轮还没反装,要是反装后,他也敢用脚开,怕是一分钟也不需要吧。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曾有两年时间,每到冬季农闲时就跟着二叔赵朴顺跑车。爹娘四处凑借给了我五千块本钱,让我跟他一起做收购农副产品的生意。爹娘的意思是我个儿小,干不了重体力活,先跟着赵朴顺学开车和做生意,赚一些钱后再独立,买辆大车或者在乡场上开个店铺什么的。那几年是赵朴顺最艰难的时候,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女正上大学,每月都双双来信要家里寄钱,搞得他四处借凑。因为没钱,他那部反装齿轮后的手扶拖拉机在村部楼前趴窝两三年了,车厢和机头长满了红锈,要不是我们猫庄人把它当120,谁家老人小孩得急症都叫赵朴顺送乡卫生院或县医院,肯定发动机里的齿轮都要长黑锈。我注入资金跟他合作,他自然求之不得。赵朴顺很豪爽地说,赚下的五五分成,学徒费和拖拉机磨损费等等都忽略不计。我们拿那五千块做本金,做得很卖力,可以说是起早贪黑地从各个村寨各处乡场上收购东西,然后拉到各地去交货。最远拉到过好几百公里外的重庆、贵州、湖北的一些县市,但利润却很微薄。两年后,我决定南下打工时,跟赵朴顺结算后,我手里仍然只有那五千块本金,赚得的只有一些人生况味和社会经历。也不是一分钱没赚到,但不多,只够平日的花销,总存不下来。那些年小生意已经太不好做了,出售方农民和收购方老板都贼精贼精的,夹在中间的二道贩子的利润空间着实小得可怜。为了多赚每公斤七八分钱差价,很多时候我们从这座县城跑到那座县城,不知不觉就跑出省了。
每次交完货,我们在某个县城的小酒馆里喝酒时,我都会感慨地跟赵朴顺抱怨自己晚生了十年,要是早生十年,九十年代初期我们一起合作,现在早就发达了。喝高了,我也会口无遮挡,竹子没有上节下节地指责赵朴顺错过了一个好时代。我说,那是一个从猫庄拉一车牛粪出去就能从城里换回一车银元宝的时代,你怎么能轻意就错过了啊!
赵朴顺低头喝闷酒,一言不发地接受我的批判。
那是个确实不该错过的时代,赵朴顺有时也会喃喃自语,但做人总得讲点良心吧!
九十年代初那几年,小小的不到一千人口的猫庄曾有多达三四十辆拖拉机,从村部楼一直到村口的公路上到处趴着横七竖八的手扶拖拉机,车手不下五十人。主要有两个方面原因促成了猫庄拖拉机的繁荣,一方面是猫庄的地理条件,它有一条从白沙乡场上穿过猫庄通向209国道和县城的乡级公路,而且是全乡几十个村寨惟一一条进城的通道,由于乡场白沙场集市小,还由于全乡大多数村寨到那里比到猫庄还远,他们进城,运输货物都来猫庄,猫庄相当于一个集市,需要一大批车辆才能吞吐掉那些物流。二方面,那时市场经济已经发展起来,拖拉机手们都自己做生意,从周边的村寨里收桐籽、油茶籽,农副产品,甚至是禁运的木材、烤烟,往城里的门市或黑市送,赚取差价。那些年的生意太好做了,我们猫庄方圆几十里物产丰富,光桐子和油茶籽就不下百万吨,还有农副产品,原始次林里的木材,药材,只要够胆量,发财太容易了。猫庄现在开大巴,开大货,开小轿的都是那几年发财的拖拉机手,还有一些转行了,到葫芦镇或者县城开门市或店面,做了老板。
赵朴顺其实并没有错过那一时代,他也加入到这股生意大潮的洪流中,之所以没发财,到最后连部盘式拖拉机都换不起,一是因为他胆儿小,违法的事他不敢做,像收烤烟(那时烤烟乡政府控制,不准拉到外乡地卖),拉木材(木材要自己组织人去林场偷伐),违心的事他又不肯去做,像给农副产品掺水,几乎是猫庄生意人跟收购站混熟后的常用手段,一车要重好几百斤。赵朴顺一开始也这样弄过,后来他常送货的葫芦镇那家收购站倒了,原因就是我们猫庄的生意人给他送交的几万斤绿豆把他仓库里存放的几十万斤全部浸湿,长了豆芽。那天赵朴顺和赵志明、曹红旗等一帮猫庄拖拉机手各自拉了一车上面是干的,下面浸了水的绿豆去那家收购站交货,刚好看到那个老板从三楼跳下来,被送往医院。赵志明他们把车开去了县城的一家收购站,卖掉了,但赵朴顺却在葫芦镇打了转,把一车湿绿豆拉回家里重晒。从此他不再在交货时做手脚了。正正规规地做,就赚不到那么多钱。但赚头总是有的,这样做下去大财发不了,小财总会发的,只是时间长一些而已。可赵朴顺这个人就是存不下钱,他有一个致命的爱好,足以毁掉他老婆王秀梅买大车、起新房等等梦想。用王秀梅的话说,赵朴顺这辈子做的惟一一点正事就是盘了他们的两个小孩上大学,其他的都是歪事。
赵朴顺的这个爱好不仅是个歪事,而且还特别烧钱。
他爱好——旅行。
说起来这不该是我们猫庄人应有的爱好。没办法,赵朴顺就是好这一口。为此王秀梅不知跟他闹过多少次架,翻了多少回脸,他就是改不了。直到现在赵朴顺家里还到处放着旅行方面的书藉和世界各地的地图册,有的是他读初中时买的,可见这个爱好早已根深蒂固,深入骨髓。赵朴顺不仅对中国的地理、地形和道路相当熟悉,就是对国外的也深有研究。他知道从罗马到开罗有多少里路程,从巴黎到佛罗伦萨有多少条高速,知道黄石公园有多少座火山,知道撒哈拉沙漠昼夜温差是多少度,等等等等。这方面的知识,我估计我们州城大学的地理学教授也不一定有他丰富。那些年,只要是赵朴顺交货的地方,附近百里内稍微有点名气的景区,他都会一交完货就开车去一趟,一般都要住一晚,第二天才会回来。那些年我们湘西各地都在打旅游牌,大张旗鼓宣传的景区不少,赵朴顺去大庸交货上过张家界,去花垣时到过边城茶峒,去川东秀山把车一直开到酉阳的龚滩(那是重庆直辖之前)。最远的一次,他把车从州城吉首一直开到梵净山。那时他还没反装齿轮,开了整整两天。因为他在矮寨交茶籽时看到店里有一本揉皱了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面刚好有那个地方的专辑,仅仅几个铜版纸的彩页就诱惑得他花了一百多块钱油钱和好几十元的食宿费。那一趟生意不仅白跑了,还倒贴不少。
我跟赵朴顺一起跑车时,每次交货后,都会很快回猫庄,他从没有提要到哪里去旅行。我想可能是周边有看头的地方他差不多都到过吧。有时候我们从很远的地方开车回猫庄,一路上实在太无聊,我就会惹他说:“不想去哪转转吗?”
赵朴顺无精打采地说:“懒得去!”
我说:“是不是想走更远的地方?”
赵朴顺叹了一口气,“以后再说吧。”
那年我已经开始写作,主要是写诗歌和散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自己就想多转几个地方。我到处打听农副产品的价格,我没到过的县市,只要价格高出两三分钱,能保住油费,我都会怂恿他把车开过去,赵朴顺也乐于满足一个年轻人的好奇心。那时我已经能开手扶拖拉机了,路途远我们可以换班开。
我问他:“你那么喜欢旅行,以后我们赚大钱了,你会到处去旅行吗?”
赵朴顺反驳我说:“没钱就不能去了吗?等我家小明和小棠毕业,我就到处去旅行。”
新世纪那年春天,我和赵朴顺交完前一年存下来的两车花生和三车绿豆,算清账,我拿回了最初投入的五千块本金。并不是我们的合作出现龌龊,事实上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只因为那年我决定要外出闯荡了。因为写作,我结交了外面的一些朋友,他们都鼓动我走出去,于是我就动心了。最初我还担心突然撤资会令赵朴顺不快,没想到他跟我外面的朋友想法一样,说年轻人就是要出去闯一闯,老呆在猫庄只见簸箕大个天撮箕大个湾,井底之蛙,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他还说,要是他再年轻二十岁,早就出去闯天下了。
我怀揣梦想出发,先到深圳,经朋友介绍在一家企业内刊做编辑,后来又跳槽到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半年后跑去北京写剧本,没干满三个月,又去了新疆做记者,三年后鬼使神差又转回省城长沙,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那几年我一直南奔北跑,几乎没回过猫庄,猫庄也没有电话,最初一两年还跟家里通信,后来地址更换太频繁,跟家里都失去了联系。说来也巧,我到长沙上班的那家杂志就叫《旅行》,是一本全彩的旅游类杂志。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办公桌前一坐下,看到主编为让我熟悉刊物让人放在桌上的一本本杂志,我一眼看到“旅行”那两个行体字,立马就想起了二叔赵朴顺。我闭上眼睛,默想了十多秒钟,睁开双眼前我就想透了,赵朴顺是我亲二叔,我跟他在基因里肯定有很多重合的密码,我们何其相似啊!这些年来,我南北奔波,说白了,也就是为了这本杂志封面上的那两个大字,甚至我来这家杂志做编辑的动机,更是如此。
我把看过后的杂志打包挂号寄给了赵朴顺,以后每出一期新的杂志我也第一时间给他寄出。母亲给我写信时提到过赵朴顺,说我跟他散伙后,他的拖拉机就一直那么趴着。我庆幸自己从猫庄出来了,我想赵朴顺呆在猫庄肯定很憋闷。
在我第六次寄出杂志不久后——我们是双月刊,也就是一年后,一个周末的清晨,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被手机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天还没亮,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个不熟识的号子。我一按红键,挂了,继续睡。那个电话马上又打过来了,我又挂了。没两秒钟,它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我就不能不接了。我听到手机传来久违的熟悉的猫庄方言:“三佬,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愣了一下,听出是赵朴顺的声音。我很奇怪,说:“二叔,你怎么晓得我手机号的?”
赵朴顺声音洪亮地说:“你们杂志上不是有吗?”
我这才想起我们每个组稿编辑的电话都印在杂志上目录页右下角。看来赵朴顺把我寄给他的杂志认认真真地看了。
我问他:“这么早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赵朴顺说:“你猜猜,我在哪里?”
我不用猜,他马上就会说出来的。这是他的口头禅。我还小的时候,他每次外出后回到猫庄,都会用这个口头禅逗我和他的儿子小明,“猜猜,我又到哪里了?”或者是,“猜猜,我给你们带什么了?”
果然他自己说了:“我进长沙城了。”
我说:“你在什么位置,火车站还是汽车西站?我去接你。”
“不麻烦你,不麻烦你。”赵朴顺突然客气起来,“你只要告诉我你住在哪里,车子怎么走就行了。”
我住的地方叫望月湖,是一个年纪很大地盘也很大的小区,我详尽地告诉了他怎么走,进了小区后沿着哪条道向左拐,看到什么广告牌后又向右拐。
赵朴顺说:“晓得了,十五分钟后你下楼来接我吧。”
十分钟后我到楼下,等了不到两分钟,听到不远处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音。因为望月湖是个七十年代留下的老居住区,大部分原住民都搬走了,住这里的多是租房客,人员构成复杂,做什么的都有,有时白天也能看到收废品的拖拉机出入。
我没想到赵朴顺真的是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来长沙的,突突突的轰隆声一直响到我的跟前我才反应过来,看到驾驶台上的人真的是他。这时天色微曦,我看到那台车和那个车手的轮廓就知道是他无疑。
赵朴顺停好车,下来,说:“你这地方很好找。我估计十五分钟能到,没迟到吧。”
我惊呼道:“我的天啊,你怎么把拖拉机开到长沙来了。”
赵朴顺嘿嘿地笑着说:“我从云南开过来的。”
我更吃一惊:“你开到那里去干什么?”
赵朴顺得意地说:“旅行啊!”
我不想信自己耳朵似的重复了一遍:“旅行?”
赵朴顺嘿嘿笑:“我去了小明那里一趟。你想不到吧,我把它开到过怒江大峡谷,开到过梅里雪山下。差一点就开进西藏了。你忘了我说过小明他们兄妹毕业后我就要到处去旅行的?”
我这才想到,小明小棠兄妹应该大学毕业两年了吧。回屋后,赵朴顺告诉我,他到云南去就是看小明,小明云南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昆明工作,小棠华南师大毕业后自愿到西藏支教。小明知道他爹喜欢旅行,写信让他去昆明玩几天。最初,赵朴顺是想带老婆一起去的,王秀梅坚决不去,她说城市里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就是人和房子。王秀梅平时连县城都不愿意多去,赵朴顺只好一个人去。他身上带了一千多块钱,提着前几天特意进城购买的旅行包出门,走到村部楼前等汽车时,一眼他看到自己的手扶拖拉机趴在公路外坎。此时,它已经是猫庄唯一一台拖拉机,静静地趴在哪里,孤单,破旧不堪,萎靡不振,赵朴顺心里动了一下。他伸手摸了一下上衣口袋,工具箱的钥匙硬扎扎地装在里面,他向手扶拖拉机走去,把包撂进车箱,取出钥匙,打开工具箱,拿起摇把,发动了拖拉机。一起等车的几个猫庄人知道他等车是去昆明看儿子,见他发动拖拉机,纷纷围过来,不解地问:“开它去哪里呀?”
赵朴顺很豪迈地跟那几个猫庄人说了声:“告诉王秀梅,我开拖拉机去旅行了。”
赵朴顺说拖拉机轰轰隆隆响起来时,他就已经决定,他的旅行开始了,他要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走遍大江南北。
赵朴顺说他开了七天,从湘西进贵州,从贵州进云南,一直开进昆明城。儿子小明从家里出来接他时,吓了一大跳。
“你猜猜他是怎么说我的?”赵朴顺得意地问我。
“说你不要命了,是吧?”我也知道小明的口头禅。
赵朴顺哈哈大笑,“不是,小明说的是老爹你好酷啊!我都不知道酷是什么意思。”
我也大笑起来。
赵朴顺还告诉我,他在小明那里只住了三天,就开他的拖拉机去了丽江,去了怒江大峡谷和梅里雪山。由于他自己带的一千块钱全部用在了路上加油和食宿上,他又不想花小明的钱,回来的时候他在四川一个小县的采石场做了两个月工,连人带车挣了五六千块钱。赵朴顺还说:“我本来是想从川藏公路进藏的,年纪大了,车都开到了唐古拉山,高原反应,体力也吃不消了,只好打回转,遗憾啊!”
他痛苦地摇着头。
赵朴顺在长沙只呆了一整天,吃完早餐,我带他爬了一趟岳麓山,午饭后他就睡了,说是晚上要开车出城,准备从浏阳进入江西。晚上九点多时,我送赵朴顺下楼, 看到他打开工具箱拿摇把出来,工具箱里除了钳子扳手等修理器械,还有一大捆铜版纸地图,不下几十张。
赵朴顺奋力地发动了拖拉机,乘着夜色出了望月湖,离开了长沙城。
很长一段时间,赵朴顺没有给我打电话。我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也没给他打电话问他到哪里了,旅行得怎么样。半年后,有一天,我正在编稿时,赵朴顺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很兴奋,像个小孩子一样问我:“猜猜我在哪里。”
他离开长沙已经半年了,我怎么猜得着呢?
“我在婺源。”
我惊了一下。当时我正在组婺源的稿,找到了好的摄影师拍片,就是找不到好的文字作者,文字稿一遍一遍去送审,都被主编毙了。再不行,我得自己跑一趟了。
我几乎是本能地说,“那你给我写稿子吧,我正缺婺源的文字稿呢!”
赵朴顺哈哈大笑,“你不能这么作践你二叔啊!”
我也笑:“那是那是。车轮子没跑掉吧?”
赵朴顺大声说:“都换了好几副车胎了,这样跑下去怕是要换发动机了。”
我也跟他贫:“怎么还在江西,我以为你到山东了呢。”
赵朴顺说:“你以为你二叔是大款呀,一出长沙城我就在平江的一石灰窑做了四个月工,人和车都得喂油!”
过了几天,赵朴顺的电话又来了,“你猜猜我在哪里?”
我说:“我正在去婺源的路上,你还在那儿吗?”
他很得意地给我报出一个地名,那个地名是一个小县城,已经靠近江苏了。
此后他再不打电话了。旅途中,他不知跟谁学会了发短信,每隔几天就有一条短信报告他到了什么地方,将去什么地方。整整两个月,他就这样不断地告诉我他到了哪,将去哪想去哪。他说的那些地方,有有名气的风景区,也有没有名气的小地方,但作为一个旅游类杂志的编辑,很多地方,只要他把地名一报出口,就会让我怦然心动,牵动我的职业神经。
半月后,他偃旗息鼓,没有任何消息了。我知道已经他连人带车在哪个采石场、石灰窑或者藕煤厂潜伏起来了,他得给自己和手扶拖拉机挣加油费。
那段时期,每晚我躺在床上都在想赵朴顺的事,想象他开着破烂的手扶拖拉机奔驰在国道、省道或者乡道上,那是一道怎样的风景线呢?想象他满身灰屑和油污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某个下等旅馆或著名景区时,那又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线呢? 我想得更多的是,赵朴顺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还能颠簸得起几年呢,他真的会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都游遍吗?
两年后,《旅行》停刊。这本高档的《旅行》杂志,跟旅行本身一样,纯粹是个烧钱的主儿。公司再也无力支撑下去,把刊号转让给了省电视台一家下属公司,改名换姓,办成时尚类杂志。所有的编辑人员跟着转过去,那家公司许诺待遇比以前更丰厚。我考虑了两天,决定辞职。办完手续当天,我退掉望月湖的房子,准备当晚南下广州,去做自由撰稿人。傍晚我一个人孤寂地坐在湘江边上看落日,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彼时,猫庄已经拉了光缆线,很多人家都装了程控电话,我家也装了。一接通我就听出是赵朴顺的声音。
他问我:“三佬,你在哪里?”
我说在长沙,今晚就去广州。我告诉他我从《旅行》杂志辞了职,准备去广州发展。
我问他:“你啥时回猫庄的?”
赵朴顺说:“回来有一年了,我要休整嘛。广州好呀,哪时我到广州去找你。”
我说:“好,等我在广州立稳了足,我就给你电话。”
赵朴顺说:“我还没看到过大海呢,我一定要去广州,你带我去看海吧。”
他央求的语气像个孩子一样。
当时我前途未卜,心烦意乱,用的是调侃他的语气:“开着你的‘宝马来吧,到时我搭你车兜风。”
赵朴顺爽朗地笑起来,“好呀,好呀,一言为定喽!”
我到广州租好房子,开始投入写作后,把新号码和地址用短信发给赵朴顺。我没想到赵朴顺会那么快就来广州。三个月后,一天晚上,我和一帮流浪诗人、作家、画家、自由撰稿人在白云山下的陈田吃大排挡,喝啤酒,我去得最迟,到时他们已经点了烧烤和小吃,正在开酒。刚坐下来,手机就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来短信息了。打开一看,是赵朴顺发的:三佬,我到了石井红星村,要九点后才能进城,你在哪里,告诉我怎么走。红星村离陈田村已经不到十公里,一进两者正中间的黄石东路路口就算是进广州城了。但那里晚上九时前是禁止拖拉机进城的,赵朴顺只好等在广州城外。
看到这个短信,我的第一感觉是惊骇。惊骇于他的神速,还是惊骇于他像一个鬼魅一样地跟着我,说不清楚。我给他回短信,告诉他只要直走,过黄石东路路口,再往前直走三公里,就是陈田,我在那里路边等他。
此后,我喝酒喝得有点心神不宁。不是我嫌他麻烦,而是有点担心他来会扫了朋友们的兴,毕竟这次聚会不是我请客,但我又不能退场。因为其中两位朋友是外地的,跟我网上联络好几年,今日才得以见面。提早退席会令朋友们不快。
九点一刻,我听到身后传来轰轰隆隆的马达声,晓得是赵朴顺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到了。我站起身向他招手:“二叔,我在这儿。”
赵朴顺看到了我,故意加了油门,向我这边冲出来。他车技高超,把握准确,刚好到我们大排档的椅子边一个急刹车停住。车头烟壶的一股黑烟熏得我们都咳呛起来。我看了一眼他的手扶拖拉机,还是二十年前的那辆,不过刚刷过蓝色的油漆,看起来不脏也不太破旧。
赵朴顺很豪迈地走下车来。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劳动布工装,八成新,既老土,又显得精干。他挺着腰向我走来,很有派地伸出右手,跟我握手。
我握着他的手,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二叔赵朴顺,农民,兼职旅行家,他开着这台破手扶拖拉机,跑了七八个省了,比我跑的地方多多了。”
我一说完,朋友们纷纷站起来鼓掌。
“哇噻,太牛逼啦!”
“酷!”
“像个西部牛仔!”
“比开宝马更炫!”
此刻,我一下子想起两年前赵朴顺给我讲他儿子小明在昆明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句话,也是这个字:酷!
什么叫酷,就是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形成强烈反差吧?
鼓完掌,大家纷纷过去跟他握手。赵朴顺使劲地跟他们每一个人握,把一个女诗人握得哎哟哟地叫喊起来。
我忙上前,拉开他,让他坐下,回头给女诗人说:“劳动人民的手,有力。”
之后就是喝酒,边喝酒边聊天。我们这一桌七八个人大多数是走南闯北过的,谁都有一火车皮的经历和故事。我没想到,这一晚,赵朴顺成了中心,大家都不提自己,只听他一个人说。赵朴顺两瓶啤酒下肚,也当仁不让,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旅行见闻。他说他在把手扶拖拉机开到唐古拉山口看到猎猎飘扬的经幡时感觉到的神圣,说他看到怒江大峡谷时的激动,说他车坏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恐惧,说他旅行中跟一个搭载他车四百公里的少妇的感情……
他肯定在吹牛,我从没听他说他去过可可西里,但他一点也不脸红,神情激动,语气真诚,说得声情并茂。他的普通话虽然蹩脚,但能让所有的人听个八九不离十,说得朋友们都很感动,不断地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谁敬都喝。他也回敬,气氛异常热烈。
我知道赵朴顺有好酒量,曾经我们一起做生意时,他一个人喝掉一瓶高度沱牌酒,还能把车从县城开回猫庄。况且我们今晚喝的是啤酒。我也不制止他,他就是喝醉了,我也能把他的手扶拖拉机开回我的租住处,不怕。
那个被他掐疼了手的中年女诗人不时地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说:“你二叔好浪漫,是不是你们湘西人骨子里都很浪漫?”
我说:“像我二叔这样的人湘西也不多。”
另一个诗人朋友隔我远,说话不方便,每次跟赵朴顺碰杯时都要对着我竖一下大拇指,他的正式身份是一个公务员,看得出来,他相当欣赏赵朴顺的这种生活方式。
趁着大家聊天时,赵朴顺告诉我,他接到我从广州发出的短信的第二天,就出发来广州了。但他的车开到郴州资兴县时,发动机烧瓦,彻底报废了,他只好折身回衡阳去买发动机。现在老式的红星手扶拖拉机发动机别的厂家都不生产了,只有原产衡阳机械厂仓库里有。一来一回,不仅耽搁了好几天,把他身上的钱也花光了,他只好在郴州的一个采石场潜伏了两个月,给自己和车子挣油费。“你看,发动机瓦蓝瓦蓝的,八十年代的货,就是马力足。”他把脑壳凑向我,指着手扶拖拉机的机头给我说,“我把两个齿轮又倒装了,每小时跑一百二十迈绝对没有问题。”
发动机装在机头壳里,我哪里看得到。
那晚,我们喝酒吹牛闲聊,气氛热烈得前所未有,我们九个人总共喝了近百瓶啤酒,一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才散。我喝醉了。赵朴顺也有些醉意。我只记得散场的时候,朋友们都围着赵朴顺的手扶拖拉机啧啧赞叹。我没领会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听到赵朴顺反复给我的朋友们强调一句话:“别看它只是一台手扶拖拉机,我告诉你们,跑起来不会输给你们的小轿车,一百二十迈,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我坐上赵朴顺的车,回棠下我的住处。凉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看着城市的建筑物快速地后退,恍惚中我像回到了湘西,回到我们一起做生意时的某个夜晚。
到了住处楼下,我下了车,赵朴顺却并不熄火。我说:“下来啊,跟我去睡。”
他说:“不了,我要连夜出城,去虎门,看海去。”
这么晚了,我使劲留他,说:“先在广州玩两天,明天带你爬白云山,晚上再找几个朋友喝酒,听你吹牛,过几天我陪你一起去看海,我们多转几处海岸线。”
他突然语气生硬地说:“我晓得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是个大老粗,你不就是嫌我今晚说得多了,给你丢脸了吗。”
我心里一惊:“二叔你讲什么呀?”
我很愧疚,喝酒时我有很多次粗暴地打断过他的话。那是我觉得整个晚上的聚会不能他一个人说,朋友们也得相互聊聊天,这些朋友有的也像他们跟赵朴顺相见一样,只是旅途中的偶遇,一散,一生可能再难相见。
他粗着肚子大声地说:“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整晚都绷着一张烂脸。”他说话间已经调转了车头,“我懒得再看你的烂脸。我听到了海涛的涌动声,我要看大海的笑脸去。”
我大声喊他:“你没喝多吧,能开车吗?”他已经加大了油门,机头的轰鸣声淹没了我的声音。
赵朴顺就这样生气地追着海涛的涌动声走了。我上楼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三点五十二分。
我睡得正香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我看了看窗外,才有一抹稀微的晨曦。肯定是赵朴顺打来的,他已经到了虎门,看到了大海。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他的心情肯定激动得跟潮水一样汹涌起伏,于是昨晚生的气也就都被海浪冲刷得不见了踪影,他不管我是不是睡得正香,迫不及待要给我叙说他的感受了。
不跟我诉说他又能跟谁说呢?
手机不屈不挠地响着,我只好拿起,一看,不是赵朴顺的,而是广州一个座机号。
很陌生的菠萝普通话:“你是赵朴顺的亲属吗,我们是广州交警大队,赵朴顺现在南方医院外科病室,希望你能尽快赶到……”
我着急地说:“他怎么啦?”
那个人答:“他出车祸了,你来了就知道啦。”
唬得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赶紧穿衣裤,找出钱包和银行卡,顾不上洗把脸就下楼打出租车,直奔南方医院。
我在医院的302病室见到了赵朴顺。他的脚上打了石膏,缠了绷带,头上也有绷带,鼻青脸肿的。见我进来,他艰难地半躺起来,脸上带着笑容。我问他怎么样了,他说:“你晓得的,手扶拖拉机是良心车,出再大的事故,司机一般都不会死。”
我说:“这个我当然晓得,司机掐耳子时会被甩出去。”
赵朴顺乐观地说:“没事,就是骨折,过几天就好了。幸好昨晚你没跟我去,不然我怎么给你爹娘交待。”
原来,昨晚赵朴顺和我分手后,一心想尽快赶去虎门,也许是酒精作祟,他突然想跑一回高速公路,他从华南快线上了高速。夜里四点多,没什么车,收费站的执班人员可能打盹了,竟然没看到他的手扶拖拉机从特勤道开进了高速车道。赵朴顺一上高速,就三档老油门一路狂飙起来。广深高速公路那是一条大动脉,不可能没有其他的车呀,没几分钟,就有司机报案说高速路上竟然有拖拉机行驶,不到七八分钟,赵朴顺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警车笛鸣声和喊话声。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于是把油门搬到顶,拼命地往前开。
赵朴顺说:“那种感觉就像飞起来一样,腾云驾雾啊!我是什么时候被甩出去的,一点也不晓得。”
我说:“你不知道拖拉机是不准上高速的吗?”
赵朴顺说:“晓得呀,我就是从没跑过高速,才想跑一次,新发动机,倒装齿轮,不跑,以后就跑不成了。没跑过高速,是我旅行生涯的一大缺憾啊!”他顿了顿,又说,“我估计它能跑一百二十迈,高估了,可能最多就能跑一百迈吧。”
我问他:“车子呢?”
他的情绪一下子沮丧起来,说:“成了一堆废铁了吧,好像是撞垮了高速路的护栏,摔下荒地里去了。”
这时两个警察进来了,赵朴顺没理他们,继续跟我说:“三佬你给我找个厂吧,我打两年工,挣点钱,还是要买辆车,这样去旅行起来方便些。”
我问:“还买手扶拖拉机吗?”
赵朴顺说:“我也不会开别的车,还买它。我的旅行还没完呢,怎么能没车呢,三佬你说是吗?”
没等我回答他,警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赵朴顺,现在开始做笔录吧。”
赵朴顺抬起头,很真诚地问警察:“我出事那地方离海很近吧,我好像听到了海涛声,是不是?”
警察语气严肃,一字一顿地说:“现在,开始做笔录吧。”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