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用来轻轻呼吸(组诗)

路也

创作谈：

其实，对于一个母语力量足够强大的人，任何外来语都不可能破坏它而只能补充它丰富它，外语和母语相互映照，可以帮助我们通过另外一种语言重新找到自己的语言，找出词语和经验相联系的最真实部分，可以取长补短，增强我们对语感的控制力。母语是存在于血液里的，是一个人语言的DNA，怎么可能轻易地被外语改造呢?再说，退一万步讲，即使我们的母语真的由于与其他语种嫁接而被转基因了，却因此增强了活力，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兵工库的春天

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每一座库房都陷入白日梦

冲锋枪拔掉弹匣，手榴弹丢失拉线

轰炸机的仪表失灵，刺刀的刀身躲进刀鞘

水雷拆除了引信，手枪卡住了转轮

防弹衣与弹药箱惺惺相惜

而高射炮爱上了空中自己瞄准的一只鸽子

索性卸下了弹簧和马达

至于坦克，一大簇雨后苔藓润滑了它的履带

竟导致松松垮垮地脱落下来

还有，每一粒子弹的铅芯钢壳都闪闪发亮

打算从此不再让自己飞了

而想倚仗着与笔相似的外形，去画画或者写诗

是的，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金属器械的雄心壮志全都生了锈，全都臆想着

在这世上它们原本可能拥有的其他形状：

比如：婴儿车、蝴蝶发卡、滚动铁环、运动服拉链

坩埚、指甲刀、铅笔盒、项圈、纽扣、别针、眼镜架

就是做做圆珠笔末端那转动的钢珠也是不错的

春天来了，多么寂静的春天

金属们全都屏住呼吸

等着院墙外那棵楝树开出淡紫的花来

哦，春风轻轻吹拂，越过了大门

温柔得仿佛在劝降

醒来

太阳把亮度渐渐调大了

拖曳着地平线进入新的一天

麻雀叽叽喳喳，喜爱着狭窄的窗台

与近处杨树叶的飒飒声押上了韵

是的，我这个人，就这样跃然纸上

听到一个命令：起来!

听到另一个命令：要快乐!

不是要熬过或绕过这一天

而是要将这一天奔跑过去，横冲直撞过去

冲过闷热的35℃

冲过堵塞在街道上的胡话连篇

冲过遍地英语单词，冲过分裂繁殖的汉字

冲过书里一行一行笔直的道路

在晌午的短暂停顿之后，我将提速

冲过被野雏菊照亮的缓坡

冲过贫穷，冲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身影在空气中划擦出印痕

这一天跟别一天并无不同，只是对生活分期付款

直到撞上黄昏那道威严的终点之线

当然不会有胜利的消息传来

继续向着夜晚深处开拔

黑暗对真相步步紧逼

抬起头来，望见的是康德的星空

光芒漫天飞舞

香火

有十二年姨妈资历之后，我又将成为姑姑

总之都是“aunt”

英语因客观公正而伟大

弟媳的肚子日渐繁荣

小娃已生长出手和脚

形状类似一个圆润的小写字母

这是一个把儿子当航空母舰的民族

我们却希望生出——

一个又一个女孩儿来

是的，她们就是家族香火，既正宗又嫡系

DNA编排成彩色螺旋，将遗传指令复制并传递

母系血缘长流不息，像黄河长江

是的，她们将来不做王后，只做女王

永远姓自己的姓氏

只懂得一种炼金术：自由

是的，不受《论语》第17?25和《孟子》卷7?17的管理

除了大自然和全人类的韵脚

什么都不必去押

是的，她们当然还会无比美丽

浑身上下春意盎然

连剪断脐带之后，也要打成一个蝴蝶结

牯岭镇

某只昆虫遗体，裹在一滴魏晋的树脂里

涧水不紧不慢，流过了唐和宋

把石缝和树干描绿的

是从民国蔓延而来的苔藓

三人行，心在傍晚的风中竞相开放

只放映一部片子的电影院，爱情用坏多少

拷贝

红砖小教堂的尖顶把形而上的问题

统统交给了上苍

石阶年事已高，通往山巅的民居

炊烟散发草香，燃的可是种豆南山下的草秸?

一位老者貌如吕洞宾，他从大一统的普通话里

辨认出了四川、山东、浙江

刚散学的小学生

正绕过课本里乐府的缓坡，翻过绝句的墙头

他们刚刚背出上句

这庐山就替他们诵出了下句

此地海拔千米，是云中之城

是一座山的首都

日子远近高低，时间横岭侧峰

以云和雾的速度流淌着

在道旁小店，请买一包蜜制杜鹃花

把储存起来的春天带走

还要买一包石鱼一包石耳

为的是把瀑布巉岩压缩并折叠

或者，就不走了——

在此落户，等不到陶潜，那就等李白

囚禁在体内的长江和鄱阳湖会冲决而出

菊花谢过之后，白雪飘落下来

去燕子矶

一起去燕子矶，身后的校园

仍被我称为金陵大学或国立中央大学

童年以一只猫的形象，在生物系标本室存放

青春在哲学系，爱情在数学系

我们一起，从你的校园出发，去燕子矶

就当是穿淡蓝竹布褂和黑裙子的两个女生

逃了课，一起去燕子矶

命运曾经繁茂，生长青檀、山茶、海棠和书带草

也曾三面悬绝，如突兀江面的石壁

你告诉我，没有什么值得去纵身一跃

要学就学李白，他来过此地，并以整条长江为酒

想替东海将它一饮而尽

我们一起去燕子矶

笔砚折，书卷焚，丝帛裂，青瓷碎

而你教会我，永远不要拿血在扇面上作画

哪怕图案是桃花

我们一起去燕子矶

迎风站上高高的石崖

莫愁湖在西南，语气温婉

抬头可见紫金山天文台

宇宙浩渺，人生不过一瞬，请仰望星空吧

我们在夏日的黄昏

一起去了燕子矶

看惊涛拍岸，看滚滚东逝水

看斜阳映照江山社稷

忽想起，在地图册末页，西半球的密苏里河

正缓缓绕过你中年的家

而我，身世飘摇如浮萍

今宵酒醒何处，京沪线上，车窗外月白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