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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梦痕(之七)

2012-04-29万国华

含笑花 2012年3期
关键词:赵小兰赵家老赵

万国华

十一、命向何方

50

人世间的事情,说起来也真让人费解。

那天,马牟亲临麻宅,高声宣读县府关于从兹免去老麻官吏身份,将其贬为一介庶民,断其每月薪水的那纸文书,一时间就激得老麻大脑冲血,当场晕倒,不省人事。继而,自从桑花惊闻这一恶讯,便不顾一切,前往麻宅,对其探视并服侍之,以至发展到桑花被大难不死的老麻摒去前嫌,让其留下,接着又将其干闺女玉儿叫进宅子里,视为家里人,决意从此三人相依为命,长久生存下去以后,无论老麻与桑花都深知,其行为已然成为云平人眼中一道夺人眼球的风景了。

想当年,这个男人没有生理功能;美少妇被授意借种生育,继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与之解除婚姻关系,远走他乡近二十年;谁料中年时节,该妇人又穷途末路,只能灰头土脸,失魂落魄似的回到云平镇,总算得到当初她所嫌弃之男人以德报怨的壮举,出了重金,让别人给她置了房子,落下户籍,站住脚跟,虽然只能是每天粗茶淡饭度日,却也能够长久安生立命,倒也十分知足。可是,也才一年半的时日,该妇人眼看着给了他极大好处的这个男人,被一场政治灾难陷于人生冰点之际,却又毅然走进了当初她最最急切离开的这一幢宅子,给了男人用金钱难以取代的温馨之情……于是……总之,该俩人就又走到一起了。哈哈哈哈,难怪大哲人们说过:路径原来是个“大圆圈”呀,走来走去,又走到了当初迈步的起点。真是匪夷所思。这就是在老麻和桑花心中,其情绪十分忐忑之情由。说得更直白些,其实就是为了一个颜面问题。

可是,该俩人也都深知,颜面再重要,也没有货真价实地过日子重要。这才是硬道理。所以,无论多么大的坎子,也得横下一条心,咬紧牙关迈过去才行呀。

首先,是麻宅的大兵们觉得惊讶。因为长工邹老三说了,这个叫桑花的妇人呐,就是老麻当年正经八百娶进家门的婆娘,因为什么什么的原由……现如今该妇人在离开云平镇二十年后,带着满身的“秋花惨淡秋草黄”以及无可奈何的千般苦楚,再次回到老麻家的宅院来了,成了该宅院的一员了,所以就连她本人也认为:一定会有多双眼睛盯着她、以及研究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从此,她每天还得应付这院子里大兵们的当面言辞和背后议论呢。若要出门上大街,更是只能够低着头走路了。

其次,是578团的谢大团长,他那天的心情一点儿不像带兵的武夫,居然特别的人性化;当听说曾经送过一根金条孝敬他的老麻其人,在生命的悲怆时刻,居然失而复得年轻时期的结发女人,该女人就是在小十字街摆露水摊卖吃食度日的平常妇人;该妇人几十年前如何,后来如何,如今眼目下又如何等等,妇人的故事本身就很有传奇色彩,让他突然来了兴趣;他竟然动起脑子想将起来,认为这对男女在人生历程中,虽然都经历了许多不堪回首、甚至令人扼腕的往昔故事,但在生命历程最为攸关的时刻,双方能够回归一起,再度以夫妻名分从兹长相厮守,也算得上一段不幸中万幸的人间佳话了。于是乎,该团长就联想到老麻的俩父母,在不久前相继谢逝,其实也因他带兵不力有关系,再加上老麻本人,没过多久又被县府的官员一脚踢成庶民,心里也就对之滋生同情之意绪,于是就让副官捎话过来,说是希望老麻置酒席一桌,他和团部几位长官们,定要上门祝贺老麻夫妻晚年再度牵手之喜。为此,老麻和桑花都甚感为难,但是细细一想,除了得罪不起该团长等一干军爷以外,也因为麻宅的两位老人在不久前相继去逝,此时家中尚有阴霾弥漫,若能通过办下一两桌酒席大闹一番,从此给麻宅添点喜气,特别是578团最高级别的长官们乐意到家里来吃喝,也算是有意给麻宅的人长脸了;毋庸置疑,这消息本身就足以让镇公所的人知道他老麻如今虽是一介草民,却也有军中要人撑着腰杆的,看哪些个杂种们再敢对麻家怎样;对了,最好也把新任云平镇的最高长官杨大镇长也请至宅子里,让其陪那几位军中长官吃喝,这样既给了杨镇长面子,也委婉地让其知道,他老麻根基还深,不是谁都可以骑到头上拉屎撒尿的孬种;况且,该镇长绝对不敢不来。于是,下面的、或者今后的事情呐,就比较好捋抹了;特别让老麻兴奋的是,他要尽快把军中要人以及新镇长将莅临麻宅,继而大吃大喝的消息传至镇公所秘书马牟的耳朵里,他企图要让这狗东西心里头难过得要死;他绝对认为事情还没完结,他发下毒誓:狗日的马牟,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再者,就是要尽快将亲家赵家昌请到宅子里来,一道商议怎么样向麻白凤说明亲生母亲之真相并让其相认的大问题。但是,也有一大原则要坚守;因为这问题一旦上心,就让老麻心头添堵;说白了,就是只能让麻白凤认定亲生之母桑花,绝不能暴露杨做成是麻白凤亲生父亲之真实身份。这是问题之关键和底线。至于以后别人在私下里如何说话,那是上天也管不了的事情,充其量,也只是猜测加议论罢了,只能将其当成放个屁而已。

倘若这三件大事顺利办完,想必麻氏今后的日子,会有一番滋味的了。

当然,事情还是一件一件地办了,可谓循序渐进,有条不紊。先是请来578团的官们和杨大镇长光临麻宅吃吃喝喝。可能由于宅子里原本驻有一个警卫排因而人多眼杂,官们要装出一点风范;抑或上任不满两年的杨镇长过分喧宾夺主,总是在向军官们大为献媚;再者,就是如今眼目前的桑花,已然就像一株历经风刀霜剑的菩提树,其风姿既端庄又不撩人情怀这三个缘故吧,大家茶也品下了,酒也喝下了,说的也都是些场面上相互恭维的言辞,但没有一句是实打实的。最后散席之前,老麻只好一咬牙关,拿出110块光洋,该团长那一份是三十个,其他三个军官和新任云平镇杨大镇长每人二十个,又说家中两个老人相继去世花销不少,加之现在又被县府除了名,每月薪水也没有了,现在是占着祖上攒下的积蓄过日子,所以“这小小意思,实在不成敬意,权当敬请各位买几包烟抽吧。”当然了,那些个吃惯见惯的官们在笑纳“这点小意思”之后,也都说下了“今后有事请说话”之类的言辞,老麻也深知这种言辞,充其量算是放屁暖狗心而已;心想,只要你等今后少给我家找麻烦,就算谢天谢地了。哼哼,这叫舍财免灾。再说了,老麻也深知,此宴之后,麻氏在云平镇子上,也应当还是有点分量的人物了。他没欺人的资格,但也没人敢于欺他;那些钱呢,权当交保护费罢了。

其实,事情比之老麻意料的还要好。第二天,该578团之团长叫副官前来会知于他,说明为了还老麻的这场酒宴之人情,团部以及驻于他家的警卫排都要另择新址,暂决定团部和警卫排迁往镇上的中山礼堂以及周边房舍,还说今后若有要事,可去团部找之云云。当然,老麻事后方知,该团部和警卫排要迁至镇上的中山堂,也并非全系团长等人吃了老麻这顿酒席才做的决定,其中之原由,一是此前滇七县史县长曾来过一次,在与该团长的会晤中也拐弯抹角说明团部总在镇公所驻下去,实在影响镇公所人员之公干;二是团部也总有些军事上的秘密不宜让镇公所人员知晓;第三点,就算是老麻这餐宴会的作用了,因为老麻家里那个胖乎乎的女佣人罗四妹,此前被七个大兵轮奸自尽以后,老麻的俩父母也因此事悲愤交加而相继死亡,这事情的发生,该团长是大脖子吃盐心中有数的,而今一句心血来潮说的话,让老麻不但办下酒宴将其请到家里奉为上宾对待,而且还又分别给了几十块光洋,钱虽不算多,但他也深知此时的老麻绝非彼时的老麻了,老麻这是以德报怨呐。想想这前因后果,该团长就动了恻隐之心:行了,那咱就挪个窝子继续驻防吧,这也算给足倒了八辈子霉的老麻一个面子了。团长最后说,老麻这小男人也真不容易,如今那个跑了二十来年的婆娘能够回到麻宅来,对他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让这俩男女安静下来吧。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

最值得老麻欣慰的是,刚刚听到警卫排要随团部迁往中山堂的消息不到半小时,那个叫马牟的镇公所秘书,居然拎着两瓶盛产于几百公里外的“那榔”名酒进了麻宅,一见到老麻就赶紧下跪,继而磕了三个头,口中连说“老镇长我错了,今后再不也敢做出得罪你家的事情了。”后来方知,是老麻昨晚在宴席上向那位杨镇长诉了几句该马牟的缺德事情,今早就被该镇长将其臭骂了一顿之缘故。哼哼,老麻没说什么,只是一扬头颅就骂:滚吧,你个狗日的!

51

时值民国三十六年初冬。

虽然秋意尚存,然而早晚寒气袭来,读过几年老学的乡间士绅们,就能悟到“黄叶落霞人惆怅,谁许一世忧伤”的味道了。此时节,麻耀昌其人之心里,就是这样的心情。

那一天,在麻家宅院里。按照此前老麻与亲家老赵的密谋,老麻选择黄道吉日,有意邀请赵氏一家子进入麻宅省亲。这是麻宅一年多以来最具喜气的日子。老麻还说了,吃过饭要让大家知道一件事情,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是家里的事情。其实,刚刚进入麻宅,麻白凤、赵小兰和张刘氏就对平日里在小十字街卖小吃的半老徐娘桑花大加注意了。毋庸细讲,就知此人已被老麻弄进家中做内人了。

可是,后面发生的故事,还是让麻白凤、赵小兰和张刘氏大大地吃了一惊。刚刚吃过中饭,玉儿姑娘就帮衬着长工邹老三收拾并洗涤锅碗瓢盆等食用器具了,这是老麻此前有意安排的。眼见得玉儿与邹老三均入了厨房做洗涮事宜了,老麻就向赵家昌递了一个眼色并咳了一声假嗽,老赵就当着麻白凤等人的面,按照之前老麻所授之意,讲出了一长串关于老麻与桑花的往昔话语。当他把桑花与老麻当年之夫妻身份和来龙去脉全部抖将出来时,最让人大感意外的,一是麻白凤,二是张刘氏,三是赵小兰。哇,他俩二十三年前就是正经八百的夫妻,这这这这是真的吗?天下真有这样的事情呀?

麻白凤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自幼就听说已然死去的亲生母亲桑花,如今不但活着,而且全身上下几乎每个细胞,都蕴涵着关于生命、关于男女、关于生死裂变的惊天故事。哦!多年以来,她也曾私下里听到一句、两句有关她亲生母亲是个婊子的话语,但因为生母离开她时,她才一岁半,尚处于无情感状态,所以对其议论没有几丝回味与悲怆。她从县城读书回到镇上的这些年,也因为自视身份清高,基本上不与本镇民众交往,与她有交往的那几个面子上的人物呢,又碍于老麻曾经打过招呼和给过好处,不能对她讲述亲生母亲之往昔故事;可是现如今,一个鲜活的,看来绝对真实、不可能有假的亲生母亲身份的妇人,就在她之眼前坐着,目光透出的情愫,有温和也有呆滞,有凄婉也有侥幸,有欲说还休,也有无可奈何……哦,这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女人哇!况且,这女人居然就是她的亲娘?老天!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赵家昌说出真相,至大家伙散了各自归去这一个时辰之内,麻白凤虽然深感惟有认下眼前的亲生母亲而别无他法,却也从始至终没有对亲母桑花表示出亲热相,只是重复着“啊”、“哦”、“是这样呀”、“知道了”之类的字眼;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看来,其字眼也有应付之嫌。更加让人大出意外的是,此时此刻,麻白凤在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终究向麻耀昌和桑花提出诘问,她的口气是平和的,其语音却是稳沉中蕴含讥讽与敌意的;她所询问的题目呢,可谓武侠小说中常见的字眼:即先使出一招“金鸡独立”,继而就是“白鹤亮翅”,接着又是“剑走偏锋”,然后单刀直入,让老麻和桑花以及在场的所有人猝不及防,躲不甚躲;她的诘问就是:今天我终于晓得生母的身份了,那么我的亲生父亲是哪个?如今他在哪里?……她见一时间没人敢于接话茬子,就说如今她已是做母亲的人了,她能不知道一些云平镇上关于老麻不是她之生父的街头巷议吗?

谁能想象得到,这个麻白凤,她会选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向其实她早就知道其真实身份的养父、以及刚刚知道身份的生母提出这么一个令人十分难堪的问题呢?于是,堂屋里霎时间沉寂下来了;此时除了沉默,试问谁人能够讲出个“一二三”来呢?

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吧。正当全堂屋的人深感不知所措之际,还是麻白凤其人,她首先开口对老麻喊了一声“爹——”,接着她又当众忿忿而说:无论谁是我的亲爹,我都不会认、也不想认;我是你亲手养大、亲手培养的,我姓麻,我只能姓麻,永远只能是你麻耀昌的女儿!

她这话一说,全体人紧张不已的身心就又轻松下来了,并且呼出了一口大气。特别是命运日趋多舛、生活日愈黯然的老麻其人,竟然在听了此言语之后,一时间情绪激动,欲说还休,两眼射出的,尽是无比受用的长者之光。他后来几次这样说:无论麻白凤如何的行为糟糕以及如何的让云平人不待见,但她能在最为关键时刻,承认他这个终生无儿无女的养父,仅此一点,也算大慰平生了。

桑花呢?正应了“繁华落尽,演绎悲伤”之类的辞句,究其原由,自然因为一生中所做错事太多,如今依然没了身份和地位这一缘故,所以在赵家昌捅破了那层“纸”,道出她与麻白凤的母女关系以后,她没有、或者说她不敢表现出急于要将麻白凤揽进怀中,继而声泪俱下哭得死去活来的情状。这情状,绝不因为她母女双方的认识过于突然,也不全系过去的二几十年当中,双方心灵深处都没有培育过这种血肉关系的情愫;更不可能是双方外表平静,而内心却波涛汹涌的伪装?她自己清楚极了。不,绝不。因为有一个动作很明显地出现在桑花的身上,就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突然地,她的身子居然震颤起来,两手不听使唤似的晃动,十个指头明显地发抖了。她还十分清明的知晓,虽然麻白凤忿然说出的是不想再认亲生父亲谁谁谁,但语意中呐,也已经包容着今后也不可能善待她这个生母的意绪了。哦,这就是命运吗?

至于张刘氏呐,心中除了一番震撼,一番对于桑花当年之所为不予理解,以及多年以来的境遇深感同情之外,也对于桑花如今能够走进麻宅与晚年的孤家寡人麻耀昌共度生涯深表祝福。此外,斯时斯地斯情状,将人比己,将心比心,她也深感自己遇到赵家昌这个男人,与桑花比将起来,真乃上天赐予的福分。于是,她很自然、也不张扬地扬起了一张团脸,又认真地看了看了桑花其人;她深深地感悟到自己实在太幸福了。一时间,她也十分清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脸盘子,竟然激动得泛红。这就是生命中的密码吗?

呵呵,都是妇人;这时赵家昌对她说道:你不对“亲家母”说点什么吗?

哦?她没想到老赵这时候会让她讲话。一时语塞,迟钝了一下才说:祝亲家,你们俩人从此好好地过下去吧。说了话,脸更泛红了。

赵家昌历来是个诚实巴交的厚道人,在这种场合下,他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只是随时在脸上挂着温和且慈善的微笑。不过,他此前倒是喝下不少的酒,总说这下子好了,亲家以后不会孤单了。你俩以后好好过下去吧。呵呵呵呵。

倒是张刘氏,因为得到赵家昌的指使,便在那个特殊的场合下,主动与桑花讲了一些热心热肠的话,还有意将一岁零几个月的婴儿赵春山递到桑花怀里,说是让婴儿认一下外婆。她这一举动,着实让桑花十分地感动。

而麻白凤其人呢,自从进了麻宅,她既把一岁多的婴儿赵春山交给赵小兰等人轮流抱着,也没有主动帮着做点收拾碗筷之类的小活计,还是摆出当年富家千金那样的派头。也许她心里的“弯弯绕”是这样:老父亲今后已然是个没有薪水的平民且老朽了,家里虽然还藏有先人们留下的一些“老底子”,然而怕是为了长远生存之计,加之这宅子里平添了桑花和小玉这两个女人,一是要往肚子里吃食物,二是还要穿还要用的,所以她要像过去那样,让养父老麻再给她“好处”,怕真的像是蚂蚱的眼睛——戳不出血来了。或许,这也是她对于生母桑花没表示亲热的原因之一吧?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她就是她。麻白凤就是麻白凤。做事情,想问题,一切都从实用和实惠出发。

这一次,不知老麻是否看出些许端倪?虽然亲家赵家昌夫妇一如既往地敬重他,而且表现出对于小孙子赵春山的无比喜爱,因而也一如既往地把因为生了儿子、就像为赵家立了一件大功似的麻白凤当神似的供着;可是,赵小兰却不然,她对于亲嫂子麻白凤,已然不像过去那样地敬重了;看得出来,她只是碍于诸多因素而选择缄默、或者不想当众得罪麻白凤似的。

这一点,可能是同性的原因吧,虽然初次见面,桑花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和谐的气息。为什么呢,她不得而知。另外,对于亲生女麻白凤来说,她也很明显地感觉到,可能因为她在风华无限、含英吐蕊的时节,毅然做下了一系列追求自身解放的错事,这事一做就是二十来年,而时至今日,她的这般模样儿和身价如何呢,要钱没钱,要人样没人样,更没青春,没身份没地位,而且她给予云平镇民众的印象,只能是永无休止的茶余饭后之笑谈而已。完全可以想象,即便如今她又回归麻宅,从此又成为往昔镇长麻耀昌的老婆了,可是,她在云平民众心目中“坏女人”之声名,也绝无半点儿减少。岂不闻自古就有“好名难得,丑名传九州”之说乎?所以,她隐约地感觉到,如今眼目前这个惟一的女儿,远不如干女儿小玉靠得住哦。

更加让麻耀昌和桑花意料不到的事情,是赵家昌在临离开麻宅前对麻白凤提出:儿媳妇既然回这边家里来了,又是第一次与亲生母亲相认,就留下来,在这边住几天吧,以便于让外公外婆好好地亲一亲外孙子哇。可是,麻白凤却绝无商量余地那般说道:算了吧,日子还长着呐;今天就不在老家这边住了,以后会回家里来的。

为此,仍不知究竟的老麻又再问麻白凤:这是为什么呀?麻白凤却一根肠子通屁眼似的,直通通地道出不愿住下的原因;她说一是这宅子里前不久先后死去一个长工罗四妹以及阿爷阿奶两位先人,想必阴气还没完全散尽;二是她——哦,就是小春山的外婆(她没称“我妈”),已是离家出走二几十年才回归这宅院的,虽说现如今已置身自家宅院了,却也只是这几天的事情,已然板凳还没坐热,被窝也没捂暖,想必各方面也需要调理与适应的。继而,她又说了,此时若她和孩子留下来的话,没人照顾怕是不行,况且她这个人从来不会、也不乐意照顾别人的,即便长辈也是如此;此外,那些个当兵的,几十个人呐,他们刚刚离去,这个家自然是乱糟糟的,也需要人手收拾打扫呢。所以,今日就回那边去吧。接着,她既没有对麻耀昌说一句敬重长辈的告别话,更没有看桑花一眼;就把孩子让张刘氏抱着,她只拎了那床背孩子的背带,就一晃一晃地迈开了即将走出麻宅的步子,俨然大人物离去那般。既如此,赵氏一家人也只好忙不迭与老麻和桑花简言告辞,匆匆离开麻宅,追上麻白凤,那步子就像忙着赶集似的,继而一起走上了通往小十字街本宅的石板路上。

哇,“转身落泪颜?蓦然在回首,已是如烟过往”了。看到这情景,再想想往昔和今后如何与亲生女儿相处的日子,桑花竟然被突然刮进堂屋的那一股清风拂得打了一个寒噤。

也算一个安慰吧。赵小兰是最后一个离开麻宅的;对于麻白凤刚才所言以及目中无父母的举动,她的眼里透出了两三分反感意象;赵小兰自幼虽没读过几年书,但其聪慧的心性也与其兄赵大宝不相上下,这个时节她成熟了,能够看问题辨是非明事理了;“哼哼!”这是赵小兰的心理读白。

与此同时,显然不受亲生女儿待见的桑花其人,却将赵小兰的眼神捕捉得十分到位:这姑嫂哇,今后将会有隙哇!

52

赵小兰生于民国十九年,屈指算来,时值民国三十六年的她已然出落成一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可以说既是豆蔻年华,也是精力最为充沛、眼目最为聪明、心灵最为敏感的时节。两个月以来,也已经有两户人家上门提亲了,可是她都没有相中对方;她说她没想过要出嫁。对于此事,赵家昌也没有明确表达其所想;其实,他不表达也就等于表达了。一者,他或者认为在父亲眼里,小兰仍然是个孩子,看得出老赵并不想急于把赵小兰嫁出去;二者呢,老赵心灵深处还有另一层意思:惟一的儿子赵大宝出门避难已经一年零9个月了,可是音讯全无,现如今小女儿已然成为他看得见的命根子,焉能说嫁人就嫁人乎?哦,赵家的传承人阿宝哇,此时他会置身何处呢?想到这里,一向温和内敛的石匠赵家昌,居然趁着身边无人之际,为了日思夜想的儿子,此时已经十分伤感地坐在堂屋一侧的一条春凳上,满脸透出一种既无奈更不死心的情状。可是,也仅仅那么几分钟时间,见张刘氏从厨房进来,他就强打起精神了,日子再难过也还得硬撑下去哇,因为他是赵氏宗亲的掌门人,他不能就此垮下去,特别是当着家人的面,他都要装出比较轻松的样子,也不敢轻易表现出对于儿子赵大宝的思念之情。否则,别的甭说,仅仅就是儿媳妇麻白凤的心里,也会更加不会好受的;这个儿媳妇,尽管她这样那样地让云平民众不待见,可是她对儿子赵大宝是真心的;况且,现如今她一方面为赵家生下续香火的小孙子赵春山,另一方面她老子那边家门连遭不幸;尽管一直以来,这个儿媳妇为人过于走极端,不屑于按常理打发生活,比如她的爷爷奶奶相继死去麻家需要人手操办这两场丧事之际,她也居然以娃娃太小不宜带去沾那种阴气为由,一直不进麻宅参与处理丧事;对此,老麻一者深知麻白凤的秉性不想与之计较,二者也认为即便她亲临现场,也压根儿起不到什么作用的,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可是话虽这样说,老赵却也深刻地感觉到:一方面,他觉得麻白凤为了赵家的孩子能够避开那种阴气太重的场所而心存感激之情;二者,也深知在此两件丧事的处理上,他赵家是欠下麻家的人情债了。对于现如今的儿媳妇麻白凤其人呐,能在这种情况下带好赵家的孙子就算不错,还能够让她怎么样呢?所以,那些不吉祥的伤感话儿,他一句都不敢说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得把苦水咽下去,把举止若定的神情展现出来。否则,这个家就没有生机了。

然而,就在离开麻宅回归赵家不满两街子的一天清早,老赵因为要抢时间,欲把一对已经付了一半定金的石狮子做完,决定从即日起的一个街子之内,他大清早吃了饭,就得背着那些石匠工具出门,去五里之外的山坳中忙活,为了节省时间,他这一出门就得到天黑以前才能归里,平时这样子忙碌时,中午饭都是张刘氏在家里做好,在服侍麻白凤等家人吃过之后,才亲自送去给老赵吃的,这一次却不同;因为家中驻着二十几个人的国民党军通讯排,家里乱糟糟的,所以张刘氏决定也从即日起,每天带上一些提前做熟的食品,再准备一些咸菜和茶水,与老赵一起去做石活的现场,她说能帮什么就帮什么,不能帮呐,权当给老赵做个伴了;为此,她又对如今已有七岁半已然进了学堂的儿子阿彪做了安排,让他每天清晨吃早点去上学时也带上一些熟食,自个儿在学校将就着当中饭吃;至于赵小兰呢,按老麻的意思,就留在家里给儿媳麻白凤做吃的,以及帮助麻白凤带好襁褓中的孩子赵春山。按说,这样的安排算是妥当不过了,但麻白凤和赵小兰都提出自己的意见:首先是赵小兰说她这几天有事,不能呆在家里侍候嫂子。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说,就是觉得有些神秘兮兮的;二是麻白凤说,孩子赵春山已经在三天前断了奶水,但总是哭着依赖麻白凤,而麻白凤又对孩子依赖吮吸奶汁十分的不耐烦,于是她也提出一个想法:就别让赵小兰呆家里了,她个人的伙食好办,中午就自个学着煮一碗挂面吃下得了,还特别强调:煮挂面的本事她也曾与张刘氏学过的了;她的意思呐,既然赵小兰也不想呆在家里帮她带孩子,那么就让小兰把孩子带出家门去玩,这样既利于孩子断奶,也利于赵小兰在外面办事,可是赵小兰却说,她是陪同一个姊妹去相亲,身上带个孩子不适合吧?相亲?听了小兰这么一说,赵家昌等家人都愣了一下,于是就问到底是谁要相亲,男方是哪个人,姓甚名谁,可小兰却说八字还没半撇呐,得为姊妹保密。为此,麻白凤嘴角一翘目光一瞟,就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呵呵了几声,这时她心中有数了,她认为赵小兰是在撒谎,因为此前她已经看见过一次了;就在昨天,赵小兰曾去小十字街头的巷口一侧,与两个面貌生分的年轻男子说话,当时她正好拎了两包砂糖路过,就把这一密事看在眼里了;那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是卖红薯的,一个是卖竹笋的,但看上去都挺有精气神。想到这里,麻白凤就很大方地说,算了算了,这相亲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呐,那么你们就都各自办事情吧,这小孩子还是我一人带在家里算了;好在时间也不长,小兰总不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陪人相亲”吧?

于是大家就各行其是了。只是到了当天傍晚时分,老赵和张刘氏已经收了工具准备离开工地往家而去之际,身背行囊的赵小兰就在她父亲和张刘氏跟前出现了,赵小兰的身后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还站着两个精气神十足的青年男子。

噫?先是老赵问道:小兰你这是啥意思?

哟,张刘氏的眼力比较好一些,她一眼认出了远处站着的两个年轻男子比较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于是她就问:阿兰,那两个人是谁哇?

赵小兰之所以找到这里,本意就是来向老父亲和继母说明一切心事并且要远走高飞的。所以,这时她没有一丝儿的顾忌和犹豫,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腔心事哗啦啦地倾诉出来。她首先说,她之所以找到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能够诉说最为隐秘的事情;她说不远处那两个年轻的男子,其实赵家人都是见过面说过话的,就是在近两年前赵大宝还在故乡当教师时,曾有三个在昆明读书的年轻学子来云平镇宣讲昆明学生惨遭军警镇压的事件,当时赵大宝还将他仨带至家里小住两天才分手离去的;现如今,此二人就是当年三个当中的两个;她说身后这两个人嘛,其实是来寻找哥哥赵大宝的,因为眼目前的云平镇与往昔大为不同,驻着一个团的国民党军队呢,所以他二人只能经过化装,低调前来,来到了才知道,情况比之估计的还要复杂——赵家也驻着一个国军通讯排呐,所以就装成做小生意的样子,专为找机会寻找赵家可靠之人,意欲打听赵大宝的情况;如今的这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叫张天强,一个叫罗自安,他二人是受山那边地下党组织的委派,专程领命来寻赵大宝,并希望大宝与之一道干大事业的。按说,当这二人总算在昨天与赵小兰接上线头,并得知赵大宝已在近两年前因为接待过他仨,因而遭致当局抓捕的关键时刻,毅然离开桑梓,远走他乡至今杳无音讯的情况时,除了大感意外以及感慨不已之余,也已决定尽快离开云平镇,前往山的那边去复命的,但因为赵小兰苦苦地提出一个请求,他们才将回归山那边的时间推迟到现在。说白了,赵小兰此番带着该二人来到老赵的工地,就是当着亲人的面,赵小兰要向老赵和张刘氏辞行,她说她要离开这个家,像哥哥赵大宝那样去做大事情;眼前的这两个年轻男子呢,就是要在这关键的时刻,亲眼看着赵家昌是如何地对女儿表态,如果老赵乐意让女儿走,那么没说的,他们就即时把她带走;如果老赵坚决不乐意女儿走呐,那他二人也就此与之别过,匆匆回归山那边复命。

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老赵当然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女儿离开云平镇的,何况女儿是要跟着两个男子去做大担风险的事情;而这种事情,最为不适合女人去做。可是,当赵小兰在万不得已之际,说出赵家近来的一个巨大秘密时,老赵和张刘氏都惊诧了,脚杆也抖瑟起来了。这个秘密就是:赵家的儿媳妇麻白凤,她居然与驻在赵家那个国军通讯排的排长牛德安有奸情。赵小兰说她已经发现几次了,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因为要离家出走而匆匆回家收拾行装之际,还发现了一次,那两个狗男女居然趁着家中无人,小孩赵春山也睡着之机。在麻白凤的房间如火如荼地偷情呢。所以,她斩钉截铁地试问:这个家她还能呆下去吗?她恨呀,却又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因为无论如何,这麻白凤是赵家大孙子赵春山的亲娘,赵春山是自己的亲侄子,赵春山的父亲赵大宝又是自己的亲哥哥,她能张扬这事吗?能处理得了这事吗?这件事情,除了与麻白凤最为直接关系、如今已然戴上绿帽子的赵大宝能做决断以外,其他人有谁能够对之使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呢?

所以,赵家昌一时间欲如五雷轰顶似的,整个人都蒙了,也一时间泪流满面,此时他已经把女儿赵小兰决意离家的事情放在次要位置上了,他满脑子所想的就是:这种事情,今后如何向亲儿子赵大宝当面诉说哇?

所以,赵小兰还是走了。她跟着张天强和罗自安两个年轻男子走了,她走的毅然决然。后来她才知道,这种行为就是革命。她所参加去做的事业,是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为全民族谋解放的大事业。

赵小兰这次将步子迈将出去,就决定了她今后命运与乡间普通女人的大大不同。几十年后也曾有人这样感慨道:人生最为关键的那一步一旦迈出去了,大好命运之门,就算是向你开启了。

53

家中出了儿媳妇与国军排长私通这一丑事,

赵家昌就觉得赵小兰所说要离家出走的话儿是有一定道理的,况且都这个时候了,不让她走也已经不可能了。当然,小兰走后的当天夜里,赵家昌就一直没法子睡着,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去麻宅一趟,向老赵和桑花通报一下麻白凤的情况;于是他就去了,不去不行哇;他生怕以后发生让人不可意料的事情。他去到麻宅时,是这样子开头与老麻和桑花陈述的:若不告诉你们,我又怕以后事情张扬开了,你们却没心理准备呀。

……于是,老赵就如此如此地讲述麻白凤与那个小排长的奸情,老麻就深感此事过于棘手,不知如何处理才好。桑花呢,因为刚刚进到麻宅,虽然她是麻白凤之生母也不敢乱说乱讲什么,一切都由老麻说了算。但是,看得出,她心里非常难受,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给赵家丢脸了哇!

想来想去,老麻就觉得要杜绝此事继续蔓延下去,看来只有两个法子,一者就是去说服那个谢大团长,请他再次行点阴功,将驻在赵家的那一个排撤于他处,让赵家宅院从此恢复平静;二是由他亲自登门,去老赵家当面说服麻白凤,让麻白凤从此回到麻宅去住些日子。当下,大家就都觉得这第二个法子比较行得通,也就这么地决定了。

可是,当老麻去到赵宅与麻白凤商量转到麻宅去长住的话题时,不料麻白凤却报复开了,她说赵大宝刚离家出走时,我觉得一个人在赵家比较不习惯,想回去长住你们都不同意呐,现在我都住习惯了却又让我回去怎么可能呢?别的就甭说了,仅是让我每天面对那个人,那个我尚不满两岁,就抛下我而远走他乡的亲娘,我心里头的坎子就过不去,过不去,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说白了吧,我恨着她呢,怎么可能与她每天相处在一起呀?

这样一来,老麻就有些激动起来,嗓门也随之大将起来,而麻白凤呢,也不甘示弱,她就像斗气一样,也提高声音与老麻吵了起来。

这时,也恰恰就在这时,那个已经多次与麻白凤私通的小排长牛德安就在不明老麻身份的前提下,居然提着手枪去威胁老麻,并让老麻快快地离开麻宅;而老麻呢,当他得知此人就是与他女儿有染之人时,一时怒火中烧,就“啪”地给了那个牛德安小排长一个耳光;哦,这不是找死吗?小排长这下子心急了,他还真地打开手枪的保险,就要向老麻开枪。幸好麻白凤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牛德安举着手枪的那只手往上一推的同时,只听“啪”的一声,牛德安手里的那一枪就打在了赵家的楼楞上。好险哇!这时只听麻白凤对着那个牛德安大骂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知道你要枪杀的人是谁吗——他就是我的父亲呀!

麻白凤的话音刚落,赵家宅子就进入不少听到枪响赶进来的人们。呜呼,这样子一闹开来,麻白凤与该小排长牛德安的丑事就算彻底地暴露给云平人民了。

没几天,云平镇的街头巷尾就有人悄悄传吟这么一段不能有国民党军人在场的顺口溜——

大十字街麻耀昌,

小十字街赵家昌,

只因来了“一团狼”,

两“昌”家门都不昌——

麻氏豪宅父母死,

悲情恸哭心尖上;

魂魄悠悠半空里,

更堪伤,失传三七神草配秘方。

再说了,赵氏家门也祸不单:

儿子避祸千里远,

山高水低惶惶然;

加之老宅堂屋起祸端,

儿媳妇难守空房招色狼。

正所谓,青山有意难说话,

更是那,绿水无语似河殇……

还算好,阴差阳错天撮合

老麻难中得婆娘;

却又是,赵家人少势力单,

只能够,几多苦楚绕家堂;

儿子没归桑榆下,

女儿又奔向那边的山,

人生周折漫漫路,

心中皮尺难丈量。

云平偌多不平事哇,

只因为,“乌鸡巴”团造祸端。

这段顺口溜是谁首创,大家都说不知道。是听着别人学来的。直至1950年初云平镇获得解放之际,这段顺口溜的作者才浮出水面,此人就是在云平一带举办红白喜事非他在场不可的那位人物——邓孝先先生。

54

当天傍晚那顿饭,赵家人可能只有年纪尚小不更世事的阿彪吃饱,其他各人,包括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麻白凤在内,都感觉吃下去的食物没滋没味;无疑,各人心里都刮着瑟瑟瑟的风、淋着淅淅沥沥的雨呢。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尤其平时就是温良敦厚、沉默寡言的赵家昌,此时的心境还真让他烦忧与悲痛;儿子远在遥远的异乡、女儿突然的出走,儿媳妇又当着他与老麻之面,演绎这么一出少不了要让街坊邻舍嘲笑与不齿的风流韵事,赵氏家门真是有话难讲、无地自容哇,心里流血哦。张刘氏呢,此时此刻更加不方便说什么,而且深感怎么说也都是多余的了。倒是历来少廉寡耻的麻白凤其人,她几次表现出欲说还休的意象,终究也没启齿;不过,她表现出十分少有的知趣行为,饭后就把孩子交给赵家昌抱着,主动帮着张刘氏收拾了碗筷,清扫了堂屋。之后很知趣地从赵家昌怀里抱过孩子,然后进入她的卧室,及早掩门而眠。

是夜,赵氏一家人除了阿彪之外,老赵、张刘氏和麻白凤都是没有睡好。赵家昌与张刘氏没有睡好的心境,以上已分别提及,而麻白凤没有睡好的原因,就比较复杂了;比如,她除了自知白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她真正地在街坊邻舍之间更加颜面扫地;比如,她在老公公赵家昌跟前自知身子骨软化了不少,老公公是天下最诚实厚道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认,她再不顾及那些封建礼仪对于女人的束缚,但面对赵家昌这个公爹身份的温良恭俭之人,她也深对之不住人家那颗善良的心;还比如,这件事一旦发生了,即便她的丈夫赵大宝不在跟前,但或迟或早,赵大宝是会知晓这件风流艳事的,所以有朝一日赵大宝回到云平镇了,那么她麻白凤又将如何面对呢,赵大宝可是她曾经死死地缠着不放的、在云平镇一带最最让她看好的男人呀……如此说来,古时大贤们所倡导的“民无廉耻,不可治也”以及“礼定贵贱尊卑,义为行动准则”等箴言,在麻白凤心中,也并非没有丝毫积淀。这就是她没有睡好的真实原因。当然,她也深深知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后悔已然来不及了,最最重要的只能是面对现实,特别是面对赵氏一家和养父麻耀昌;至于亲生母亲桑花嘛,她却没有一丝儿的顾忌,其原委是不言而喻的:桑花除了大半生当中曾经委身于几个男人,更为重要的是,桑花在她没满两岁时抛下她而离家出走,所以她没有想到要顾忌这个亲生母亲。

暗夜中,一直以来对于赵家昌最能知冷知热的张刘氏终于沉不住气了。她深知此时贴着她之身子而且已经睡在床上许久却难以入眠的男人赵家昌心里很不好受,就试着询问老赵将如何处理眼目前这种让全家人大失颜面的尴尬事情。老赵就有些茫然也无可奈何地说,还能怎么样呢,只能硬生生地挺住身子硬着头皮往下过日子吧,一者麻白凤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足,但她毕竟为赵氏家门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小子来了,她既然是赵氏门宗大孙子赵春山的亲生母亲,赵家就不能不认真考量长远的事宜与利益,千万不能采取那种非此即彼、或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并且大有活报剧效果的处理方式,让云平人民更加在茶余饭后,拍着屁股或者摸着肚子发笑的事情进一步升级和弥漫开来;二者呐,即便要对儿媳妇麻白凤采取不理智的措施,但这个人也只能是此时远在遥远异乡的赵长子赵大宝才有这个权利,既然大宝不在家,家里能怎么样处理问题呢,当然只能够采取忍耐与包容的态度,对麻白凤不指责、不歧视、不巴结、不冷漠,一切的一切,都默默地承受着,等赵大宝回归桑梓再度再说;再说了,此时老赵特别地强调:这种事情,最好的处理方式,当然就是“时间”二字;“冷处理”就是最佳处理方式。哦,张刘氏听老赵这么一说,就无比感慨地称赞老赵的无比慈善与满腹智慧,她说天呐,还真是这样呀!于是,她就更加把身子贴紧老赵,把一只手搭在老赵的胸脯上,从此再不做声了。她还说什么呢,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可是,赵家昌这个历来既温良又厚道的老石匠,却还又把心绪倾注到亲家麻耀昌身上;这两三年诸事不顺畅的麻亲家呀,你一定要挺住哇!

是的。是夜老麻也确实在为着麻白凤大白天的事情大为恼火,却也深感不知如何处理为好。终于,躺在他身边的桑花轻声说话了;她说,看来只一个法子,这就是她从哪里来,还搬回哪里去,带着小玉一起去,回归小十字街那间不算太宽敞的屋子,重新操起小本生意的营生,这样她也仍然十分知足了;她这么地带着小玉一走,亲生女麻白凤就能从赵家那边回到这边来,也就自然地避开牛德安那个畜牲,赵家人也就能够放下心来过日子过几天消停的日子了,只等到那些挨千刀的“乌鸡巴”们奉命而去之后,她再考虑重新搬回来就是了。她说,其实这支队伍也不会长驻不走的,说不定个把月甚至十天半月就奉命开拔也不定呐。按说,这算得上是眼目前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了,老麻嘴上不说,心里也已认定只能这样办了。可是,就因为桑花接下来说的两句话极大地刺伤了老麻的心境,致使老麻即刻否定桑花的这一提议。

桑花是这样说的:这事情哇,孽根都在我和那个杂种老疤杨做成身上呀!于是老麻就厉声说道:算了,就让凤丫头自己处理她的丑事去吧;她没本事处理,莫非她亲爹会坐视不管吗?何必让我为她操心呐?可是,桑花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你这样做,不是把她往亲生父亲那边推吗?这也不是你的本意呀。可是,老麻一时气急就犯浑了,他绝不退让地说道:事情到这地步了,她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想蒙住耳朵偷铃铛的事情,实在过于自欺欺人了。

55

其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未尝想到的,也是最最圆满的——

第二天清晨。赵家昌没有按惯例出早工去做石匠活计,而是在家中收拾那些杂物和修理他的石匠工具,终于等到麻白凤起床并且梳洗完毕,抱着赵春山出至堂屋了,他才对麻白凤说道:儿媳妇呀,你能听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吗?他没等麻白凤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给麻白凤跪下了,于是就吓得麻白凤急急地说爹哇,你这是怎么回事哇,你吓死我了,快快地起来说吧;你的话我一定听,一定照你说的去做;哦,昨天的事情,还有这一久我与那个人乱搞的事情,都是我大错特错了,是我要向你们赵家道歉,我已经想好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只等着阿宝他有朝一日回到云平,一纸休书把我休了就是了。爹哇你快起来吧,有什么起来再说好吗?

于是,赵家昌就对麻白凤提出希望;他请求她不要对养父老麻心生埋怨之情,他好歹也是把她一直当亲生女儿和掌上明珠来培养和呵护的哇。在这个最为关键之时,他希望儿媳胸怀放宽一些,千万不要因为记恨亲生之母桑花而不进入麻氏宅院去避嫌,否则只会把事情进一步搞得更加让人讥讽嘲笑,弄不好还会因她的任性行为而造成老麻与桑花的身心大受刺激而生命受到威胁呐。他还进一步提酲道:儿媳你莫非忘了前不久你养父是怎么一下子受到打击而发病倒地的吗?再说了,你此时不进麻宅,莫非是心存寻找亲生父亲之意?

哇不不不不不。不是的。爹哇你别说了。我去,我今天就去麻宅,我也不会再为难我爹了,我乐意与那个人(她也不说那人就是她的生母)共同相处一段时间,只等有朝一日阿宝回来之际,爹哇甭管别人怎么看我,你得看在亲孙子小春山的面上,千万别让阿宝休了我哇。昨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深深知道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可能不知道呀,我是太钟爱阿宝和赵春山了哇……

至此,既然生命的小船这样荡悠了,试问云平众苍生,莫非有谁还会为此放出惊雷一声震天响的大屁来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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