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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白鹿原:史诗重建

2012-04-29刘大先

大学生 2012年21期
关键词:白鹿原小说历史

刘大先

电影《白鹿原》经过多年曲折之后终于得以和观众见面,公众期待在被迫或主动的延迟营销中被拔高,因而公映之后引发一系列的争议。一般认为,电影把一个对于中华文化根基何在的追问,缩水成了个体欲望伸张的模糊叙事,只是让更多的人对原著产生了兴趣。当然也有人对原小说的历史观颇有质疑,不过这种质疑本身恰反映了当下思想观念的一波涟漪,它同原著小说、改编电影一道,构成了我们可以观测《白鹿原》诞生二十年来中国文化观念、社会机制、社会思潮流徙的观测点。

仁义共同体的终结

《白鹿原》小说是个巨大的寓言,尽管很多人言之凿凿它就是西安东南的一片黄土高坡。但是它的文本显然已经超越了现实的存在,作为象征而成为一个民族国家的隐喻。任何一个读过小说的读者都会同意这样的判断——就像作者开宗明义所表明的野心: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它从一开始就溢出了某个关中村落家族叙事的情节布局,而想表达从晚清到社会主义中国的历史变迁。

白鹿两家作为塬上两大家族,是传统儒道互补结构的共同体未曾解体时期中国乡土社会的缩影。“仁义白鹿村”正是儒家中国的表征,白嘉轩和鹿子霖两个家长则代表了传统中刚健有为、自强不息和猥琐奸猾、自私诡诈的两面,都不具有完善的人格,却是实在的人物。前者作为族长,立身端正往往失之于不近人情;后者一直试图竞争上位,行事则颇为阴险狡猾。但无论如何,两个人其实是精神上的兄弟,基本的操守与精神都打上了前现代中国耕读传家“大传统”的底色。

小说中常常为人诟病的性描写,以及魔幻神秘色彩的情节比如田小娥死后化鬼带来瘟疫,则透露出“小传统”邪僻的一面。尽管怪力乱神为主流文化所不语,但是它们作为民间信仰一直在存而不论的层面为人们所心照不宣。一当主体观念在危机时刻不足以提供安慰时,就作为补充凸显出来,两者并不矛盾。

白鹿两家的故事,便是中国宗法制度最后的挽歌。白嘉轩、鹿子霖这样的人物在传统社会中充当的其实是王朝政府与民间大众之间沟通的中介,是一种社会权威。但是这种社会权威不具备实际的政治权力,只拥有共同体中由公认的道德示范或符号资本而获得的权威,从而能够协调、稳定和凝聚散落在广袤大地上的民众。

家族在阳儒阴法的帝国政治结构中充当的正是一个个的组成分子,它们各自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外展型的模式推衍扩大。传统中国是个伦理社会——从个体的心理、情感、家庭的组成模式延宕开来,形成家国一体的组成模式。

但是,伦理社会在近代遭遇西来的现代性时,不可避免地走向崩解。因为儒家传统在19世纪以来面对西方殖民势力的冲击时节节败退,不得不从个体修为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事业中抽身而退,进入到与列强竞争的追求国富民强的道路之上,按照外来的“世界”规则行事。《白鹿原》中叙述的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国家建立,子一代鹿兆鹏、白孝文、黑娃的不同遭遇与选择,父一代大厦将倾之前的彷徨无奈,只有在这样的长时段宏观国际背景中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白鹿原》其实讲述了一个宗法共同体沦陷的哀歌,而它所透露出来的体恤和温情,则无法用进化论塑造的线性历史观念予以评定——它并非要否定革命与历史前行的既成事实,而是呈现一种断裂性的中国体验,而这种深入到现代中国骨髓中的体验在20世纪历次激进运动的挤压下,已经成为水面下的冰山,久久没有浮出水面。

扛不动史诗

在电影《白鹿原》中,文化中国在近现代遭遇的悲情退居到了幕后,代之而起的是导演“我们的胃远远比思想深刻”这样的欲望叙事。因而,我们看到的是“饮食男女”这样经久不衰的母题。

原著中纷繁交错的情节、面目众多的人物被缩减成围绕田小娥的私密历史,它与大历史之间的关联似有若无,社会急剧的变革和政治表征性事件退居为模糊的背景,而不再是推动情节进展的动力。“食”与“色”则占据了主导地位,田小娥成为情色的载体,而无论黑娃的反叛、鹿子霖的争权夺利,鹿兆鹏的革命都成了不同欲望的满足,白嘉轩的力挽狂澜在强大的力比多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影片中屡次出现的“吃”的片段就可以窥见一二:黑娃与麦客们蹲在戏台子上下吃油泼面,白孝文抽鸦片喝施粥、鹿三给饥饿的田小娥的馒头……各种类型的吃让历史大叙事退缩成糊口哲学。一切有关精神的超越性追求都荡然无存。

最突出的体现则是小说中神秘的“白鹿显形”隐匿不见,两个象征性人物朱先生和白灵也告缺席。“白鹿”从意象上来说是诗性思维的体现,从品德上来说则是仁义的体现,而象征上来说则是民族文化的精魄。我不想用“超现实”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白鹿的出现,因为它并非虚无,而是一种心理真实,内在于底层民众的心灵信仰深处。朱先生作为关洛之学的代表人物,象征了道统与学统的合一,而白灵则是新的理想的树立。当然,他们在影片中的失踪可以解释为现有体制性约束造成的对于特定历史故实的难言,但影片据此就滑落为一个女人的史诗,却不免让人联想到主创者与时下社会价值的变迁。

如果说作者陈忠实是1980年代文化寻根的潮流中,在所谓新历史小说的写作中,着力于探求一种民族文化根性和历史嬗变之间的紧张。导演王全安所面对的已经是新世纪全面进入资本与消费社会的新型意识形态和语境。在这一进程中,陌生人从饱含情意的乡土共同体中拔根而起,麇集于陌生人的都市。个人主义与冷漠症弥漫在以小资为代表的主流观众群体里,公共事务、文化传统、高标的乌托邦,被当下欲求、娱乐休闲、个体提升所替代。人们关心的事物已经变了,电影《白鹿原》的问题并不在于它无法冲破政治话语设定的界限,而在于主创者本身的认知层次是和大众在同一层面,并没有提供超出于一般公众思想高度以上的东西。

虽然,从精神底质上来说《白鹿原》影像文本符合公众话语中的欲望诉求,它却并不能从大众那里得到口碑的回报。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症候,体现出影片内在的精神分裂:它试图讲述一个史诗,羸弱的叙事却扛不动宏大的内涵,最终让自己成了一个两面不讨好的角色,倒是恰如其分地体现了我们时代想象与实践、理想与现实、冲动与释放之间难以契合的内在矛盾。

如何重塑文化记忆

小说《白鹿原》承接了法国自然主义和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我们可以在司汤达《红与黑》、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等作品那里寻到它的精神源头。家族叙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也自成传统,巴金《家》、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路翎《财主底儿女们》等多是以家族表征阶级话语,这些文本其实在历史上构成了摧毁《白鹿原》中家族共同体的力量之一。到二十世纪末期,余华《活着》、莫言《红高粱》、苏童《罂粟之家》、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等,则另开一路私人化秘史的途径,这类被文学史家称为“新历史小说”的文本很多成为后来第五代导演的素材。

史诗性或者有史诗欲望的写作总是在表述一定的文化记忆,它们通常被冠之以“重写历史”的名目,即它们显示了一种对之前正史写作的不满,试图或者逆转既有书写历史的语法,或者对之进行拾遗补阙、补苴罅漏的工作。然而,一旦进入到历史的话语之中,实际上就避免不了受制于它的语法。小说《白鹿原》尽管从时间上来说与新历史小说差不多前后脚诞生,但是它独具一格的地方在于对于儒家中国文化寻根的宗教式写作。这是与一般历史书写那种求真意识不同的地方,它是一种信仰写作、情感写作。

如同历史科学一样,信仰与情感其实也是一种保存与呈示记忆的途径,只是在进化论、线性历史观、科学与理性话语主导的知识格局中,它们被视作不合法,不具备真理性。从反面侧写历史,不过是重复了既有历史写作的逻辑而已。信仰型的写作则回响着“诗比历史更真实”的诗性智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白鹿原》对于传统温情脉脉地铺成,有着对于花果飘零的传统中国的美好忆念。但是在影片中,因为信仰沦丧了,所以同是那个白鹿原,却成了难以寄托价值的粗鄙情欲与斗争意志。

我们可以从导演的访谈和纪录片《将令》中看到《白鹿原》从文本到影像,经历的艰难历程,最后终于在各种阻力之中得以面世。但是当创作者过多谈论题外话时,我们往往要当心,也许那只不过是营销的一个组成部分。即便是真诚的,那种政治话语管制的松动,也可能只是表明了另一种权力的做大,即资本力量运作的成功。这正是小说《白鹿原》所要讲述的故事的结果:那些一度坚固无比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那些之前被奉为神圣的价值都土崩瓦解了,在废墟之上,冉冉升起的是欲望的神祗,我们在半推半就中接受如此的歆享,太阳也照常升起。

但是焦虑依然会在存在,如何重塑近现代中国所经历的文化记忆?它们曾经被官方正典锁定在历史教科书的高头讲章之中,也经历了民间各种各样新鲜改写的试验,在如今,如何重新塑造传统中国的记忆?这也许才是《白鹿原》作为近期值得关注的文化事件所带来的积极后果。想象白鹿原,其实就是在想象过去中建构未来。

当然,“答案啊,我的朋友,还在风中飘扬”。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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