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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征文·我和我的学生(20)

2012-04-29毕小伟

江苏教育研究 2012年27期
关键词:吴明小弟读书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吴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夜的狂风暴雨,把他折腾得浑身乏力。

天终于亮了,雨也小了很多。吴明赶紧起床,收拾一阵之后,推出那辆“老坦克”,出了家门,向学校骑去。

田野里即将开镰的麦子和油菜经过一夜风雨的洗礼后成片地眠倒在地。田埂上泥泞不堪,幸好中间驳了一条窄窄的砖头路,还能方便骑车。大家都彼此达成一种默契:行人听见车铃响起,便主动让位;要是对面也有车子过来,总有一位主动下车,把车子扛在肩上,人站在烂泥里,等对方过去后,方能重新上路。

好不容易走过这条砖路,接着就是更加泥泞不堪的渠道,虽然有少许细石子,但是早已被混进了烂泥,试着骑一骑,没过几分钟,轮子再也转不动了。人只能下来,把车子停在路边,寻根枯树枝,把粘在轮子上的泥巴刮掉,然后继续上路。吴明就这样骑骑停停,停停骑骑,到学校已经是一身汗水一身泥。

气还没有喘完,老尤一瘸一拐地进门来了,看到吴明便说:“吴老师,去看看你们班张小花有没有来上学?”

“发生什么事了?”吴明一头雾水,急切地追问。

“今天一大早起来,听到村上的人都在说,昨天晚上,张小花跟着母亲走了。”

吴明的心“咯噔”一下。

老尤也叹了口气,道出了原委:“这孩子也是苦命,从小没了父亲。她母亲带着孩子从江西嫁到这里,找个人家也不成个样子,一个老光棍,也没有工作,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呢?听村上人说,昨天晚上他们夫妻吵了一架,男人不让她走,说那女人来放鸽子的。”

吴明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问:“什么叫‘放鸽子?”

“这也不懂。放鸽子就是来骗钱的,嫁个人家,待一阵子,卷些钱财就消失了。”

吴明不想问下去了,脑子里只是想着昨天晚上的狂风暴雨,他也不敢想象张小花跟着她的母亲在风雨中逃走的情景。沉思许久之后,他还是振作精神,走进自己的教室,寻觅着那个漂亮的小女孩。

那孩子,果真没有来。

他很失落,整天里想着那个叫张小花的孩子。她来学校报到,由她母亲带着一起来的,好像学校已经开学了几天。那孩子很娇小,一头短发,脸很清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特别招人喜爱。

也许这个孩子的情感世界里缺少了某种东西,整天里跟在吴明身边。她很聪明,功课很好,跟班里的同学相处得也不错。

吴明凭着跟孩子几个月下来建立起的师生感情,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结局,孩子怎么会说走就走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

这一整天,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在谈论着张小花的母亲“放鸽子”骗婚的事情,可吴明坐在位子上始终一言不发。他坚信这个孩子不会走,她还是会回来的。

放学了,下了一天的雨也随之停了,热闹的学校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吴明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无精打采地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再次踏上泥泞不堪的乡间小路。

由于身心的疲劳,再加上昨天一夜的失眠,晚上,吴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太阳早早地出来了,吴明的精神也特别好。他早早地来到学校,带着孩子们大声地朗读:“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就这样,一首接着一首,校园里,田野上,到处回荡着孩子们稚嫩的声音……

第三天早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吴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飞奔过去,仔细打量:是的,是他的学生,是张小花!

孩子,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此时,罗校长走了过来,拍拍吴明的肩膀,说:“小吴老师,你大概不知道吧,孩子是冲着你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母亲要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可孩子说什么也不肯走,她对她母亲说她离不开吴老师。这不,孩子主动回来了。”

听了校长的一番话,孩子冲老师笑了,吴明的心里也感到一阵暖和,拉着孩子的手,走进了教室。

“阿明,告诉你一件事情。”

母亲神神秘秘的样子让吴明直摇头。

“说话痛快点,究竟是什么事情?”吴明很不喜欢母亲这样卖关子。

母亲也是难得跟儿子这样说话,在吴明的记忆里好像也是第一次。

“那,你以前不是教了个学生,叫殷佳缘的。这次,孩子的母亲为你妹妹找了个对象。男孩子的父亲跟我们是一个厂的。家庭条件虽说差了点,可人特老实,技术又好。两个儿子吧,都有出息,都是大学生。”

吴明想起来了,以前班里是有个叫殷佳缘的学生,对数学特别头疼。教数学的阎老师也拿他没辙,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有时竟然在教室里大动干戈。无可奈何之下,阎老师想放弃了。作为班主任的吴明老师随即把这个孩子叫到他的办公室,跟他做思想工作,可是这个孩子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来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怎么办?真的就这样放弃吗?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挽救呢?吴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带回自己家去进行单独辅导。

吴明问阎老师要了许多数学毕业试卷,每天晚上给孩子一道道讲解,反复练习,及时反馈。天一亮又叫醒孩子,晨读背诵。整个六月份,吴明和这个孩子同吃同住同复习,在毕业考试中殷佳缘同学的语、数两门主课都考了八十多分。

年迈的阎老师含着感激的泪水向吴明老师致谢,说教了几十年的书,还没有看见像吴老师那样的把别人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做的好人。

当然更开心的还是殷佳缘和他的母亲。孩子的母亲和吴明的母亲都在同一家厂子做工。那天,吴明的母亲下班回家向吴明转告孩子的话,说他将来长大后赚了钱,第一个要去感谢吴老师。吴明没有把这话当真,只是一笑而过。

想到这儿,吴明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故意跟母亲“争功”:“哎,这是好事。不过我得申明,这全是我的功劳。没有我当年为孩子免费补课,怎么会有今天的回报呢!”

“去去去,看你骄傲的样子!还不是我跟她是一个厂的同事,人家才肯主动来关心?”

吴明没有想到母亲今天如此兴奋,两人在饭桌上竟然没大没小地吵吵嚷嚷起来。

小时候,吴明曾经看过辛凤霞、赵丽蓉主演的豫剧《花为媒》,知道了千里姻缘要有人来用一根红线牵成。

没过几天,吴明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妹夫。这个青年人长得一般,但知书达理,看来都是读书人,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吴明从心底里为妹妹祝福。

可令母亲烦恼的是,男孩家没有房子。这在农村房子可是大事。你说这婚结在哪里,结婚总得有个新房吧。招女婿吧,自己家也有儿子,从道理上说不通。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对这门亲事犹豫不决。

这事,还得感谢这位热心的“媒人”,她踏破了两家的门槛,尽力撮合这桩婚事,提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租房子结婚。

结婚那天,吴明多喝了点酒,对着新郎新娘唱起了《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媒人在一旁瞎起哄:“哎呀,吴老师这歌唱得好,声音好,含义更好!来,我们热烈鼓掌!”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亲戚朋友开始陆陆续续退席了。吴明的母亲提出一定要送送这位好心的媒人。

此时,一轮圆月高挂天空,吴明看着两个女人在皎洁的月光下有说有笑的样子,心情也难以平静。

周一,全校师生都集中在学校操场上参加升旗仪式。在雄壮的国歌声中,五星红旗迎着朝阳冉冉升起,金校长健步走上司令台,为大家作国旗下讲话:

“同学们,老师们,我们学校就要迎来全县的九年义务教育达标验收。这是我县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我们学校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义务教育法规定每一个学龄儿童人人享有上学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家长是第一监护人,学校要依法抓好在校学生的巩固率,保证每一个孩子接受九年义务教育……”

突然,站在班级队伍后面的吴明听到“扑通”一声,循声望去,只见自己班的一个学生无缘无故地倒在地上。吴明赶紧跑过去,一把把那个孩子抱起来。

队伍中间出现一阵骚乱,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吴明和那孩子身上。吴明双手抱着孩子直奔班级。

一到教室,吴明就把孩子放到座位上,用手使劲掐孩子的人中。孩子终于醒过来了,但是脸色异常苍白,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孩子,不要害怕。一会儿就会好的,如果实在不能坚持,就跟老师说,老师送你回家。”

孩子摇了摇头,低声地说:“不要紧,我现在好多了。”

“那你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按照吴明过去的经验,这样的孩子一般是大脑缺氧,这是体质差或者是家族遗传造成的。

没过几分钟,大部队陆陆续续进教室来了,看得出,同学们的目光里都含着关切的神情。

吴明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还没来得及放下,班长走过来汇报:“吴老师,王小弟到现在还没有来上学。”

“有谁跟他是一个村的,知道他不来上学的原因吗?”吴明用急切的眼光扫视着大家。只见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在等待着知情者的出现。

“吴老师,王爱华跟王小弟是一起的。”这个情报一透露,集体的视线转移到那个叫王爱华的小姑娘身上。

可那个女孩子一脸难堪的样子,直摇头:“我不知道。”

“噢,没关系。今天放学之后,你代老师去了解一下情况。”

吴明心想,今天,真是糟糕透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他边摇着头,边往办公室里走去。

办公室里,几位老先生在康乐棋桌旁比划说笑,谁也没有留意吴明进门时的表情。满头白发的“老鱼头”弓着身子,瞄着眼睛,“啪”,一粒棋子应声落洞,随之引来一片叫好声。

只有吴明坐在位子上发愣,一种不祥的预兆缠绕着他。他反复掂量着校长在国旗下的讲话,什么巩固率要达到100%,不能让一个孩子辍学。这流生要是出现在自己班上,那该多丢脸!

吴明越想心越烦,唉,还是先上完课再说吧。

第二天,王爱华的答复让吴明感到大失所望:“吴老师,昨天放学后,我去看王小弟。可是他家一个人都没有,门都锁上了。”

“什么,人竟然不知去向了?”吴明的眼珠子瞪得滴溜圆。

“我听我爸说,小弟大概是到无锡鼋头渚跟他父母一起打鱼去了。”

“那你们村上有没有他家的亲戚?”

“这个……好像有,对了,他姑妈在我们村的厂子里上班。”

“那这样吧,放学后老师跟你一起上门去。”

时间转眼就到了黄昏。放学了,吴明跟着王爱华直往渔业村走去。

果不其然,王小弟家铁将军挂帅。王爱华很机灵,就把吴明引到了另外一家。

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态度不冷不热。

吴明先开口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王小弟的班主任。请问您是——”

“哦,我是王小弟的姑妈。”

“是这样的。王小弟最近几天一直没有来上学,您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女人立即露出非常尴尬的神色,说:“我哥哥嫂嫂在太湖里捕鱼,人手不够,就叫小弟去帮忙了。”

“这就是说,王小弟不会来上学了?”吴明用试探的语气问。

“老师,这个……我做不了主的。”

“我也不为难你,但我有个请求,你们能不能通知小弟回来一趟,让我跟他谈一谈,看看他本人是什么态度,然后再做决定?”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说:“老师,我每天要上班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哥哥嫂嫂在鼋头渚公园的太湖里。我叫人捎个信去,约好星期天,叫小弟在鼋头渚公园门口等你。你看这样行不?”

“那就这样,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吴明再三感谢,然后告辞了。

星期天清晨,吴明乘上公共汽车到公交总站,再转车到了鼋头渚。一下车就看见王小弟已经早早地在公园门口等候了。孩子看见吴明显得很不好意思,带着老师翻过几个山头,就到了太湖佳绝处。

吴明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眺望着碧波荡漾的太湖,渔帆片片,如诗如画,吴明第一次被这美景陶醉了。

不一会儿,一条小船靠了岸,载着吴明和他的学生驶向了湖中央。

远远的,大船上的一位渔民在热情地招手,孩子向吴明介绍:“老师,他就是我爸。”

待小船靠近了,吴明小心翼翼地跨上了大船,两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吴老师,辛苦你了。大老远到我们船上来,让我们怎么感谢你呢。”

“感谢的话我们就不说了,我今天特地来是请小弟跟我回校上学去。”

“老师,您先坐。我们坐下来慢慢谈。”说着,那位渔民先盘腿坐下,吴明也跟着坐在甲板上。

“哎呀,吴老师,您大概不清楚我们渔业村的情况吧。女孩子一般不读书,男孩子嘛,识几个字就行了。我家小弟读到六年级算是不错了。现在是太湖开捕期,人手不够,所以叫小弟回来帮忙的。”

“大伯,你们的情况我多少有点了解。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小弟的学习成绩不错呀,你这样做,会耽误他的前程的。”

“耽误嘛,也谈不上。我们渔民就是这个命,一辈子以打鱼为生,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样吧,我们不妨先问问孩子,看他想不想读书。如果他不想读书了,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如果他想读书的话,我觉得应该尊重孩子的选择。”

这在吴明看来,这是最后一招了。这孩子还算争气,憋着嗓子说:“我想读书!”

吴明趁热打铁:“大伯,你看孩子想读书。我们做长辈的可不能害他,不然他一辈子要怨恨你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我看来你家小弟将来还能考个大学,为你们渔业村争光呢。”

可没有想到的是,那对渔民夫妇没有再接话,船上的气氛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嘹亮的歌声:“娜鲁湾娜鲁湾,高高的山有我的爱,熊熊的火是我的情,天上星星是爱人的心,我要去追寻……”

吴明放眼望去,一条渔船正朝这边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位中年男人,正哼着那首熟悉的台湾歌曲《娜鲁湾情歌》。

近了,靠近了。

那位渔民满脸堆笑,一个箭步便跳了上来,先开口说道:

“想必,您就是吴老师吧。哎呀,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王小弟的母亲在一旁介绍:“吴老师,他是我弟弟。”

吴明礼貌地站起来,握了个手,说:“您就是王小弟的舅舅啰。”

“是的。吴老师,孩子上学的事情我听说了,知道今天您要来,所以特地赶过来了。”

“啊呀,谢谢,真是谢谢你。”

“这个孩子嘛,就要读书。读不上也没有办法,读得上我们做家长的就要尽量供他读。您说,是吧!”

显然这话是专门讲给他姐夫听的。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文盲遍地的渔业村,还有相信读书的人。

“吴老师,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当初,我也想读书,可是父母亲不让我读,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现在吧,还不是继承父母的命,风吹浪打,捕鱼为生,一辈子都没有出息!”

“对,对对。还是舅舅说得在理。再说你外甥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将来说不定还有点出息的。”

“哦,那这样的话,更要读书。大人再苦不能苦孩子,捕鱼是小事,耽误孩子的前途是大事。”

听了那位舅舅的话,吴明的真是开心哪。这人讲的每一句话都在帮着自己做工作,可遗憾的是那对渔民夫妇还是无动于衷。

“这样吧,吴老师,看你大老远来,不容易,让人感动。这事情我当舅舅的做主了,星期一让王小弟回学校念书。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吴明心想,只要孩子肯跟我回去,不要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我也答应。

那人说:“今天,你得留下来吃顿饭。”

噢,原来是这个条件,吴明立即爽快地答应了。

就在渔船的甲板上,朴实憨厚的渔民奉上了白虾、白鱼和银鱼,吴明喝着白酒,尝着太湖三白,望着白璧无瑕的太湖,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校园里到处回荡着琅琅的读书声。吴明按照往常一样上班,走进教室,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他悄悄地走过去,微笑着望着那个孩子,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就在第二年年底,吴明到乡电影院看戏。戏还没有开场,听见有人在叫他“吴老师”。

吴明扭过头,一下子发现了这个孩子:“哟,这不是王小弟嘛。”

只见那孩子还是那么羞涩,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蓬头垢面的,让人一看便知是渔家子弟的打扮。

在吴明的记忆里,这孩子应该是读初二了,就关心地问起他的学习情况:“王小弟,现在读初几了,成绩还好吧?”

谁知,那个孩子显出一副忸忸怩怩的样子,低着头说:“吴老师,我已经不在读书了。初中我只读了半个学期。”

吴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里顿时涌起莫名的难受。

(说明:故事中所涉及到的人物均用化名)

(毕小伟,无锡市硕放实验小学,21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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