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2012-04-29杨泽文
杨泽文
与洋鸡同行
决定买车票回乡探望的时候,我哪里想到这将会是一次尴尬而又艰难的回乡之旅。而在此之前,早有老乡告诉我回乡的路很难走,那种随车时走时停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回乡之路不好走的原因是正在修路。许多路段还要架设桥梁,打通隧道,工程量实在不小,好在工期已接近尾声。
也许是为了增强糟糕路段的通过能力,早年运营的大巴车都一律改成了现在的小中巴。而我早晨7点乘坐的这辆小中巴则显得相当破旧,窗玻璃上到处是黑灰色的污渍。尽管我早有“回乡随俗”的思想准备,但一坐进一辆应该早就淘汰的小中巴时,我还是感受到了超常的心理压力。抛开作为乘客的尊严感不说,车辆是否给人以应有的安全保障还是一个问号。可那小个子司机发动车子出站时,似乎显得相当轻松。在我准备与所生活着的城市作默然地告别时,小中巴却突然在城郊停住了,小个子司机随即下车转到了车尾。我猜想车子可能是出毛病了吧,可正想着如何换乘后面班次的小中巴时,只见车窗外有两辆电动三轮车迅速驶来,车上拉着码得很高的塑料鸡笼,里面塞满了拥挤鸣叫的活鸡。在我还没完全看出个所以然时,那一箱箱塑料鸡笼开始被人从车尾送上了车顶。至此我才突然明白,原来这些养鸡场饲养的洋鸡(又称“快大鸡”)将要与我们同行啊,或者说十几名乘客将要与十几箱(笼)洋鸡一路同行。
大概倒腾了近半个小时之后,收好了运鸡钱的小个子司机终于启动了小中巴。然而想着车顶上码放有十几箱活鸡时,对于只顾利益而不顾车辆卫生的小个子司机,我从内心里还是有了几分厌恶和不满。接下来在车子时走时停的过程中,与回乡之路相关的一些记忆便不时闪现于脑海。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外读书回乡时,乘车走完这条漫长的回乡路,四肢被颠簸得麻木不说,全身还要披一层灰土,耗时也要七八个小时。到了九十年代初,这条公路大修了一次,把土石路面升级成了沥青路面,在外工作的我乘车回乡时感觉舒服了许多,但路窄弯多的状况并没有根本改变。直到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之后,这条让我珍重于心的公路又再次开始了大整修,而且要在老路的基础上升级成二级公路。今后回老家时不仅舒适度增加不说,还可再次缩短公路里程和乘车时间,因此想想眼下正在承受的乘车委屈,心理也还是能淡然面对。只是车顶上的活鸡粪便开始时不时地从窗玻璃外滑落时,心里还是开始埋怨起来了。为了尽量克制自己的坏情绪,我就权当这些活鸡是要运送给公路建设者。
一路上不时看见公路建设者在整修着路面。临时通行的一段又一段简易道路,时常让忽左忽右弹跳着前进的小中巴险象环生,以至车内的乘客惊呼不已,车顶上的活鸡则尖叫不止。在一些特别危险的路段,修路者会派出专人给车引路,确保车辆一次又一次走出险境,以至让人心生感动和敬意。可尽管如此,还是有车辆出事。就在我回乡之前的1个星期内,就曾经出了两起翻车事故,造成人员死伤。
经过了许多危险路段之后,满脸汗水的小个子司机终于露出欣慰的表情告诉车内乘客:接下来的最后五十公里路段要好走得多了,请大家尽可放下心来。听到暖心的话语,我开始对这个一路沉默驾驶的小个子司机有了一点好感。就在大家心情开始好转而在车内谈笑风生时,正常行驶的破旧小中巴却突然在一个小镇前停住了,而且是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原因是正逢小镇集日,习惯了以路为街的村民们,纷纷将自己售卖的物品摆在了公路两旁,完全不顾将行车路面变窄而导致车辆无法正常行驶;更有甚者,将一身灰泥的农用车停放在公路上,然后手拿着小喇叭直接在车厢上叫卖东西。面对这一切混乱不堪的场景,小个子司机只好不停地下车上车,要么恳请行人让一下路,要么指挥着对头车辆如何互让,忙碌中显得力不从心和一脸无奈。而车顶上的活鸡们也开始骚动起来,在骚动与鸣叫中还特别加大了排泄力度,纷纷掉落的粪便自然袭击了一些靠车挤行者,于是有人免不了与小个子司机纠缠,搅得车内的乘客更加焦躁不安,进而纷纷埋怨小个子司机本来就不该拉这么多活鸡,拉人的车还要再拉上这么多活鸡,这像什么话嘛?
艰难地熬过一个小时之后,小个子司机好不容易将小客车开出了小集镇。然后一脸沉默着不时加大油门,似乎要将耽搁的时间给抢夺回来,于是车内的乘客开始紧张起来,车顶上的活鸡也开始不时地尖叫。当小中巴翻过最后一个山岭开始一路下坡时,我才断定车顶上的这些活鸡目的地并非是公路上的某个建设工地,而是即将抵达的县城。这个安静于峡谷中的小县城,肉香味美的乡村土鸡是不难买的,不过那要等到每个星期天的集日。据乡亲在电话中给我讲过:现在集日去卖土鸡,往往还未到县城就被一些买鸡者给截住了。接着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抓住你要卖的土鸡,然后再耐心地与你磨嘴皮讲价钱。原因是县城居民对城市养鸡场输送来的洋鸡,由最先的热烈欢迎转为后来的坚决排斥。如今,只有一些小餐馆在购买这些由饲料和抗生素喂养催生的“快大鸡”了。
果不其然,小中巴抵达小县城的小小客运站后,十几箱活鸡就被几个早已等候的餐馆人员接走。
老家还在小县城之外的十五公里处。日落西山,飞鸟投林。当我坐上一辆乡村“面的”继续前行时,突然间就有了一种异常轻松的感觉。也许是离老家越来越近,也许是终于不再与洋鸡同行,或者说已经与一群洋鸡告别。
一条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
在灰尘飞扬的微型车上,我在非常颠簸中品味一条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时,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与牵挂不已的老家已经越来越近。
老家虽然与小县城只有一山之隔,但在没有通公路之前却显示着一种遥远。一条翻山越岭的山路十分难行,乡亲们到县城赶集一次,几乎都要两头黑。记忆中,父母总是天不亮就背上山货出发,常常是天黑时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村小的“农村附设初中班”毕业后有幸考进了县城第一中学,然后开始了每个星期末都要往返奔波于一条崎岖的山路。记得在越崖穿林的山路上走累了时,就停住脚步听听鸟鸣松涛,或者看看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在此过程中积蓄继续行走的力量。后来离开小县城到外面继续求学,每学期回老家才走一回山路,但反而累得没法形容,以至后来在县城工作时,一年半载也回不了老家几次,更多的是乡亲下山赶集时来看我。而为了表示一种歉疚,我也尽量让他们吃好喝好,保证他们有足够的力气在天黑之前赶回到山村里。
无论是外出读书还是参加工作之后,回乡探望始终成了勇气的积聚与汗水的交付,于是梦想要是有一条公路能通到家乡那该多好。其实我的家乡可用“山清水秀,风景绝美”八个字来形容,只是山路难行而长期未被外人所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离开小县城回到当年求学的城市谋职,结果一年后回乡探望,在经过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后,剩下的30多里山路却再让我走了五六个小时,以致全身酸痛了好几天,不过回城后就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老家要修公路了,可修路免不了要毁田损林,为此我还给父母做了许多工作。因为公路正好穿过我家的责任山,一批果木要被损毁,可赔偿却只是象征性地赔偿而已。
老家的公路修通之后,在异地工作的我终于轻松起来,仿佛从此回老家就可以变得容易了,可事实是回老家一趟还是不那么容易。一方面这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时常塌方,造成道路时通时断;另一方面这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也没有专门跑客运的车辆,要坐车你还得自己想办法。而父老乡亲们到县城赶集,还是要背着东西一步一步行走,只是与以前相比道路要好走得多罢了。对他们来说,有时能坐上安全得不到一点保障的拖拉机,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
有路必有车。转眼几年过去,我曾经熟悉的村庄先是有了几台手扶拖拉机,接着是几辆农用运输车,再接着是专门跑客运的几辆微型面包车,至此回老家开始越来越方便了。从小县城招手叫上一辆乡村“面的”,不出半个小时就可到达老家。而老家最近这二十年的所有改变,可以说正是一条乡村公路所带来的必然改变。
一条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仿佛是一条联通山外城镇的大动脉,让一个曾经闭塞的小山村有了被“供给”的可能,同时也有了向外“输送”的机会。比如许多农用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土特产品和富余劳动力则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在公路未通以前,人口上千人的山村几乎没有一个外出打工者,可开通公路二十年后的今天,山村里的青壮劳动力都纷纷外出打工,以至村庄开始变得有些日渐萧条了。
怀着不平静的心情,又一次感受完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下车后发现离村不远的公路边又迁来了几家农户,暮色中前来迎接的母亲对我讲,现在搬到公路边居住,灰尘是多一点,声音是吵一点,但出行也更方便一点。说完,母亲还特别指给我不远处的一块路边平地说:那是你妹妹花钱请人用推土机推出来的,今后也要准备在那儿盖点房子,这样也好守护我们的责任山;现在责任山上种植的核桃树、苹果树和梨树,每年都有不错的收入了,你也不必老是寄钱担忧我们的生活……
我和弟弟都在外面谋生,不习惯到城市生活的父母只好与妹妹居住。妹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县城读高中,一个在我所在的城市读大学。如今,他们从县城回老家不再像当年的我一样忍受奔走山路的劳累之苦。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对他们而言甚至不是距离,而只是一点轻松的乘车时间。可对我来说,即便是坐在车上,我还是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实在的距离,一种似乎需要跋涉才能实现的一种抵达。
一条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仿佛打通了一座古老山村的封闭脉络,使父老乡亲们少了一些疼痛,但也多了一些无奈。其中最大的无奈是,越来越多的山村年轻人纷纷选择外出,即便留在家里的,也不再愿意盘田种地,甚至已经不会盘田种地。
越来越老的老屋
古老的山村,最大的变化是有了不少新建的房屋,但庆幸的是还留下了不少的老屋。这些老屋,有的被用作放置杂物,有的实际上是被废弃。可不管怎样,只要有老屋在,山村就有根基可寻,有历史可睹。
对一个游子来说,老屋是最珍贵的旧居,毕竟在异乡的所有乡愁都要以此为场景的。事实是,当我回到老家看到老屋还静卧在原处时,我的内心不仅踏实了许多,而且还有了一种满足感与自豪感。
尽管老屋旁有了新屋,有了敞亮的新房间,但年迈的父亲还是坚持睡在老屋里。很显然,父亲对老屋比我们有着更深的情感,以至在家照看父母的妹妹要对老屋进行重新装修时,想不到却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尽管重新装修之后居住感更好了,可父亲似乎并不大认可。让他想不到而真正高兴的是,老屋正中的居室被改成了“客厅”,放置了电视、电话、沙发和几条小板凳。每天晚饭之后,一家老小便离开火塘到老屋的“客厅”里看看电视,或者给远在外面的我和兄弟打打电话,拉拉家常。
父亲虽然是一个老农民,但他却时常关心时事。无论是听广播还是看电视,他最关心的是除了新闻还是新闻。这可能与其早年在生产队当“队干部”而养成关心时事政治的习惯有关。记得我读乡村小学那几年,每到党中央召开重要会议时,父亲就常常或站或蹲地在老屋的屋檐下,静静地聆听有线广播的新闻报道。那时的有线广播,声音小,杂音大,听着很费劲,但父亲还是能听明白一些对我来说陌生得奇怪的姓名,比如阿沛·阿旺晋美,比如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比如帕巴拉·格列朗杰,比如乌兰夫和赛福鼎等等。记得那时我家的有线广播喇叭有如饭钵,被悬挂在老屋的正中檐柱上,除了一根悬空拉来相连的电线之外,还有一根接地线。有时广播喇叭声音太小或杂音太大时,父亲就老认为是接地线出了问题,于是要么去摆弄一下接地线,要么剪一段新铁丝更换接地线。可不论如何努力,就是听不到有线广播的喇叭声音变大一点和杂音变小一点。那时爱听广播的父亲,当然不会想到多年之后,他会在老屋里能用收音机收听到声音清晰的无线广播,还能够看得到图像清晰的彩色电视。
老屋注定要越来越老旧,并因此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与衰老。不仅从老屋长大外出的人越来越爱恋老屋,就是乡下的麻雀和燕子也非常喜欢老屋。叽叽喳喳时常吵闹不已的麻雀,总喜欢在老屋的大小墙洞里筑巢孵蛋育雏;燕子则喜欢在老屋檐下的横梁上,修筑一个又一个泥巢,然后来个春夏居住,秋冬空置。而老屋旁新建的房屋,却始终引不起麻雀和燕子的筑巢育雏兴趣。对它们来说,似乎并不存在喜新厌旧的生活理念。
老屋的楼上,放置有祖先的牌位,那是再胆大顽皮的孩子都要安静收敛的地方。回老家每次到老屋的楼上跪拜时,心里充满的是虔诚和敬畏。我知道,从我离开老屋到外地谋生开始,在老屋中生活的父母每天都要焚香祈求祖先,护佑子女平安幸福,而他们自己则始终守护着老屋慢慢老去。于是每每想起在老屋中与年迈的父母相见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时,总免不了要暗自落泪而伤感。
越来越老的是老屋,愈来愈久远的是时光。我相信,只要有老屋在,回乡的道路就会始终明亮在心间。
离开村庄的新屋
一条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在紧密了一座小县城与一个小山村的关系之后,习惯了守望山村与田地过日子的人们,便渐渐地有了过去从未有过的许多想法。而这些想法又促使人们试图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于是,先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村庄到城市打工,努力寻找更好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机会,接下来就是有越来越多的新屋“离开”了村庄,被人们拆迁重建到乡村公路边。
一条十五公里的乡村公路,后半段的公路两旁,不断地有新屋在冒出,而新房周围原有的松树林,都被替换种植成了苹果树、梨树或核桃树。这样说吧,凡是有条件的人们,都有搬出村庄到公路边修建新房的愿望,都有开垦建设果园的想法。至于先决条件就是家里首先要有劳动力和资金,然后就是公路边要有自家的责任山。而不具备这两个条件的人家,自然只有继续安居原处,等到有钱有劳动力时,要么就是在老宅旁建新房,要么拆了老屋建新屋。
最先离开村庄到乡村公路边修建新房经营果园的,后来大都成了乡村的富裕户。而最大富裕户的男主人,还被树为乡村致富典型,乃至成为县政协委员;于是每年都要进县城开一次县政协大会,回来之后便向父老乡亲们时不时地讲讲自己如何参政议政。事实是,就连村长也要每年请他做提案给县政协,从而尽可能地为山村做点实事。比如山村道路的开挖,比如村小校舍的维修,比如农用电网的改造等等,这些都需要不断呼吁和申请才能获得定向的资金支持。这样一来,一个山村就仿佛有了两个父母官,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县政协委员。记得我回乡时有乡亲曾问过我:我们村是村长官大还是县政协委员官大?我说县政协委员不是行政官职,村长虽然是个“村官”,但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行政官职,因此也就不存在谁官大谁官小的问题,他们只存在要努力为村里做好各自分内工作的问题。对我的回答,一些乡亲表示不解和怀疑,甚至将我的话传散开来,结果村长和县政协委员曾一度对我颇有微词。
对于我来说,离乡三十载,除了在文学作品中时常赞美过养育我的小山村之外,并没有为其做过什么真正让父老乡亲感到实惠的事。唯一的一次是,老村长大老远跑到我所在的城市找我,说村里的许多山林被划入了省级自然保护区,乡亲们的烧柴已经越来越成了问题。现在他正在发动全村农户大力修建沼气池,希望我能想想办法给予一点资金支持。我知道这“一点资金”并非是几百和几千,而是几万和几十万,这个数我个人是拿不出来的。可既然人家来了,总不能让人家彻底失望。正在思来想去如何解决这个难题时,村长突然问我县林业局局长你熟悉吗?他手里有相关扶持资金,村里要建设“无烟村”,他是可以支持的。我说那我随后想办法联系试试吧,能做的我会努力做的。虽然县林业局局长是高中时相处得不错的老同学,但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写作人家则努力做官,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了,因此让人家出钱可不是容易事。于是找了个机会,在这位林业局长出差到我所在的城市时,私请了一个饭局,还喝了茅台,待人家酒足饭饱之后,才向人家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结果还算不错,人家答应会给予一定的支持。后来听母亲在电话中说,家里修好沼气池后,村长亲自免费送来了燃气灶。随后回乡时,见到许多农户都用上了沼气。村长还来家中吃了一顿饭,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而我所看到的是,包括村长在内的许多农户,不是盖上了最好的新房,就是开垦了不小的果园,过上了蒸蒸日上的新生活。
在乡村生活的妹妹也想到乡村公路边修建新房经营果园,但她缺的是劳动力。两个孩子在读书,花销也不少,加上年迈的父母也需要照顾。她的希望是等儿子高中毕业后回来,再实现她萌生已久的一些计划。而我为其担心的是,长大了的孩子也许不愿到公路边修建新房经营果园,而是和山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一样,到远方的大小城市打工,然后几年才回山村一次……
离开村庄到公路边“再生”的新房,或多或少地成了村庄的某种背叛。而背叛的后面,则是乡村不可回避的疼痛与忧伤。
乡村麻将风
回到山村,发现会玩麻将的人越来越多。这对我这个至今还不会打麻将的“城里人”来说,的确有些诧异。而村里人则对我也表示出了怀疑: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一个麻将盲,谁信啊,是不是不愿意跟我们玩啊?是不是担心我们赢你的钱啊?
我有口难辩,于是转而显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观看乡亲们搓麻将。这一看让人更加吃惊:这些手握锄头棒的乡下人,竟然在麻将桌上表现出了一种专业技能:洗牌、码牌、开牌,理牌、审牌和补花的动作非常娴熟,抓牌、出牌、吃牌、碰牌、杠牌、补杠、和牌的整个行牌过程非常自然。当然再往细里看,我就看不懂了。我只看到输赢过程中,有笑声也有怨言甚至还有口角吵闹。不难看出,乡村麻将风之所以刮得这么利害,原因在于它完全变成了一种赌博工具,完全背离了其娱乐的目的。以前回乡时,在山村里看到打麻将的大多数是中青年男人,可现在所见的是许多中青年妇女都热衷于搓麻将,还一味追求输赢。父亲说,村里不会玩麻将的人越来越少了,村里还有几个秘密的麻将室,专门赌大的,对外来者会专门下套,你要小心些。我说放心吧,我还不会玩麻将呢。父亲的担心与提醒是有原因的。我那会打麻将的弟弟回乡时,就曾被村里人下过套,输尽了身上所有的钱。在古老的山村里,如今甚至还有了专门以赌博为生者,他们从来不做农活也不会做农活,只知一年四季到处游赌。而每一个乡村赌徒,最后的结局几乎是父怨母叹,进而是妻离子散。妹妹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其男人已经变成了完全不顾家还到处欠债的乡村赌徒;妹妹之所以在乡村不会打麻将,就是因为她痛恨赌博行为。而越来越多的乡村妇女热衷于玩麻将,是因为乡村男人们大都外出打工去了,一年半载也不见回来一次,于是她们盘田种地的心思少了,而相聚玩麻将小输小赢打发时光的念想多了。一旦玩麻将输到影响了基本生活时,就向在城里打工的男人们打电话,然后哭着吵着要其赶快往家里打钱……
“不怕东风西风,也不怕北风南风,就怕乡村麻将风。”老村长说这话时,显出的是一脸无奈的表情。记得十几年前,我的两位乡村小学老师退休回村之后,一度在村里组织了“农民读书会”,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喜欢到“读书会”里翻阅图书报刊,了解农科知识,丰富精神生活。可多年之后的今天,村里的“农民读书会”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自从麻将之风开始在山村里泛滥开来之后,能读点书的人都纷纷聚到了麻将桌周围。而越来越多的村里人热衷于玩麻将的结果是,耽误农活成了见惯不怪,偷鸡摸狗成了常态,道德伦理则没有了底线,村容村貌也因此无法改善。
印象中,村里人娱乐时喜欢打扑克和下象棋,可现在却转而喜欢打麻将,甚至成为一个个麻将迷,这的确是让人万万想不到的。通过一番调查和了解,我终于知道最初把麻将带进村里的,是村里最早外出打工的几个青年男女。很快他们就教会了还在村里劳动的青年男女如何玩麻将,如何赌输赢。从此之后,麻将在古老的山村里,很快替代了扑克和象棋,成了异化乡村和消磨意志、浪费时间乃至消耗生命的神奇“尤物”。
乡村麻将风,在我曾经熟悉而又已经日益陌生的村庄还要风行多久呢?谁能告诉我?当我怀着有些沉重的心情启程离开村庄时,我在心底里禁不住自问却不可能自答,以至于回城之后书写这篇《回乡记》时内心还在隐隐作痛。
责任编辑 左家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