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里只有她
2012-04-29
眼前的这条电动行李传送带像一条空旷的柏油路,没有一辆车。大家都把目光急切地投向货仓出口。经过近五个小时的飞行,我们终于从拉斯维加斯来到了布法罗,或许是因为经停芝加哥的缘故,行李到达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些。我掏出口香糖来嚼,一边漫无目标地四处乱瞅。不知何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两条传送带之间的过道上,再也无法移开。那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了,现实的嘈杂被电影似的画面感所取代,仿佛有一柱灯光打在了过道上的一对恋人身上,而那是一对怎样的恋人啊:男的高大俊朗,须发皆白,年纪约莫70岁上下;女的娇小妩媚,年龄也不会低于60来岁。此刻,他们正相拥而吻,专注而投入。只见那个妇人不时踮起脚尖,双手紧拽住男人的衣袖向上攀援,娇羞若少女初吻,而男的则用臂膀紧紧环拥着女人的腰肢,前倾的身体微微颤抖……我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看着他们;而他们呢,则相互注视着,永不厌倦不知疲倦地相互看着,仿佛除却对方,这世上再也没有其他的事物;然后,又一次拥吻在了一起……
在出国前夕,我参与策划了一项名为“公共空间诗歌”的活动,我们将在本市轻轨车厢里及各站台上制作铺设300多块诗歌牌,让当代诗歌从逼仄的书斋走进公共场所,接受大众审视的目光,引领这座城市的文明进程。这种大规模的诗歌活动不仅在本市,而且在全国也相当罕见。在征集筛选作品的过程中,我们尽量要求参展的诗歌内容健康清新,剔除了一些“重口味”的作品,以便让观众接受起来不要太困难。在组织者的再三坚持下,我拿出了那首曾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过的诗,题目叫《你有多久没接吻了》。关于这首诗的写作缘起,可以追溯到几年之前,在和朋友们的闲聊中,我发现,“接吻”已经从我们各自的日常生活中退出,消失,原本是一种表达情感的美好行为,不知何时,已经退化:当“爱”脱口而出,表达“爱情”的最直接的动作却没有多少人会做了。去年底,我应“爱上层楼”读书会之邀曾在参差咖啡馆举办过一场讲座,有听众问,当代中国作家为什么写不出纯美的爱情小说了,我回答道,在当下的中国,不是没有美好的爱情,但大多是在私底下发生的,往往将“爱情”变成了“偷情”。这实在是一件羞于启口的事情,也实在是一件折磨人心的事。
事实上,我对这首诗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会引发怎样的反响心里没有一点底。在活动开幕那天的媒体采访现场,我就坦言:“只希望,不要因为这首诗吓跑了市民。”果然,在开展后不久,这首诗便在网上引发了争议,一个名叫“昆仑之志”的读者在循礼门站台看见了这首诗,便在微博上开骂了起来:“真恶心!”当然,被“恶心”到了的远不止这位“普通又平凡的90后青年”,还有许多和他一样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的人。在他们看来,诗歌应该是圣洁的,圣洁到可以抽走人的七情六欲,变成美轮美奂的冰雕,哪怕是僵尸。但更多的人则表示反对,认为“接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既然美好,文学作品就有义务表达和传递……我留意到了,相互争吵和谩骂的两类人,他们让一首再也寻常不过的现代诗跳出了文学的拘囿,来到了生活的现场,具有了社会学的意义。而我仍然在想,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害怕“接吻”,或者,为什么在一个如此开放的社会还有这么多的人担心“接吻”会污染公众的眼球?为什么我们可以接受现实里的那个吻,却不愿去接受文学中的这个吻?这两个吻的差别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因为我们已经不会“接吻”了才产生了心理上的反感和抗拒,是不是你、我、我们都已经“多久没有接吻了”……?
而在布法罗机场,那对老人还在相互亲吻着,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下。他们在原地吻,整个世界都围绕着他们的身躯旋转;他们在此刻吻,时光被一分一秒地挽留了下来……这样的场景我曾在夏威夷的街头上见到过,那天阳光炙烈,同样是一对银发老人走在棕榈树阴下,边走边吻。我特别感动于他们目光里流露出的纯净乃至羞怯,在四目相对时的那种缱绻和柔情,仿佛这个世界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而因着他们目光的交缠,原本死寂的生活才有了些许的动静。
“你有多久没有接吻了?没有/像他们那些,没有像/曾经的你,你们?有多久了/舌头存放在口腔/唾液苦涩,你平静得好似/一个打算咬舌自尽的人……”,难道这不是一个问题么?作为一个职业写作者,当我在孤独的斗室里舔着自己的嘴唇,轻轻发问的时候,其实我也在问你们,问你们这些我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