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2012-04-29林衍
林衍
伴着莫扎特与巴赫的钢琴曲,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戴着格子围巾的木心躺在鲜花中,与这个世界告别。
陈丹青将一盒红色中华烟放在木心的枕边。“先生一辈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范儿高贵地离开。”陈丹青说。
这位并不为人所熟知的老人,六年前离开美国,隐居在家乡乌镇的“晚晴小筑”里。同年,其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在国内出版。那时,这位在大陆的“新作者”已经79岁了。
事实上,早在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便为木心特设“散文展览”专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而那时木心的部分散文与小说也已经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
也正是在纽约的地铁上,上世纪80年代初赴美留学的陈丹青结识了日后被他称为“师尊”的木心。
“在我与木心先生相处的29年里,我亲眼目击他如何挚爱艺术,如他自己所说:人不能辜负艺术的教养。”陈丹青在悼词中写道。
上世纪80年代是木心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他在的士里写,巴士站上写,厨房里一边煮食一边写,最喜欢在咖啡店的一角写,写到其他的椅子都反放在台子上,还要来两句:“即使我现在就走,也是最后的一个顾客了。”
他清晨六点起床写作,一天通常要写七千字,要反复修改,五稿六稿,过一周再看再改。木心常说,如果把某一文的改稿放在读者面前就可知道,我有多窝囊。
中国美院教授曹立伟还记得,木心很喜欢《诗经》,说如果别人拿《荷马史诗》和我换《诗经》的话,我是不换的。他鼓励年轻人读尼采,说尼采是“钙”,可以使骨头硬起来。讲到福楼拜时,他的眼睛会湿润起来。一次听木心的开场白,他说:“在一个万国交界的地方,有一个房屋,里面有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接待路过的所有类型的朋友,有强盗,有英雄,有商人,有学生,有流浪汉等等,所有的人他都可以接待,都可以请进来,都可以长谈,这个老人就是文学。”
生于80年代的书评人顾文豪曾去探访木心。先生少有客套寒暄,坐定,点烟,即谈文学艺术。聊到兴起处,点烟时烟头竟反了,点了烟屁股,一吸差点儿烧到自己,忙说“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木心还为顾文豪取来美国原版画册观赏,讲画时话不多,只说:“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临行时,顾文豪曾请木心签名留念,木心笑拒,答说:“今天要让你一无所获,满载而归。”
“先生是有贵族气质的,把自我也当作艺术品在雕刻。”顾文豪说。
他眼前的木心,穿花色衬衫,外着一白色马甲,穿牛仔裤,戴着精致的戒指,笑起来眼睛里“很清澈”,像一个“满头银发的大男孩”。
1927年的冬天,一个名叫孙璞,号木心的男孩子生于乌镇,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孙家花园距茅盾家不远,木心幼时常到沈家借书,读破了,修补好了再去归还。而他的私塾先生便是著名词人夏承焘。
他欢喜《诗经》就是“我要的文体”,也在十四五岁之际就知道“瓦格纳跟尼采的那场争论”。他学张爱玲写农村,也学瓦格纳写悲剧,写到所有角色都死了,“只好写鬼魂出场”。
木心曾笑谈,自己的祖先在绍兴,精神传统在古希腊。
陈丹青称其为‘五四文化的“遗腹子”,“先生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
然而,木心本人却从未与任何文学团体结缘,始终自称为“文学的个体户”。
1946年,他考入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不久后转入杭州国立艺专研习中西绘画。20岁出头时,这位贵公子还曾是学生运动的领导者,白天上街游行,傍晚则点上一根蜡烛弹奏肖邦。
新中国成立后,他仍旧长于绘画,热爱写作,读者呢,“与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约十人”。
“文革”爆发后,从14岁起创作的20本小册子悉数被抄没,木心也被关入防空洞。
在狱中,他用白纸画了钢琴的琴键,无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他还在写交代材料的白纸上写散文、诗歌。墨水快要用光了便掺点水进去故意打翻在饭里,以写检查为由向看守要墨水。他写满了66张白纸的《狱中札记》,藏在棉袄夹层里。他还为此创作了一首俳句: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文革”后,木心被任命为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本可过上安稳的日子,但他却决定自费留学到纽约。
80年代末,曹立伟夫妇在纽约买了新房,并邀请木心入住。
他喜欢吃甜食,爱逛古董店,常在地铁口迷路。他爱看报纸,但从不看文艺界的新闻。他也很少打开电视,偶尔破例是因为迈克尔·杰克逊的巡回演唱会。
他穿着讲究。他曾亲手把一条细灯芯绒直筒裤细细密密地缝成马裤,钉上一排五颗扣子,用来搭配皮靴。他会戴着眼镜裁剪衬衫,并赞赏托尔斯泰是会自己做靴子的人。
“他太干净了。”曹立伟说,“这种干净是从内而外的。”
2006年,他的作品被引入大陆,他本人也被陈丹青接回中国。陈丹青说,先生像小孩子一样,他说飞机降落怎么这么慢,苍蝇一停就停住了。
虽然姗姗来迟,但毕竟还是来了。陈丹青曾数次告诉读者,要去阅读木心,理解木心,因为在汉语书写持续荒败的年代,是他在独自守卫汉语的富丽、汉语的尊严。
在木心深度昏迷的时候,十几个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读者在病床前照顾先生。陈丹青曾把他们叫到先生的病房,为他们拍了合照,回去一看觉得都像孤儿一样。
这些年轻人会在木心的床前低声念起那首叫《我》的小诗:我是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马坤摘自《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