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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落地成灰

2012-04-29蒋小雪

青年作家 2012年2期
关键词:坟茔句号二叔

蒋小雪

我又回到了乡下的老屋。不到一小时的车程,我却极少回去。是的,极少,尤其在奶奶走了以后。

得知我要回来,帮忙看管屋子的周婶早早地,将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可老屋真的是老了:墙皮开始脱落;檐橡已经腐朽,疲惫地垂下了头。寒风萧瑟,穿过锈蚀的窗棂。只有早已空了心的核桃树,仍顽强地伫立在长满荒蒿的院落里,陪伴在老屋身边,一起回忆和诉说着如烟岁月、似水流年。

院墙下,堆放着一些散乱的柴草。印象中,每次回来,总能看到爷爷坐在院子里挽柴,不紧不慢,悠闲,随意,却又仔仔细细,像雕琢一件艺术品。奶奶穿着干净的衣衫,比如那件青灰色棉麻衬衫,极普通的对襟式样,精致的盘扣,系着蓝布围裙,进进出出,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闲下来时,奶奶便端出针线篓子,倚了门框坐着,戴上老花镜,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和爷爷一样,不紧不慢,悠闲,随意,却又仔仔细细,像雕琢一件艺术品。这样的画面,通常会出现在阳光很好的午后。阳光一跳一跳地,不多一会儿,便跳到奶奶的针线篓子里去了。我呢,招猫惹狗撵鸡娃子,累了,困了,直接伏在奶奶的腿上,睡着了。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彼时,时光是那样悠长,缓慢,像村口日夜流淌的小河。

奶奶走了以后,二叔二婶便搬来老屋陪伴爷爷。每天,爷爷都会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有一段时间,爷爷似乎强壮了,气色好了很多,偶尔杵着拐杖四处走走。但,再也看不到他坐在院子里挽柴的场景了。爷爷的孤独感,是从奶奶走了以后开始的。在老屋没有彻底空寂以前,他的心,便早早空寂了。

老天并没有因为奶奶的离去而给予爷爷更多的疼惜与眷顾。在奶奶走后的第三个年头,一场意外,正值壮年的二叔,悄然离世。当二叔的骨灰从异乡运回老屋时,所有的人都哭了,除了爷爷。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和以往晒太阳的每一天一样,神情端正,眼神空茫。只是瘦削的脸白得吓人,让我想起了当年蒙在奶奶脸上的白布。那一刻,我的心缩紧了。眼前的这个老人,年轻时有身份、有地位、有姿态,谁料想,老来却被无情的命运摆布和折磨:十二年前,失去了孝顺体贴的长女;三年前,失去了相濡以沫的结发之妻;今又……我不敢去想,他那瘦弱干枯的身板,还能承受多少苦难。或许某一天的某个时刻,有可能是白天,也可能会在夜里,那盏生命的油灯,在耗尽了最后一滴油以后,扑闪几下,便冒出一缕白烟,消失在沉寂的空气中……我忍不住打了个颤,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便跪在了爷爷身边,抚摸着他的手背,轻轻地喊着:“爷爷,爷爷!”我的喉咙涩得发疼。

我就这样站在老屋的院子里,安然而倔强地站着,像那棵经年累月伫立的核桃树。脑海里像倒带一样,闪动着一些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空与场景交错着,变换着;光与影折射着,重叠着;许多细节像虫子一样钻了出来,毛茸茸地,从心上爬过。

从老屋出来,我去了后山。这里,睡着我的亲人。奶奶、大姑、二叔,三座坟茔,紧紧相挨,被荒草掩没,孤寂而悲凉。一层一层的土,堆出了一座坟茔,圆圆的,堆出小小的尖来,像一顶帐篷,也像一个抽象的句号。是的,句号。这个句号画完了,人这一辈子,也就走到头了。三座坟茔连在一起,又像什么呢?省略号?无限延伸的,遥远的,未知的……

尘归尘,土归土。这片红土地,无私地养育了每一个出生的人,也包容地接纳着每一个离去的人。生在土地上,埋在土地下,这,便是生命的一场轮回么?

天,灰蒙蒙的。干干的树枝上,零星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张牙舞爪地矗立在天际,诉说着冬的萧瑟。纸钱灰被风吹了漫天,雪花般飘洒,烟雾萦绕了迷茫的双眼。依稀中,奶奶、大姑、二叔的面容,穿过时光,穿过尘埃,穿过空气,穿过混沌,翻山越岭地来到我的面前,滋润着我心灵的荒原,在我的心上开出一朵花——一朵白色的小菊花,在记忆的深处摇曳,那么近,又那么远。

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不,我根本没想控制。这一刻,对亲人的思念,如坟上的野草一般疯长,杂乱,尖细,如针尖,也如麦芒,细细密密地刺入我的身体、血液……我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生生地痛。

冬日的村庄,静谧,安详,透着几分落寞。间或一两声狗叫,在空气中回荡。沿着那条印着我无数深深浅浅、歪歪曲曲脚印的小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路边,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的田野。曾经,我和小伙伴们在这田地里奔跑,在混着新鲜牛粪味道的青草气息中嬉戏,用黄色的野菊花扎项链和花环,撵偷吃麦粒儿的不知名的小鸟,采一种长着三瓣儿叶子的、薄薄的、楚楚可怜的草——从它的草茎里,可以嚼出酸酸的汁水儿,我们都管它叫“酸酸草”……如今,花儿已经凋谢,鸟儿已经飞离,这片带给我无数欢乐和希望的田野,是那样的空旷、孤寂而又凄迷。或许,田野依旧是那片田野,而我,已不再是昔日的自己?

一群小孩子嬉笑着跑过,在他们当中,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小伙伴——二蛋、三毛、胖丫……还有,我自己。记忆像挑起的丝线,一些温暖的细节充塞其中,有快乐和光华,有动人的颜色、声音和伤心。我看见它们长出了翅膀,扑棱棱地飞……

我微笑着走过,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咬了咬嘴唇,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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