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招安后成了一只夜壶
2012-04-29王兰州
王兰州
历史上,摆在被招安者面前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面对老主子和旧同道,这是检验他们对新阵营是否忠诚的试金石。
在宋江的主导下,梁山集团终于被兼并到帝国体系中。眼看拜将封侯的梦想实现,宋江大喜之下,接连十天在梁山上建起“超级市场”,任老百姓前来采购物品。宋江还做好了长期在朝廷为官的准备,打算把各家的老小也遣送回家。
以贼制贼,宋江打方腊
当梁山好汉们庆贺招安成功时,吴用却表现出了担忧。他劝宋江先把家眷留在山寨,待到东京之后视情况定夺,言下之意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但他和宋江一样没有意识到,帝国和梁山是收购关系而非平等合作关系,朝廷才是最大的股东。在朝廷权力格局中,梁山根本没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已经失去了话语控制权。在“顺天”、“护国”旗帜下向都城进发的好汉们,根本没有料到,这吹吹打打的鼓乐,竟会在刹那间变成丧曲。
宋江以为凭借一道招安诏书,就可以解决自己的地位待遇问题,无疑是政治幼稚的表现。觐见完皇帝之后,朝廷就讨论起了对梁山的处置问题。枢密院官员在童贯的授意下,拟把梁山集团分而治之,“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外路军马,各归原所。其余人众,分作五路”,这种处置方式自然遭到了梁山的反对。于是童贯又亲自谏言,把一百零八个头领骗入城内除掉,以永绝后患。
宋徽宗的犹豫表明,童贯所说的“这厮们虽降,其心不改终贻大患”,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无论宋江们造反出于什么目的,用武力向朝廷表达意见,终究是犯了暴力争权的大忌。这时候宿元景出场了。他提出了让宋江北上抗辽的建议。道德上的高下,并不代表价值观的差异。宿太尉和童贯等人尽管不是一丘之貉,但在维护朝廷利益方面,却有着共同的倾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宿元景才是梁山的最大敌人,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正是他的这个“以贼制贼”的建议,使梁山成了朝廷的工具。
出兵抗辽符合“护国”的核心理念,同时也能彻底洗清梁山身上的污点,可以说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接下来受命征讨方腊,却最终把梁山引进了绝路。以宋江“自幼学儒,长而通吏”的精明,在接受征讨方腊的任务时,就应该知道自己的人生结局。历史上,摆在招安者面前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面对老主子和新同道,这是检验他们统一新阵营的试金石。从本质上讲,方腊是自己的通道人,如果出兵攻打,势必会背上千古骂名;如果拒绝出兵,苦心经营来的招安将功亏一篑。这时候的宋江已成为一个棋子,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不是他能左右的了,而朝廷只是玩了一把谋术,就坐看异己力量相互残杀,其快乐的心情可想而知。
顺从还是抗争宋江走进死局
梁山上的英雄好汉,大部分是某一领域的精英。宋代以科举取士,书读好了才能做官,加上朝政被蔡京等人把握住了,奸臣们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络,所以“英雄沉下僚”,根本没有出头机会。人才不能被体制容纳,必然走向体制的对立面。
自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派名儒柳开到常州等地对流寇采取招安政策以来,使宋一代成为招安最频繁的时代,被招安的首领大多被委一官职。在一些人的眼里,造反似乎成了做官的捷径。庄季裕在《鸡肋篇》中说“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就是这种心态的真实反映。对于那些没有多少家业、过惯冒险生活的游民,尤其具有吸引力。
有一则史料说,唐末黄巢起义人马号称百万,流动作战甚至打到了广州,搞得当局一筹莫展。黄巢当时已没有“他年我若为青帝”的抱负了,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和朝廷谈合作的条件,只要皇帝给个太平节度使做做,他就偃旗息鼓做个良将。朝廷出于“名器不可假人”的考虑,拒绝了黄巢的要求。条件没有谈拢,两下里又捉对厮杀,最后两败俱伤。
领导梁山聚义的宋江,其目标比黄巢高不到哪里去,无非也是想在帝国体制内分一杯羹。流落在下层的精英,一方面痛恨帝国体制对他们的排斥,一方面还渴望到体制内混饭吃。同样不甘心做小吏的宋江,对这种矛盾心态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他拉众好汉下水的借口如出一辙,就是等待机会受招安,然后为国效力,潜台词无非是招安做官。
所谓“替天行道”,保家卫国,专杀贪官污吏,只不过是美丽的旗帜,用来凝聚对体制不满的好汉。宋江对朝廷绝对没有他所标榜的那样忠心,否则他就不会违背朝廷律法,放跑了抢劫犯晁盖等人。宋江对待贪官的态度,也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打与不打完全是利己性选择,否则我们无法解释,宋江在捉住了梁山的大仇人高俅以后,会把他当作上宾一样供起来。
宋江平定方腊之后,以损兵折将的方式,向“赵官家”表明了态度,在形式上通过了试验,可他却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污点。在江湖和官场中,宋江都只是一个拿同道的鲜血,来染红自己顶子的投机者。
朝廷让宋江去征剿方腊,既是为了坐收渔人之利,也是为了断绝造反后路。这时候的宋江已经失去了赖以起家的道义资源,他和后来的吴三桂一样面临道德的困境。明末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以异姓被封为镇南王。为表示自己对清廷的忠心,他在昆明用弓弦亲手绞死了明朝的永历皇帝。由于康熙削藩,吴三桂又以汉人身份反清,最后响应者甚寡,没有逃脱战败身亡的结局。
所以,走上招安之路的宋江,在生存再度面临威胁时,无论他选择顺从还是抗争,都将面对颠覆性毁灭:他已经走入无法回头的死局。
假如不毒死宋江
宋江率众兄弟征剿方腊,损折大半后,以胜利之师还朝。在朝堂上,他上表文一通,奏闻战事,陈述前功,报告存殁人数,并表态说:“臣江乞归田野,愿做农民。实陛下仁育之赐,遂微臣退休之心。”
宋徽宗眼看梁山众英雄,如雨后残花般凋零,也是不胜嗟叹。下诏论功行赏,宋江等人如愿以偿,位列文臣武将之列,实现了从草寇到良将的切换。但宋江并没有真的回去做农民,而是踌躇满志地走马上任去了。然而,他在享受成功快乐的同时,忽视了高俅等人刺过来的阴冷的目光。
高俅和杨戬辈眼看仇人“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决定除掉宋江、卢俊义这些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的计策是:“排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骗他来京师。待上皇赐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间,一定没救。”
之所以将原文全部引用出来,是惊诧于这个计策的完美与简练。一部堂堂的中国历史,究竟出了多少这样的小人。他们在保家卫国时毫无办法,在偷鸡摸狗时却智计百出,轻轻摇动一下唇舌,名臣良将就跌落尘埃。有这样的阴谋,宋江、卢俊义的下场就可想而知。
可以大胆假设一下,如果宋江没有被毒死的话,结局究竟会怎样。宋江如果不死,他可能面临以下结局:
第一,同流合污。宋江认识到了“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主动向四大奸臣投怀送抱。萧让等人即是如此,不过,他们原来就与蔡京集团没有矛盾,大都是被迫裹胁上山。而作为专业技术人员,他们没有政治背景,又缺少潜在影响力和伤害力,并能为蔡京等人所用,所以可以较快地适应环境,被奸党接受。而宋江集团和蔡京集团,分属两个不同的道德体系,加之两个集团之间宿仇很深,宋江等人又是挑头闹事者,在黑白两道有很大的影响,因此这种可能性不大。
第二,安享官位。蔡京集团没有谋害宋江等人,或者他们躲得过此次蔡京集团的谋害,并可以取得宋徽宗和朝中大臣的信任,在各自的位置上安享太平。关胜、呼延灼、黄信、孙立、孙新、顾大嫂、蔡庆、凌振等人,最后都能够保全。不过他们是因为官职较低,又与蔡京集团矛盾不深,蔡京等人不想扩大打击面。小人报仇,十年不晚,宋江、卢俊义等作为梁山集团的负责人,即使能躲过一时,但却躲不了一世。宵小之辈一定会伺机报复。因此,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第三,辞官赋闲。宋江等人认识到朝廷是个是非的漩涡,辞官回家或者寄情山水。戴宗、柴进、李应、杜兴、邹润、裴宣、杨林、蒋敬、朱武、樊瑞、穆春等,都是挂印而去,最后俱得善终。不过,宋江、卢俊义和这些人不一样,他们不可能“退则固守穷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他们的人生目标。燕青劝卢俊义引退时,卢俊义“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的答词,其实也是宋江内心想法的真实写照。而且,宋江曾上书表示“愿做农民”,可等皇上封赏的诏书下来了,“官员”的指标解决了,就再没提这个茬。所以,这种可能也很小。
那么,如果宋江不死,而又苦于蔡京等人迫害,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起兵反叛。
宋江临死前和李逵的对话,很值得用心体味。宋江说,兄弟呀,朝廷派人给我送毒酒喝,怎么办啊?李逵大叫一声说:“哥哥,反了罢!”李逵还强调说,你我都还有点人马,咱们再上梁山快活,总比在奸臣们手下受气好。李逵终究是个粗人,他以为造反如同吃饭,这碗筷想拿就拿,想放就放,事实上哪有这么简单?宋江心灰意冷地说:“兄弟,军马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从犯事到落草,宋江一直摇摆在反与不反之间,其底线是生命是否受到威胁。如今生命再次面临绝境,反叛这个词肯定像块投出去的石头,在宋江的心里溅起层层波纹。因为在他的话里,既有着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又有着对过往的深深痛悔。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宋江可能不会接受招安。
不过宋江明白,招安的弓既然拉开了,就再也没有造反的回头箭了。造反——招安——做官,在他眼里曾经是一条博取官爵的捷径,如今却成了不归路。征讨方腊耗尽了他所有的资源。当年凭借名望就可以呼风唤雨的场景,再不可能重新出现了。也就是说,即使宋江没有喝下毒酒,纵然有反心,也没有反力了。公孙胜、燕青、李俊、童威、童猛等人的飘然辞去,戴宗、柴进、李应等兄弟的挂印赋闲,已经昭示了宋江伦理力量的崩溃,而这正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
不一样的人生终点
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竟然落了个如此结局,不能不令后人欷嘘感叹。
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聚到一起,途经招安的十字路口,却有了不同的人生终点站。其中的滋味,又有谁人能解?
梁山好汉在征剿方腊过程中,阵亡59人,病故10人,他们以生命为代价,清洗着自己的草寇身份,同时又给自己抹上了同道相残的血迹,是是非非,难以定论。不过他们的悲剧色彩,却让人无法释怀。
公孙胜、鲁智深、武松三个出家人,虽然命运不同,但都以看破红尘的方式,表达了对招安的看法,只是义气对公孙胜的束缚,远较半道出家的鲁、武二人轻,故而能够提前离去。他们二人的心境,估计连施耐庵都无法描述。
燕青与李俊、童威、童猛,选择了在班师时刻脱离队伍。面对宋江,燕青不辞而别,李俊撒谎装病。但无论是前者的隐居,还是后者的再创业,其实都是对现实社会、政治生态尤其是招安的一种绝望和离弃。
不要过分沉痛于宋江和卢俊义的死。他们被高俅等人谋害是迟早的事,这是不同价值观念和文化体系碰撞的必然结果。两个人没有得到善终。其实是一种道德解脱,否则他们将背负更大的骂名。无论宋江出于什么目的争取招安,他对梁山好汉的遭遇,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中国人向以道德评史论人,宋江的苦衷还会有多少人关心?
李逵、吴用、花荣的死,虽然方式不一样,但都是理想信念崩塌后,心境绝望的表现。他们一生追随宋江,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殉道而亡,只是这个道有点空幻。
在征剿方腊后生还的好汉中,得以善终的没有几人。值得一提的是阮小七。损失了两个哥哥的阮小七,因为穿过方腊的龙衣玉带,被奸臣参奏,剥夺诰命遣为庶民,不得已又回到家里,靠打鱼为生,奉养老母,得享天年。阮小七的经历其实潜藏着这么一层道统含义:意图染指朝廷权力,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老百姓恪守忠孝、安居乐业才是本分之道。
水浒世界中下场较好的,都是有一技之长的技术能手:“安道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做门馆先生;乐和在驸马都尉府中尽老清闲,终身快乐。”对朝廷来说,这些人不仅是真正的人才,而且对江山社稷构不成威胁。
通过他们和宋江的对比,我忽然发现:一、权力场里充满了暴力,封建官场和江湖一样血腥,博命和博官都是高风险的生计;二、文韬武略之才不如薄技在身,手艺才是良性生存的根本;三、不要奢望成功有捷径,踏踏实实才是生存的大智慧。
在官府眼里,黑帮就是一只夜壶
总结看来,宋江和众兄弟是一体的,他们之间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梁山好汉们的集体存在,是宋江同朝廷谈判的砝码,而今众兄弟散如烟云,他所苦心经营的事业破产,就再也没有可以消费的本钱了。他的命运在高俅、童贯等人的眼里,已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烹食了。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宋江、卢俊义领了征讨方腊的圣旨后,欢天喜地地赶往驻扎在东京城外的营地。路上碰见一个汉子手里拿着胡敲,“两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睹物思情,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挈谩徒劳。”他还笑着和卢俊义说:“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冲天的本事,无人提挈,何能震响。”卢俊义则说:“据我等胸中学识,虽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则对他的说法提出了批评:“贤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声名冠世?为人不可忘本!”
其实,无论是天子、宿太尉还是蔡京、高俅等人,对他们的提挈或者迫害,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拿来当枪使,一个是想直接置于死地。而相对于蔡京等人的手法,以贼制贼的策略,更具有欺骗性和杀伤力。宋江一向读史,又精通政治,不可能不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上海滩流氓大亨杜月笙曾说,在官府眼里,黑帮就是一只夜壶。事实证明,梁山确实如同一只夜壶,用的时候当成个宝贝,不用的时候谁都嫌脏,恨不得一脚踢一边去。
可惜宋江没有机会体味到这个道理了。他在端起生命中的最后一杯酒时,还不忘以终结李逵生命的方式,为自己的选择画上一个滴血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