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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为什么起劲地叫(外三篇)

2012-04-29杨贤平

文学港 2012年2期
关键词:老葛喇叭村长

杨贤平

上半夜即将过去的时分,月光斜披着村道,一只小狗像犯过错似地紧贴着墙根走路,两个男人就此相遇。东面来的那位咳嗽一声,脚步很轻;西边来的那位抽着烟,烟头一灭一亮,烟雾混杂在夜幕里。去!抽烟的男人蹬了一脚地面,狠狠斥着小狗,小狗身子一缩,夹起尾巴突然逃离现场。到了村道的另一头,才回头冲着训斥它的人狂吠。它的叫声带动了村子的狗家族。

对于狗叫声,村里大部分人不以为然。这样的日子由来已久,村里三分之二人家养狗。个别还养不止一只。

东岙的喇叭不打猎也养了三只,大中小齐刷刷。他养狗纯粹好玩。起初,喇叭的三只狗按兵不动,除了最小的那只“嗡嗡”了两声,就再也没出声。后来大黄狗猛地一声狂吠,老二也开始拼命叫唤起来,老三不甘示弱,于是院子就跟炸开似的。喇叭的一岁半儿子从梦中被惊醒,“哇”地大哭起来。

喇叭的女人本来睡得很沉,听到狗叫声和儿子啼哭也醒来。可她不情愿醒来,伸腿往脚后踹,没料踹了个空。女人这才完全惊醒。“喇叭,喇叭!”接连喊过两声,不见回音,喇叭的女人抱起啼哭的儿子往外屋寻人。外屋空荡荡,门紧闭。女人慌了,好端端睡着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呢?院子三只狗还叫个不停,女人不敢抱着孩子出门,边哄孩子边在屋里打转。

村里的狗家族闹过上半夜,约摸半个钟头才停息。孩子不知是哭够了还是让女人给哄住了,在狗叫声止住之前已经入睡。喇叭女人把孩子放回床上出门。整个院子的每道门都被女人敲遍,家里没人知道喇叭去了哪。喇叭父母披着外衣出来讨问出了啥事,喇叭女人说喇叭不见了。“这么晚了能上哪?”喇叭父亲边问边琢磨。“茅厕?”喇叭母亲提了个醒,喇叭女人说:“没人。”

说话间三只狗摇头摆尾着凑上来,看上去它们也爱打听个事。“睡吧,又不是三岁小孩,能丢了不成。”知子莫如父,喇叭父亲满有把握,说完自个儿把半个身子退回屋里。

喇叭女人回到自己的屋,前前后后理了一遍:喇叭平素不结仇,又不是有钱人,吃喝赌嫖也没前科,若是哪家突然有事召去也该有个招呼……狗为什么起劲地叫?喇叭女人想不出所以然,只好把狗叫声和喇叭的不见联系起来。然而,到底没个头绪。

女人才躺下,村里的狗家族忽然又闹猛起来。“咋啦?到底出啥事?”喇叭没回来,女人心里疙瘩无论如何解不开,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起联想。偏偏这时又从不远处传来嘈杂声,让女人愈加揪心了。一会儿,又听到吆喝声:“抓住他,抓住他……”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狗叫声又热烈了一层。床上的儿子又被惊醒,哇哇地大哭,女人折返了几回,最后抱起儿子出了门,把孩子交给隔壁的公婆,自己出院门摸情况去了。

午夜空气清新,这有助于声音的穿透,女人很快辨别出嘈杂声的方向。她尽量贴着墙根走。只是没等她走过半条墙弄,那边的吵闹声渐渐变稀落了,狗们的叫也不再那么热烈。女人一面缓缓收了步,一面侧耳细听前方的动静。试图听出动静,前方反而没了动静。再听,就感觉出奇的宁静,以至于乱石墙缝里过路的夜虫发出的声响也变得隆重起来。女人往后退缩,一路扶墙,踮着脚底退回自家的院子。

进屋,看床上,女人差点没被吓晕过去。床上男人好端端地躺着,身上一样的衣衫,连睡姿也保持常态。再往前,还能听到鼾声。女人揉揉自己的双眼,没感觉异样,愈惊讶不已。后半夜平安无事。村里所有狗也像突然失踪了似地没发出半点声响。

第二天一早,村人们都在相互传递一则消息:村长挨揍了——见过村长的人都说村长被打得鼻青脸肿,村长不像村长了,往日的威风和霸气也全不见了。村人对平日如此强悍的村长会挨人揍感到不可思议。然听说揍村长的人功夫了得,就像走书上说的古代侠士,身轻如燕又能飞檐走壁,除了大快人心,更多的感觉是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穿越。还纷纷感慨:其实我们身边不缺有侠义心肠的人。

喇叭的女人听到这番议论,不敢轻易将昨晚发生的家事抖扬出去了,尽管喇叭平日也就会吹吹喇叭,别说揍人,便是让揍一条小狗小猫也不敢。不过村长事后回忆起昨晚的事还是提到了喇叭,说喇叭向他借过火。村长还说,自己就吓了一只小狗而已,没想到整个村子的狗都冲着他叫唤,狗叫声淹没了他正常的思维,接着发生的事就想不起来了。

打那以后,村长听到狗叫声脑袋就疼痛欲裂。

麻雀

误入歧途么?那会儿分不清是早雾还是天上的游云,看上去温馨又浪漫。就这样,它被吸引了过来。可是很快它就迷路了。四周的白不再明亮,细微的尘埃迷糊了它的双眼。哦,好累!翅膀不是被雾水打湿,越来越沉是因为被沾染,黏黏的油性。最后还闻出异味来。为了躲避冲天而来的蒸汽,它还差点碰上吐着火焰的烟囱,想想也后怕。

还算幸运。不一会它落脚在一堵墙上。高高的马头墙是它所熟悉的,实在太亲切了,看来,这里是村庄了。它顺眼望着,不算太清晰的四周确实有一片黑黝黝的瓦顶。它立于墙头,拍打了几下翅膀,尽管还黏糊糊,但感觉好多了。希望太阳早点出来,更希望能找到一点吃的。

没有太多力气跳跃,它顺着马头墙来到另一处屋顶,结果遇到了一个人。那个身穿脏兮兮军色短袄的人,顺着梯子爬上屋顶。一双小眯眼,脸部表情暗淡而两腮帮皮肤明显皲裂。他很在意地看了它一眼,突然咧嘴微笑了一下。“嘘嘘……”显然他在逗它。这让它感到无比温暖,于是“唧唧”地回音他。只是接着他的举动让它疑惑了,那人信手翻起一溜瓦,并将瓦片递给脚下一样站在梯子上的人。不多時,好几个人上了屋顶,大批的瓦被送到地面,怎么看都像是拆房子。不远处突然传来敲击声,它循声望去,看到有人正拿大榔头将那边的马头墙敲得粉碎。

这是令麻雀伤感的事。千百年来,马头墙一直属于它们。这向天的符号,曾经召唤过它们,并为它们指路。“唧唧,唧——”它做了一个无法表达完整的表达,选择了离开。

再次落脚,便是一棵千年古樟树。巨大的树冠几乎是一个世界。现在迎接它的,居然是巨大的冷漠。整个树冠空空荡荡,同类的窠还在;它从斑鸠的家到黄鹂鸟的阊门,才真正体会到人类发明的那个成语——门可罗雀的涵义。

这时出现了一个蠕动的点,让它多少有些喜出望外。一条肥硕的毛毛虫。不过瞧仔细了,又感觉它不是肥硕而是浮肿,明显的病态。奇怪的是毛毛虫见了麻雀丝毫不恐惧,相反朝它致以敬意。它浮肿牵涉到了脑袋,致意的动作吃力。麻雀正想上前讨问,毛毛虫主动开口了:

“一切都结束了,包括我们之间的敌对。但值得庆贺的是,你们鸟类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你看看你的同伴走的走死的死,如果你不迅速离开的话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当然,你若对我仍旧充满敌意,我不阻拦你把我吃了。但我需要明确告诉你,我身上累积的毒素足够将你药死。”

这份即将消失的敌对,让麻雀隐约觉得并非是好事。望着垂死的毛毛虫,它的内心更多是悲凉。寒风又袭来,一片飘落的树叶迅速裹走了毛毛虫。

离开古樟树朝村子中央飞去,连一个草垛也没有发现。稻草垛,原本是麻雀的愿望。稻草里有可寻觅的谷粒,有可供取暖的温度,还可以帮助它除去身上的油腻。空旋了一圈,麻雀落在一个小院子中央的干草上。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只是天空白雾遮掩,让人感觉不到有多少暖意。尽管这样,还是有人依偎着柴禾堆瞌睡,貌似在晒太阳。一位老人。看来睡眠很浅,麻雀的叫声把他给惊醒了。

这人类无法理解的鸟语,普通人只能从它发声的长短来判断它们是召唤,是惊愕,抑或是欢愉。他听到了麻雀接二连三的鸣叫,于是打开眼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只麻雀到来,与上一次麻雀出现在自家院子,已经有三天了。他暗暗地留意着它,到底无法确定是不是同一只麻雀。它们除了个体大小,喙的色差,相互之间基本没有什么区别。可个体大小和喙的色差又不是那么容易区别。

他很想起身。可又不敢起身。起身想进屋抓一把米,撒在院子。他自以为是麻雀因为找不到食物饥饿了,这是依据它的叫声,他的判断。他不敢起身,那是因为麻雀离他实在太近,已经能辨别清楚麻雀的喙的颜色,褐色的。显然,这不是三天前到过的那一只。除了想解决麻雀的饥饿,他更希望以这种方式换取麻雀定居下来。偌大的院子,屋檐和草垛,甚至里里外外的每个角落都可以提供它们栖身。

麻雀看到他了。也许它压根没把他看成是一大活人。他衣着的黑色棉袄经过洗涤而变得发灰,又由于搓洗不怎么彻底留有块状的污垢。和身边的柴禾有色差,但丝毫没有不协调。麻雀跳了几下,挨近他的脚尖。再一跳,居然跃上他的脚背,开始啄。啄什么呢?原来啄他鞋面粘着的饭粒。一下,两下……

麻雀是胆怯分子,麻雀又是这个世界少有几种与人居关系密切的鸟类。他知道,自己哪怕出现一丝丝动静,麻雀就会逃走。可他实在不愿意。他宁愿忍受肩头和双腿的麻木,也要让它将这场戏演完。

米饭很快被麻雀啄完,但它没立即飞走。它把他的脚背当作舞台,敏捷地跳来跳去,还扇扇翅膀。小可爱,小精灵——尽管他无法默写出这些词汇,但内心确实想这样表述。他窃喜,眼里发出很少有的光芒。

最后,麻雀还是飞走了。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飞走。不远处的一家化工厂又在放气了。对麻雀来说,毫无心理准备。

遭遇

老头叫老葛,来自内陆省份。六十几岁了,身子骨没病没痛,却也不见得十分硬朗。大概与他个头矮小也有关系。总而言之,单说他外貌,便是一弱者。既是弱者,又遭遇了不愉快,看上去就更弱。半个月前,老葛为了寻找离家五年未曾回去过的儿子来到这个靠海的镇子。儿子两年前给家里寄过钱,有地址。老葛按照儿子寄钱的地址找到儿子上班的那个厂子,结果没吃闭门羹;压根儿不存在闭门开门,那厂子完全敞开着,里面正在盖房子,一问才得知厂子卖给人家了,眼下正在盖的是商品房,用来住人的。按理说,都啥年代了,电话总有。可老葛家没电话。儿子有没有电话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从来没电话联系过。老葛没找到儿子,是离家后第一个大不好的遭遇。

住旅馆三天,找儿子三天,派出所去过两回,大盖帽们很亲切,就差把他当成是自家亲人,邀他去家里住,可人家的态度解决不了老葛的实际问题。几万外来务工人员临时居住登记簿上没老葛家儿子的名字。几天过去花销可不少。老葛住着骂,吃喝着也骂,样样得花钱,还贵得要命。一碗面条在家做做要不了几毛钱,老家县城兰花碗还挺大,店家也就要你一块两毛。可这里,居然要好几块。老葛每每伸手递钱给人,每每要揪一回心。那天老葛从面食店出来,突然听到大雁叫。仔细一听,哪儿是雁声,原来是乡音。老葛这次遭遇不错,比走路捡到一百大钞还高兴。

那乡音来自一路人,看上去年龄和老葛自己相仿,两手推着一辆自打的平板车,上面放着瓜果蔬菜,边走边吆喝。老葛一兴奋,冲上去就一把抓住人家的肩头。这样的冷不防实在吓人,对方没少受惊,整个身子都在发颤。然回头见是跟自己一个模样的乡巴佬,对方发狠了,一连串的脏话。老葛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笑。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内心里却是着实喜欢,实在太妙了。老葛忙不迭地递上香烟,只一根了,自己忍了老半天才省下来的那一根。

虽说遇到的是邻县的老乡,但老葛还是获得了对方的照顾。对方叫老傅,人也实在,听罢老葛的遭遇,拍拍老葛肩头给予很多安慰。第二天,老葛就跟着老傅开始上街卖菜。老葛推车,老傅吆喝。又过两天,老葛也拥有了自己的手推平板车,一切跟着老傅学。学到差不多了,老葛自己找了条街,上街吆喝。老葛薄利多销,遇到的买主也多不错,买卖兴旺,一天下来少时赚二三十,多时也有五六十。老棉袄被冬日暖阳一晒,温暖温馨,就差找人给老家写信,告知老婆子自己的遭遇。越想越开心。

又是一个艳阳天,老葛平板车上的瓜果蔬菜明显变得种类多数量足了。走着走着,老葛突然将平板车往路边一撂,快步朝前方奔去。奔出一里多地,老葛才停下来。原来那个熟悉的背影不是自己儿子的背影。往回走找车,便是怎么也找不到。街还是原来那条街,虽说街两边铺子让老葛看着大致无差异,尚记不太清楚,可老葛把整条街都走完了,还是没发现自己的车子。

遇到两顶大盖帽,老葛仿佛找到了救星,上气不接下气的老葛说,我的车子不见了,要报告。大盖帽们反问老葛,什么车子?老葛说,我卖菜的板车。两大盖帽说,车子丢不了,我们正在找你哩,跟我们走吧。老葛连说两声谢谢,心里还想着,自己的运气真好!

老先生

民国风很快传递到海边小镇,于是街上有了很多新潮的花样。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头饰和衣着,还有家家户户的日用品,都逐日变花样。不久,镇上有了新式学堂。

有了新学堂,原本几家私塾开始难维持了。小孩子不单不听大人的话,他们自个儿也闹新潮,听说新式学堂有诸多好处,也闹着要去。渐渐地,上私塾的人就少了。于是,难免有私塾关门。

镇上私塾要数老先生家关得早。先生老,性格还迂,他家又处于镇边缘,学生本来就不多,一闹,自然他的私塾先遭殃。老先生伤心不在于赚不了钱,而是觉得自己被人给抛弃了。多少年来,其实他也是呕心沥血的。

那天,他把门一锁,出门去了。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恰是受不起那份喪失的自尊。不甘心哪!

老先生摸进了里山。这是他原先盘算好的。早就听说里山王家村闹长毛之后一直没私塾学堂。王家村不算小,他相信自己能在那里有用武之地。

果不出所料,老先生很快成了王家村王阿奎家两孩子的先生。这回老先生有了经验,一不做私人教书先生,二不称私塾,他让王阿奎给他找个地,他也要接受新潮办新式学堂。王阿奎说,这不难办,德馨庙过去就办过学堂,一直空着。王家村是王家人的天下,一说就成。

王阿奎两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九岁,都未曾上过学。那天一大早,王阿奎自己挑了一担柴,两孩子每人背了一小袋米,前去德馨庙。老先生不计较报酬,只让王阿奎管一日三餐所需的柴米油盐。

都说万事开头难,这回老先生开头一点也不难。虽说只有两孩子,但教得认真。他还有巴望,巴望能吸引村里其他孩子到来。

再说王阿奎两儿子,表面上对老先生毕恭毕敬,暗地里却十分憎恨老先生。孩子向来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如今被束缚了,怎能不起憎恨?一个礼拜下来,两孩子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那天放学回家,两孩子边走边商量对策。赖学和罢课肯定行不通,让他们父亲得知,打不死也致残。唯一的法子是将老先生赶走。

“有了,”还是小的鬼机灵,他出主意了,“老先生不是吃喝都靠我家的吗?”大的不明白,问道:“哪又咋?”小的贴着大的耳根把主意给说了,大的连连点头。

当夜,王阿奎两儿子偷偷溜进德馨庙,摸到厨房,将老先生米缸的米给挖出来,又偷偷溜回家,把米倒进自家米缸了。

似同成就了一桩大事,还为自己日后无须再上学堂高兴得不得了。第二天,两孩子还上学去,把兴奋藏在肚子的角落。可一到学堂,他们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一进门,就看到新来的三位孩子跪倒在地拜老师。

半夜米缸空了,老先生自然不会想到是自己学生干的好事,仍旧按部就班教书。

王阿奎两儿子见施计无效,只好乖乖读书,渐渐地也无二心了。谁料新到的三位心比王阿奎两儿子还野,课还没上完一个礼拜,三人合计着一把火将德馨庙给烧了。

从火坑逃出来的老先生,跪地三拜,自言自语道:天不让我教书,我该想通了。拿水浇灭长衫上尚在冒烟的余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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