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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经济转型的政治呼唤

2012-04-29郑永年

中国报道 2012年2期
关键词:谈话国有企业改革

郑永年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说,1992年的邓小平南方谈话无疑是当代中国改革智慧的体现。如今,虽然中国面临着一个全新的时代,依然迫切需要南方谈话那样的改革大智慧。

南方谈话解决中国改革的两个最大难题

未来的历史会告诉人们,1992年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是中国当代改革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是一座里程碑。我们今天所看到改革开放的所有成果都和南方谈话密切相关。

南方谈话的意义在哪里?简单地说,它解决了当时中国改革所面临的两个最大的难题,即改革路线的确定和改革路线的执行。

中国的经济改革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整个80年代都处于一种探索状态。在意识形态层面,对于改革并没有强有力的共识,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当时称“商品经济”)之间摇摆。在路线不甚明确的情况下,执行必然出现问题。整个80年代,经济政策在放权和收权之间进退。除了最初的农村改革取得了较大成功,其他各方面的改革尽管都进行了尝试,但没有找到一个突破口。南方谈话彻底改变了这种局面。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成为当年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主导思想,这次会议上正式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是意识形态上的重大突破,从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成为执政党的基本路线,并表示一百年不变。

路线确定之后,围绕着这个目标,执政党很快就进入动员状态,集聚改革力量,实施改革政策。南方谈话之后,由地方政府领头发动了一场激进的分权运动。(尽管80年代也有分权,但其幅度和广度都比不上南方谈话之后的分权。)“分权”释放出来巨大的改革和发展能量有力有效地冲击了旧的体制,在很多方面破坏了旧体制赖以存在的经济和制度基础。当然,“分权”也带来了很多问题,但如果没有这些问题,旧体制还是会继续牢固不动。在邓小平南方谈话以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制度纷纷建立起来,包括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1998年中央银行制度改革等等。

更值得一提的是,90年代中期之后进行的以“抓大放小”为核心的国有企业改制,尽管在执行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主要是国有资产的流失,但是没有这一过程,国有企业根本没有出路。经过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制,中国基本上实现了一个比较平衡的经济结构——即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之间的平衡、大型企业和中小型企业之间的平衡、政府和市场之间的平衡。与此同时,在对外经济方面,中国成功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WTO),从制度上完成了和世界经济的接轨。

但今天的中国,在经济改革方面又有类似于南方谈话前出现的停滞不前的情况,这主要体现在经济结构的严重失衡,主要包括出口和内需之间的失衡,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之间的失衡,大型企业和中小型企业之间的失衡,等等,所有这些失衡的结果就是政府与市场之间的严重失衡。

而这一切的核心问题,我认为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国有企业大扩张造成的。

再次回溯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抓大放小”策略的引导下,中小型国有企业被民营化或者说中国式的私有化,而大型国有企业一方面得到整合而成为企业集团,另一方面也收缩战线,从一些竞争性领域退出而集中在那些对国家具有战略意义的领域。同时,国有企业的改制也比较成功,主要是企业化和法人化。但是此后,国有企业在改制方面没有进步,其市场化和企业化程度不足,因此它不是依靠市场上的竞争,而是通过政治和行政权力垄断市场。企业发展可能已经走偏了方向。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国有企业已经不再局限于国家战略领域,有的甚至扩张到原来民营企业的领域,造成一些不合理现象。

在亚洲,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韩国、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都是通过政府对私营企业的大力支持而壮大产业。新加坡尽管也有庞大的国有企业,但是这些国企是高度企业化和市场化的。而中国在这方面,与这些经济体存在很大不同,因为政府大力支持的是国有企业。

但中国国企的问题愈演愈烈,现在它已经演变成为中国的“华尔街”问题,大而不能倒,甚至挟持了政府的经济政策。

我一直强调,中国和美国的经济模式是两个极端的模式,美国是“(市)场内国家”(state in market),而中国是“(政)府内市场”(market in state),就是说,美国的政府是必须服从市场原则的,而中国的市场是必须服从政府原则的。在美国,如果市场占据了完全的主导地位,而政府失去对市场的规制,那么经济危机必然发生。相反,在中国,如果政府占据了完全的主导地位,而市场完全被政府所控制,那么经济危机必然发生。所以说,如果美国的危机出在华尔街,那么中国的经济波动很可能将出在国有企业。

新时期社会改革是一条出路

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中国社会开始大转型,市场经济的合法化给中国社会创造了无限的经济空间。中国很快从一个意识形态型的社会转型成为物质利益导向型社会。此后的20多年间,整个中国社会步入了一个人们所说的物质主义时代。随着经济空间的大扩张,各个社会群体纷纷在物质世界领域里追求和满足自身的需求。各个社会群体不可能在经济扩张过程中取得同样多的利益,于是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各种社会矛盾。不过,有一些社会矛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忽略了。

逐渐地,人们发现在20多年的经济扩张之后,这个社会已不是自己理想中的社会,就自然出现了各种“反现状”的“理想主义”。今天,对每一个社会群体来说,“理想主义”就是要改变目前的社会形态,使其适应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这与上世纪80年代的理想主义已经有了很大差别)。在一个高度分化的社会里,不同群体展现出自己各自的“理想主义”。或者说,现在的社会群体不再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诉求,缺乏对未来的共识。

如今,中国社会再次回归,回归到重新确定改革共识的时期。

中国应该把社会改革确定为执政党的政治路线,确定为下阶段的主体性改革,并且找到政策执行的动力。

为什么要把社会改革界定为下一阶段的主体性改革?这里有几个主要原因。首先,通过第一阶段以经济改革为主体的改革,中国的基本经济制度已经得到确立。经济改革仍有很大的空间,但主要是制度的改革或者完善问题。总体国家制度要得到改革,就必须找到新的突破口。较之政治改革,社会改革并未涉及政治精英的核心利益,而且社会上下容易取得共识,比较容易进行。

其次,社会改革是为了“还债”。中国社会的民怨往往是因为没有解决好民生问题。今天有人把毛泽东时代的社会制度和其所提供的服务描述得非常公平、非常好,这是道德判断而非历史事实。应该说,那些符合计划经济模式的旧的社会体制曾在当时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它所能提供的公共服务非常之少,并且分配是不公平的,因此它的解体不可避免。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变过程中,伴随着旧制度的解体,以经济为主体的改革理应提供另一套完整的社会制度体系。30年来的经济改革对中国社会制度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包括社会保障、医疗、教育、住房等等。而今天,通过社会改革重建一套新的社会体制是中国唯一的选择。

再次,社会改革为可持续的经济增长寻找新的动力,这主要表现为要建立一个内需社会。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开放政策造就了中国的外向型经济,即出口导向型经济,出口成为了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机爆发对中国经济的影响表明,出口导向型经济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很容易受到世界经济波动的影响。很多年来,中国一直面临西方的压力,无论是出口还是进口,特别是金融危机爆发以来,中国主要的出口市场贸易保护主义开始盛行,尽管中国不喜欢,但这远远超出了中国的控制范围。每当面临来自西方的贸易保护主义,中国往往感到力不从心。一个高度依赖于外贸的经济体,其可持续发展是非常成问题的。

走出这一困局的唯一途径在于建立一个消费社会,依靠社会内部的动力来达到可持续发展。但是,消费社会的建立需要社会制度作为基础,如发达国家消费社会的形成,不仅取决于其经济发展水平,更重要的是通过社会改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包括社会保障、医疗卫生和教育等方面。在中国,只有当一整套社会政策得以确立之后,消费社会的建立才有希望。应当说,在这一点上,执政党和社会也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共识。

中国呼唤第二次南方谈话

今天的中国,需要第二次南方谈话来寻找改革的突破口。但关键的问题是,谁来进行南方谈话?从某种意义来说,1992年的南方谈话是政治强人的南方谈话。但今天,政治强人时代已经过去了。新时期的改革,应该重新确立中国共产党作为改革的主体地位。

如何确立中国共产党作为改革的主体?这就是最近这些年人们开始讨论改革“顶层设计”的原因。

“顶层设计”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改革什么?什么能改,什么不能改?如何实施改革?这些问题都需要通过“顶层设计”过程来回答。或者说,从改革的思想、方案的设计,到改革政策的落实,再到新制度的形成,都离不开自上而下的权力。在近现代国家,没有一项重大的国家制度是在没有强势领导人巧妙的权力运作下得以确立的。

但是,在中国的政治环境中,无论是改革的发动还是改革的可持续,地方和社会的动力都非常重要。一旦忽视地方和社会的力量,任何形式的“顶层设计”都将是空中楼阁。

改革动力从何而来?首先就要从中央与地方关系中寻找。这几乎是中国改革的定律。中国的改革往往首先是从地方开始的,在各个地方实践,然后通过“顶层设计”,把地方经验提升成为国家政策,推广到全国。

这些年来,地方各方面的改革试验一直在进行,如浙江的政府鼓励民营企业发展的模式;广东的外向型企业的转型和公民社会建设模式;重庆的国家动员模式;江苏的政治改革模式(“公推直选”)等等。这些地方的领导层面对各自现实寻找着适合自己情况的改革和发展模式。事实表明,如果能够充分授权于地方,地方政府在很多方面是有创新能力的。

除了地方政府层面,改革更应当关注社会的参与。没有社会的参与,“顶层设计”不可能科学。在改革领域,无论是经济、社会和政治改革,其起点和终点都是社会。如果没有社会的参与,很多决策在表面上看可能非常理性和科学,但实际上却脱离社会现实,并不能反映社会现实的需求,最终可能流于空想。

顶层设计也必须满足中国社会日益增长的参与要求。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社会力量已经得到很快的发展。一部分人在解决了温饱问题而跃升为中产阶层之后,就开始萌发政治参与的要求;另外一些仍然处于比较贫穷状态的人,因为等待多年不能改变这种状态,也在逐渐激进化,当然也希望通过政治参与来追求基本的社会公平和正义。如果不能满足社会参与的要求,经过“顶层设计”的政策很难具备较高程度的社会合法性。

更为重要的是,社会参与可以影响目前的中央和地方关系。中国各地地方差异大,中央政策不可能“一刀切”地在各个地方实施,这就给地方政府创造了去实践各种地方改革的客观条件。但在没有社会监督的情况下,地方官员的改革有可能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只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前途而改(在现有体制下,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而社会的广泛参与在一定程度上会迫使地方官员必须从长远的利益出发,而非为短期个人利益所驱使。同样重要的是,社会参与可以解决地方官员的权力制约问题。中国目前的情况是,随着党内民主的实施,中央层面领导人所受到的制约越来越多,但地方仍然没有发展出有效的制约机制。

今天的时代呼唤执政党领导集体来一次集体南方谈话。只有改革,才能拯救改革,拯救社会。在纪念邓小平南方谈话20周年的今天,人们期待着中国共产党能够再次寻找到改革灵魂,把中国的改革事业推到下一个阶段,以实现执政党“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理想目标。

本文为作者2012年1月8日在《东方论坛2012:改革的智慧》(北京)上所作的演讲。作者授权本刊刊登。刊登时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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