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野史材料探入“文学现场”
2012-04-29吴福辉
吴福辉
“回到文学现场”这句话究竟起于何时怕是需要加以考证的了,它最初的用意无非是为从头审视以往的文学提供一个结实的起点。研究文学史,原是一件需贴近已逝的事物去触摸故人灵魂的工作,但受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我们对历史是多么地隔膜呀。六斤和七斤嫂和九斤老太的难以互相沟通,从来如此,于今为烈,因我们遭遇了一个大拐弯的时代。比如不了解汉字繁简历史的人,会很轻易将简体字问题完全归之于政治,忘掉了我们宋代人就写简笔,林语堂的《论语》当年便公布过手头字方案(手头字者,日常顺手写的简字也)。晚间的电视剧里,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人会满嘴“牢好”“牢好”说个不停(那时有“交关好”、“邪气好”,就是听不到“牢好”)。有一位青年学者读了我的《戴着枷锁的笑》之后,曾对我说,想不到你那时候也那么“左”!我初听不免生出一点点委屈。因他说的“那时候”,其实已是20世纪80年代前期,人们心有余悸的阴影虽还在头上罩着,“解冻”业已开始。在我所处的学术环境里,一切皆要重新打量的趋向各处萌动,我那个集子自然也留下了痕迹。“左”耶“右”耶?很难说清。不过这种细微的差别,是要真正进入历史境地才能感悟得到的。
研究现当代中国文学的人,要进入“现场”会有许多方便之处。毕竟这段历史过去时间不长,有了古代无法想象的众多历史沉积物可寻。除了我上一篇“石斋语痕”提到的文艺年鉴、文学大事记外,期刊、报纸、单行本的出版花絮,作家自传、书信、日记、笔记里的隐秘部分,当事人回忆的旮旮旯旯儿,甚至耳食的说之者曰有、亲践者或拒或迎且流布久远的传闻,一些入不了正史的杂七杂八的材料,都可发挥出助你进入“现场”的效用。我们读茅盾给《小说月报》写的一则则《海外文坛消息》,施蛰存编《现代》草写的一期期各种名目的《编后记》如《编辑座谈》、《书与作者》、《社中日记》、《编者缀语》,读沈从文和他的学生萧乾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所写一栏栏的《废邮存底》(后来部分印成书籍),见到叶圣陶为开明书店的作家新书写下的一篇篇广告,都可以实实在在了解到那个文学时代的人情关节和文化氛围,都不妨看做是文学野史的一部分。
1931到1932年间的上海,有一种杂志叫《文艺新闻》的,就留下了当年文坛的各种面影。可惜它被封闭后,类似这种带有大量史料容量的文艺报刊很少能够存活了,因而弥足珍贵。我举出它在1931年6、7月用5期登载的《作家绰号一览表》(最后一期改为文学戏剧社团绰号表),来看看这些别致的资料对我们今日了解那段文学史有什么用处。这不是《水浒》好汉们的泼辣绰号,也没有赵树理笔下农民绰号那么富有生活趣味,却是用作品给它们的作者(社团)所起的别名。现照录如下:
作家绰号一览表(以各个译著名称为题)
某日某某等数作家聚于某处,谈到作家们的绰号,于是即以各个作家所译著的书名,分别的配合其各个的生活、思想、行为、地位以题其绰号;兹为摘录如下——(恕不加详细说明)
鲁迅——苦闷的象征茅盾——追求郁达夫——迷羊夏丏尊——棉被樊仲云——烟傅东华——饥饿许钦文——若有其事林语堂——Littale Cratic周作人——雨天的书丁玲——一个人[的]诞生 郭沫若——漂流三部曲张资平——靡[糜]烂{1}
作家绰号一览表(以各个译著名称为题)
胡适之——白话文学史上卷胡也频——光明在我的[们]面前柔石——一个伟大的印象冯铿——虹[红]的日记殷夫——伏尔迦的黑渊陈学昭——倦旅孙福熙——巴黎捞针陈望道——断截美学 汪馥泉——初夜权王独清——圣母像前(欢迎此类投稿){2}
自十三、十四两号发表作家绰号后,兹接读者伴云及白玲等来稿,特选刊于后。
刘复——何典闻一多——死水西滢——闲话周全平——残兵叶绍钧——倪焕之刘大杰——支那女儿叶鼎洛——未亡人沈从文——不死日叶灵凤——女娲氏之遗孽巴金——灭亡凌叔华——女人膝[滕]固——迷宫冰心——寄小读者章衣萍——枕上随笔金满成——花柳病春冰莹——革命化的恋爱东亚图[病]夫——鲁男子赵景深——国外文坛消息徐霞村——嘴上生花的人(待续)③
戏剧家绰号一览表(以各个之著作导演之剧本及表演角色为题)
自作家绰号一览表发表后,接到若干热情读者的此类投稿,谨先将戏剧家们的绰号登出,不日且将有各社团的有趣味的绰号表。
丁西林——一只马蜂洪深——冯大少爷田汉——屋上狂人欧阳予倩——屏风后马彦祥——戏剧家之妻余上沅——国剧运动赵太侔——??? 向培良——生的留恋与死的诱惑熊佛西——洋状元陈大悲——红花瓶袁牧之——贤一郎陶晶孙——木人剧王平陵——跑龙套左明——小丑陈凝秋——南归{4}
自作家绰号发表后,接到许多读者来稿,可惜重复的太多,不能都披露出来。现在把文学戏剧团体的绰号刊出,(以各个所演的剧本或所出的书籍为代表)以后请停寄此类投稿。
新月社——人权论集创造社——洪水文学研究会——灰色的马沉钟社——昨日之歌未名社——莽原狂飙社——弦上语丝社——杂感幻州[洲]社——上部、下部广东文学研究会——你去吧!万人社——文丐论狂飙演剧部——战士的儿子 南国戏剧部——未完成的杰作戏剧协社——少奶奶的扇子辛酉剧社——狗的跳舞复旦剧社——寄生草艺术剧社——西线无战事联合剧社——可怜的裴加 北平戏剧学院——模特儿广东戏剧研究所——金瓶梅大道剧社——街头人山东实验剧院——(不可思议注){5}
无须多做解释,这份材料本身的信息量就够大。《文艺新闻》是具有左翼外围色彩的一种杂志,它连载作家绰号,最初恐怕只是为求版面生动,扩大影响,但也隐藏了部分思想政治动机。在鲁迅、茅盾、郭沫若、丁玲、陈望道之下,第二份名单中便不动声色地露出“左联五烈士”中的胡也频、柔石、冯铿、殷夫等四位的名字,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如果按文学实绩算,冯铿本登不上去,这是一种特殊的纪念方式、抗议方式。另一方面,从全部名单中左翼作家和非左翼作家的比例看,左翼只占三分之一,并不为多。非左翼的作家如周作人、胡适、林语堂、夏丏尊、闻一多、陈西滢、沈从文、凌叔华、冰心、章衣萍、丁西林、熊佛西、陈大悲、王平陵等,其中包括新月派、开明派、京派、海派、独立的民主作家、民族主义文学作家,毫不拘谨地展开了各色各样的创作个体和群体。这名单暗含左翼文学青年的观点和角度,显得较为隐蔽。像胡适的作品所举是《白话文学史》上卷,既突出他提倡白话的功绩,也有暗讽他“擅长”写半本书的味道。林语堂列的是Littale Cratic(小评论,小品文),他当时在英文《中国评论周报》上开小品专栏,用洋文正道出他的外来风貌。刘复(半农)不提他“五四”时期打过的硬仗,不提他《新青年》时代写的杂文、白话诗,甚至不提后来为之献身的实验语音学,而拎出他新近发现、校点的《何典》,可见在人们眼里他落伍了。但总体上,所涉作家并不存在关门主义倾向。到了第五份名单载毕,在定型的左翼非左翼殊死斗争的图景之外给了我们一种平缓的、宽大的视角。即便是今日看去,也足可补一般文学史记述之空隙吧。
再如,从“绰号”名单所包含的当时有名以后仍然有名的作家,或当时有名(姑且把编绰号的作家都看成是成名者)以后没了名气的作家两相比较,那就恰巧倒了过来:在文学史上经沉淀尚能占一席之地的作家要占三分之二强,而无名作家反是少数。像樊仲云、傅东华、孙福熙、向培良、左明、陈凝秋(塞克)等就算是缺乏名气的了。至于那些著名作家在1931年的当儿,名单所举的代表作许多已相当贴切,均能显示他们独特的文学贡献,但读下来还是觉得颇为特别。比如鲁迅,并不采用《呐喊》、《热风》和《坟》,而用他译的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象征意味深长。在20世纪30年代的人们看来,鲁迅并不是振臂一呼的“英雄”,倒是个辗转于痛苦挣扎而前行的思想斗士。茅盾不用《幻灭》、《动摇》,却采《追求》,显然认为他具有远大的前景。郭沫若用《漂流三部曲》是暗示他被放逐国外。郁达夫用《迷羊》,仿佛提醒他正处于写作的岔路口。丁玲用《一个人的诞生》,赞她这个左翼青年作家破土而出,冉冉上升。而张资平举了《糜烂》,就像故意略去他写出的重要作品,直截了当地在批评他的“堕落”了。这种惟妙惟肖的绰号的编撰,在前两个名单中尤其显著。如果“绰号”反映了读者的独特接受,五份名单就构成一种当时当地的文学眼光。
这里所列的作家作品,许多是有代表性的,如闻一多的《死水》、陈西滢的《闲话》、叶圣陶的《倪焕之》、周作人的《雨天的书》、胡也频的《光明在我们面前》、叶灵凤的《女娲氏之遗孽》、丁西林的《一只马蜂》、熊佛西的《洋状元》等,都至今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定位置。而沈从文的无名作《不死日》,巴金的处女作《灭亡》,便说明这两位日后名声大震的作家,这时仅小有名气,他们的代表性作品还没有来得及问世呢。对于东亚病夫(曾朴)这位晚清谴责小说家,绰号名单不但将其列入,且还举出他《孽海花》之后的自传体小说《鲁男子》,是肯定了一位旧时作家倾向新文学的积极态度(翻译法国雨果、左拉、莫里哀名作,与儿子曾虚白创办真美善书店和《真美善》半月刊等)。这是开明、可敬的文学立场。
由于左翼戏剧运动的活跃,也可能是报纸编辑对剧作家内情的熟稔程度,我们可以看到第四份“绰号”名单里有专门的话剧界记录。这里的剧作家皆赫赫有名,写剧、导演、扮演三位一体的人尤多,以至于我们今天会以某个剧本的名字缺失为憾,其实倒可能是被饰演的某个角色代替了。余上沅名下注着的“国剧运动”,是指他与赵太侔等一批同期在美国纽约学戏剧文学和剧场艺术的人,回国后在北京筹划建立演出团体,喊出倾向纯艺术的“建设中华国剧”的口号,并创办了中国第一个由政府主持的现代戏剧教育机构——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这个系培养出的学生中有张寒晖(兰璞)、章泯(谢兴)、左明等,后来成为进步戏剧活动的骨干分子。
第五批“绰号”名单显示了“五四”以来文学社团的多元。这里夹杂了戏剧社团,呈混合状。21个社团,大部分是有名望的,长久开展活动的;少数的社团机构只是大家不熟罢了。如广东戏剧研究所,是1929年2月由欧阳予倩应广州当局李济深等人的邀请创办的,自任所长。此机构以戏剧研究为主,兼办戏剧学校、剧场、刊物等,唐槐秋、马彦祥等参与其间,延续了三年,对南国的话剧事业产生很好的影响。所演《金瓶梅》,是欧阳予倩乘“五四”之风为给古典小说人物翻案而写的,剧名应是《潘金莲》。戏剧协社和《少奶奶的扇子》的演出,可是中国戏剧史上的一件大事。此社1921年成立,为上海著名的“爱美剧”团体。洪深在美国学成回来后即加入。他打破原来文明戏的陈规,提倡男女合演(不是男扮女装),建立正规的导演排演制度(不是幕表制),1924年根据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名作《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编为中国的故事即《少奶奶的扇子》,并第一次采用立体布景,灯光、音响加以变化配合后演出,取得巨大成功。《少奶奶的扇子》标志着中国话剧真正走出“文明戏”时代,完成了话剧的现代形态。还有艺术剧社和《西线无战事》这一条,是指左翼的上海艺术剧社1930年3月公演由日本戏剧家村山知义根据德国雷马克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因为是一出表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群戏”,非常符合当时左翼文学创作追求的风气。其他的文学社团如创造社是用它近期出版的刊物《洪水》代表;文学研究会却以翻译《灰色的马》作标志。幻洲社实际是创造社的分支,用“上部、下部”做绰号,可见其刊物《幻洲》编法的出名(每期分“上部:象牙之塔”和“下部:十字街头”,分别由叶灵凤、潘汉年执编)。未名社用其一贯的刊物《莽原》代表;语丝社不用《语丝》,只写了“杂感”两字,可见鲁迅的影响力。新月社没用它著名的《新月》月刊做名片,反用了《人权论集》。这是新月书店1929年年底出版的书籍,收集了胡适、罗隆基、梁实秋等新月派人物针对新上台的国民党政府以党治国、以党代法的专制主义,在《新月》上发表的一系列尖锐文章,如胡适的《人权与约法》、《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有宪法》、《知难行亦不易》、《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罗隆基的《论人权》、《告压迫言论自由者》,梁实秋的《论思想统一》等。可以想见此书会遭到国民党党部机关的围剿。它大大提高了上海时期新月社的知名度。这些引申出来的逸闻,正是文学史的外史。
不过《文艺新闻》“绰号”名单虽能窥探到当时文坛的一些信息,却不能代替严肃、理性的文学批评。对于重要的作家作品的衡量,只能是在长久的文学批评的实践中逐渐建立,而且在现代中国,还要有耐心忍受严重的政治环境的穿插、侵染。即便这样,这也不失为一份丰富多样的现代文学野史材料,一份20世纪30年初关于中国文学的活生生的剪影。
2012年3月26日改定于小石斋
【责任编辑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