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病室的日日夜夜(组诗)

谈雅丽

开福寺

湘雅医院斜对开福寺，斜对庙堂净地

傍晚它和病室一道变暗

一道沉没于夕阳中的万丈红尘

入院时我曾虔诚祈拜

能与你平静地度过每一道沟坎

朝圣者升腾起云烟，寺中老尼手持木鱼

敲亮秋夜——最后一股幽蓝

但我只会长跪

只有一个母亲所有的全部信仰

隐隐寺庙，隐隐尘世

我要牵着你的手，一盏盏点燃

通向未来的万盏光明

湘雅路、芙蓉路，五一路，橘子洲

此岸到彼岸，都是灯火璀璨

我们静静坐在灯下——

寺内每块青砖都雕刻前朝历史

寺外网吧，咖啡屋，洗脚城，快餐店

到处漫延着生活的热气和华彩

人间的小悲欢似乎不值一提

我哭了，在你面前，我是唯一的朝拜者

我想到陪你长大的时光，幸福是一枚酸酸的糖果

弥足珍贵，无法言说

明天呢，明天以后

我感到浓雾将很快地占领我的身体

仿佛秋天——

很快地占领，寺中每棵树的树顶

术前风险

早晨，新疆医生喀力木，在宽大木桌前

逐条向我解释孩子的术前风险

比如粘连，失聪，麻醉失控

假想的风险使我禁不住泪水淋漓

十二年来，我似乎从没被告知你要面对

危及生命的风险

小时候怕你迷路，逼你记住电话和住址

你独自坐公交，但我早在车的那头等着

最重的扁桃体炎，我陪你不吃不喝

那次你哭得很严重，却忍痛吃下食物

你是教授的第一台手术，全麻半天

昏睡中完成手术，手术刀铁蹄一样

践踏在你的身上

“如果家人必须有人离世，我希望是我”

离世的公公曾用这句话安慰我的灵魂

这个早晨，飞动着祈祷之神的眼睛

我的脸在阳光中浸满湿润，我真想告诉你

“亲爱的孩子，我希望是我——”

时光无限漫长，你可以相信我

我们有足够的光阴，可以像草木枝柯一样

轻轻地摇晃

七点钟

住院楼，蓝光笼罩百间灯火通明的斗室

七点钟，门诊大楼拥挤着人群的长龙

人们走动着，十道门与一道门之间

闪动着面容焦灼的病者和陪护

化疗变成光头的中年妇女

眼睛包着厚厚纱布的孩子

人们在巨大的疼痛面前，试图保持着平衡

这天我经过诊断室，检查室，PV室

电梯、楼房，廊道构成了我心灵的迷宫

我迷失了自己，在镜子的另一面

麻醉剂，输液瓶，留置针头，CT扫描，核磁共振

我已厌倦这些生僻的名词

我只是在签下手术同意书前流泪

余生，我相信在我竭尽全力之后

命运却早已安排了我的排队等候

人们在一生中穿梭，没有谁洞悉秘密

没有谁是全能的，不可击败

人们都要一种治疗，在无限爱和琐碎中

抱团取暖——暂时地忘却孤独

我有懷旧病

我有怀旧病，我向着熙攘的人群眺望

箭一样回退到时光的经纬里，

我相信浮沫，一切科学冰冷的词语

不能够成为我信仰

这个早晨，我置于你贴身口袋的平安符

不仅仅是祝福

手术室外弥满了不安，我在术后

一口气从一楼到十五楼，请相信母亲的勇气

“要不断地说话，以维持清醒意识”

说起你小时候，在襁褓时也不大哭

说前不久一起去靖港古镇

天很热，那里的冰甜酒和纸折扇多么好

说流离于世俗之外的雪月风花

我有多么不称职，偶尔做了河东狮

我很脆弱，顺从一切的真理

只能用脆弱的心恪守人间的无常

层层相淤的时间，最终包围了我的诉说

今晚之后就风清月明，时光倒退着

川流不息的人群带来不同的晨昏

我记得你刚刚出生，皱着脸，貌不出众

但我听到你第一声哭泣

就认定你是天下最好的孩子

四十四病室的日日夜夜

A栋，四十四病房，从十五楼窗口

能看见十四台不停转动的巨型风轮

需要这些巨人的推动

才能维持病室的春天气候

四十三床住着一个喉癌老头

术后食管溃烂、漏食、虚弱

每天他试图用针管从鼻内进食流质汤水

每隔小会儿，极端堵塞呛得他满脸通红

红的绿的黄的流质洒在床上，屋里，衣上

和我的四十四病室

我得学会忍受，雪花般飞来的催款单

瓶装袋装的，圆形方形的针剂和药片

护士甜腻的笑脸，每天八点准时查房的医生

和陌生的询问

只有黄昏，当一切身体的痛苦消减

那个不断鼻食的人，会缓缓走出病室

背着手慢走，不出声，在此处哑寂的人间

他脸上并没有对生活难以忍受的愤恨

时光果真能慢下来了

我们活着，生命真的就是一种恬淡

斑斓之虎

病室的中午，我曾梦见过一只斑斓之虎

在我的体内缓缓走动

它有金黄的凶猛，也有黄金质地的温柔

我奢侈地梦见爱，梦见在某个地方

他和我携手并肩地走在秋风乱卷的街头

在不为人知的病室角落

我会为怎样的人生际遇放声恸哭

人群总是把我推向寂没，牵我之人

我们该怎样细述一生，该怎样用倒述的手法

描绘我在四十四病室里一颗踉跄的心

用此刻，一个人他可能对我施展的全部柔情

我不必被谁安慰，我强大到足以打败自己

我的软弱，深植在黄金之虎的斑斓体内

我在清醒的中午数着大楼向阳面的玻璃

从镜子两侧审视自己不全的人生

我还数我身上的暗疾，内伤，疤痕

以及不可救药的暗

众多亲眷，来用一丝简单的爱唤醒我

因我越拉越紧，越拉越紧系在我和命运之间的

那根微弱的细线

再度迷恋秋天

我一度迷恋从山谷里斜冲过来的那朵

山茶花。它泛起银白之光逼近我——

像美，逼近一头狂躁的巨兽

隔了时光我才敢看它，摸索周身散发的

烟火气。允许一处柔光打在花瓣

打在心里，快要熄灭的暮蔼之上

那灿目之光下，我忍不住为将至的命运奔跑

忍不住冲上赭色峰顶，看着一棵棵木槿

开放着透人心肺的深红

我不能确定在一切可能的变数中

我能否从容，能否温驯

能否不在无边的燃烧中，堕落成灰

但很快地，时光很快地熄灭了群山

山茶树苍郁的叶子，在尘世中一片接

一片地掉落了——

无限秋光，仅用一行高飞的鹭鸟打上了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