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春播

潘家园的旧书市场，自然是以旧书为主。旧杂志并不多。倘若有，大多也是美术类的，老的文学杂志很少，民国时期的文学杂志，更是惊鸿一瞥，少的出奇了。

我对文学杂志情有独钟，自然练就了一双在书海中淘金的鹰眼。

譬如一本《人民文学》，一九六三年四月号。封面是吴作人的熊猫图。此期的作家，有巍巍、方纪、杜宣、碧野、李季等，但关键是有沈从文。有沈从文的一篇散文：《过节与观灯》。于是，这本杂志便有了味道。众所周知，沈从文在解放初期经历了精神上的打击与危机，曾经自杀过，然后便停笔，转向了文物研究。后来虽然也在报刊上偶有文章发表，也属凤毛麟角。《过节与观灯》是沈从文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极少作品之一，这本杂志，自然就显得蛮有意味。

这本《人民文学》夹杂在一大堆旧杂志中，二元钱一本。

能不买么？

遭遇五四时期著名的新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则完全是一次奇遇。

潘家园的旧书地摊设在僻静的角落里，类似一条长长的小巷。我的习惯，是先淘完一边，然后转向另外一边。冬日的上午，阳光灿烂。看完一边后，时近中午。有些书摊主已经打着哈欠准备着午餐了。就在即将逛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位老太太的地摊上，满是珍贵的清末民初的书刊。其中，就有封面漂亮的《小说月报》。

《小说月报》，是商务印书馆主办印行的著名文学期刊，1910年7月在上海创刊。刚开始，由恽铁樵、王莼农主编，主要刊登文言章回体小说，旧体诗词，改良新剧，以及用文言翻译的西洋小说以及西洋剧本。其中，趣味庸俗、供人游戏消遣的言情小说和即兴小说占很大篇幅，是鸳鸯蝴蝶派文人控制的主要刊物之一。1921年1月，《小说月报》从第12卷第1期开始，由沈雁冰也就是茅盾主编，成为文学研究会的机关刊物，新的《小说月报》，辟有评论、研究、译丛、创作、特载、杂载等栏目，倡导为人生的艺术，批判封建文学观念，推动了新文学运动的发展。创作以小说为主，兼及诗歌、戏剧、散文，作者队伍均是当时的文坛名家以及文学新锐。如鲁迅、叶圣陶、郑振铎、胡愈之等人的理论文章，冰心、王统照、陆隐、许地山诸家的短篇小说，以及朱自清、朱湘等人的新诗。整个刊物脱胎换骨，面貌焕然一新。

我所看到《小说月报》，为第十二卷的第二号、第三号、第四号。

也就是说，正是茅盾接手主编《小说月报》后焕然一新的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愈发显得珍贵。这样的焕然一新，直接从封面上就可以体现出来。这三期的封面，格式相同，其左边，是一帧精美的彩色装饰画，一个短发的农家女，短裤，赤脚，戴着斗笠，斜背布袋，正在大地上播种。在她的四周，环绕着开满星星般花朵的藤蔓，以及飞鸟。封面画的右边，上书“小说月报”四字，为古朴的隶书；下面便是内容提要。封面为蓝绿两色套印。第二号的主色为绿，三、四期的主色为蓝。这样色彩绚丽、构图精美的封面，在民国期刊中，真的是罕见！我顿时就爱不释手了。

赶快看摊主开价，每本一千元。

于是就装糊涂：“一共一千？”

老太太举起食指，大声说道：“嗨！一本一千！”

于是，便开始讨价还价，微笑着，坚持着，三本一千。

老太太也很坚决，毫不退让。

争执了半天，我只好长叹一声，放下刊物，道声谢，转身就走。

我知道，时近中午，她会喊我回去的。

果然，没走几步，她就大声招手：“来吧来吧！你是真喜欢，就拿去吧！”

我当然是真喜欢。从购回到现在，就一直放在我的电脑桌旁，成为我书房的一抹亮色。实物在手，便看出什么叫做“机关刊物”，沈雁冰接手后的《小说月报》，文学研究会的衮衮诸公便挑了大梁。连着的三期刊物中，每期都有沈雁冰、郑振铎的文章，沈氏的达三篇之多。二、三期均有叶圣陶的小说。第三期叶氏一人有三篇之多，便用了叶绍钧、叶圣陶两个名字。冰心、王统照、许地山等，也都有作品发表。冬夜天寒，每每到了凌晨夜半，便停笔，在灯下捧书翻阅，常常神思飞越，如同置身于五四时期，与诸位先生们秉烛夜谈。这时，封面上的播种彩图，便生动起来。一个世纪过去了，诸位先生已经作古，但是他们编辑的刊物，创作的作品，至今还在流传，如同春天的种子，年年岁岁，不绝新绿。这便是文学的力量。同时，也是创造的力量。就这么看着，想着，自己也成为了播种者，在冬天寒冷的雨夜，也默默地播撒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