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柱的老学成就
2012-04-29刘固盛王闯
刘固盛 王 闯
陈柱 (1890-1944),原名郁瑺,字柱尊,广西北流人,为近代著名学者。曾执教于上海交通大学、大夏大学、暨南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安徽大学、中央大学,先后任上海交大、大夏大学、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中央大学校长。一生著述宏富,范围函盖四部,尤精子学。在老子研究上也取得了重要成就,有《老学八篇》、《老子集训》、《阐老》、《老子韩氏说》等著作。陈柱的老子研究,不仅继承了传统老学的优良传统,即重视文字的训释和版本的考订,更重要的是,他还自觉地运用西方哲学和自然科学的知识,对《老子》义理做出新的阐发,从而使其研究具备了新的特质。然而,陈柱作为近代学术史上的大家,学术界对他的关注非常不够,其老学成就更是罕有人论及。为此,本文拟从学术史与思想史相结合的视角,对陈柱的老子研究进行较全面的分析,以揭示他诠解《老子》的独到之处,并彰显其在近代老学史上的学术贡献。
一、老子其人其书之考订
1.考订老子其人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古史辨运动的展开,老子其人其书的问题成为学术界讨论的一大热点,胡适、梁启超、冯友兰、钱穆等学术大家都参与其中。其焦点之一即在对司马迁《史记·老子列传》的解读上,如梁启超在《论老子书作于战国之末》①一文中,认为司马迁已经弄不清老子、老莱子和太史儋三人的关系。既然司马迁都难以确定,那么老子的身世可能就真是个谜团。由于梁启超在近代学界的地位,此说一出,影响巨大。陈柱于1928年出版《老学八篇》,当时正是老子其人其书大讨论的时候,他在其书开篇《老子之大略》中便提出了对这一问题的研究结论。他首先引用了毕沅、汪中和马叙伦对《史记·老子列传》的解读,在一一介绍他们各自的观点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史记》对老子和老莱子,“其叙述显为二人,未尝疑为一人也。世人疑《史记》以老莱子与老子为一人者,盖本《史记正义》云:‘太史公疑老子或是老莱子,故书之。此《正义》之误解史文也。史公之书老莱子,盖以与老子为宾耳,岂尝有疑为一人之意哉。”②司马迁明确认为老子和老莱子为身份不同之两人,至于那些怀疑《史记》记叙者,则是误读史料的结果,并且其误读的源头在《史记正义》那里。陈柱进而指出,老子也不是太史儋。据《史记》,“老子之后嗣历历可见如此,则儋倘果为老子,老子之后嗣岂不知之,而遽数典忘祖,待后人之疑其是非邪?是知儋决非老子,史公之意盖见乎言外矣。”②⑦ 《老学八篇》,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7-8、12、90页。陈柱的这些看法很有道理,至今几成定论。不过,关于司马迁弄不清老子、老莱子和太史儋的观点,在近代却是十分流行,而陈柱在当时就能够力辩其诬,显示出扎实的学问功底。
又如对老子姓氏的考证,也有卓见。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为什么又叫老聃或老子呢?这个问题自古以来一直困扰着众多的老子研究者,并作出了很多不同的解释,如郑玄以老子为寿考之称;葛玄以为生而皓首,故称号老子;清代姚鼐据《庄子》载孔子、阳子居皆南之沛见老聃,沛为宋地,而宋有老氏,故认为老子者,宋人子姓,老其氏。胡适则认为可能有两个原因:(1)老或是字,因为春秋时人们往往把字用在名前,如孔父(字)嘉(名)、正(字)考父(名)、孟明(字)视(名)等等。(2)老或是姓。古代有氏姓的区别,老子或姓老而氏李。对于以上诸说,陈柱点评道,郑玄之说属于望文生训,葛玄之说近荒诞不经,姚鼐之说不能解释《史记》老子姓李之言,惟胡适之说“为颇近之”。可见,陈柱比较认可胡适的看法,所以他在采纳其“老或是姓”这一观点的基础上作出了自己的解释:
吾以谓李老双声,老聃犹言李聃,老子犹言李子。李古或通里,故李克古或作里克(见《春秋》闵二年《左传》及《吕览·先己》篇注又《史记·魏世家》及《韩诗外传》),理亦作李(见《管子·大匡》篇及《五行》篇)。在古则为里,为理,在后世则为李;方言音转,则李老双声,犹离娄为双声也。故老聃亦有称李聃者(见六臣《文选·景福殿赋》善注)。然古来皆称老子而独无称李子者,犹《论语》称老彭而不称老聃,方言习惯使之然也。②
陈柱此论很有见地,对老子姓氏问题作出了较有说服力的解释,超出其他诸解。后来高亨撰《〈史记·老子传〉笺证》,亦认为老子姓老,老李乃双声,为一声之转,其看法与陈柱相同。
2.考订《老子》字句
陈柱指出,“治古书当先从事于考证训诂,以求通其文辞,而后义理可明”, 《老子集训·自序》,商务印书馆,1928年。其研治《老子》,也从考证入手。如《老子》第41章有“大器晚成”句,他认为应该作“大器免成”,并云:“晚,犹免也。免成,犹无成也。”为什么会这样来理解呢?他说:“‘莫为古‘暮字,引申假借为‘无义。晚亦犹暮也,故亦得引申假借为‘无义。”⑤ 《老子韩氏说》,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73页。问题的关节点就在“暮”字上,暮可以引申为无,而晚就是暮,也可以引申为无,无当然就是免了。他接着从文句句例的角度进一步分析说:“下文大音希声。十四章云:‘听之不闻名曰希。听之不闻,是无声也。然则大音希声犹云大音无声也。故此章大方无隅,大器无成,大音无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文义皆一律。”⑤这就是说,第41章这五句话,其句例文义是一样的,“大方与无隅反,大器与无成反,大音与无声反,大象与无形反,大道与无名反。” 《阐老》,《东方杂志》第27卷,第18号,第71页。陈柱对“大器晚成”的这个考订颇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数十年后出土的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此句正作“大器免成”。陈柱对《老子》字句的考订和训释,其结论能和出土材料相吻合,显示出他见识的精辟。
陈柱对《老子》字句的考订,还十分重视《韩非子》之《解老》《喻老》二篇,认为“此二篇为解《老子》最古之书,最可宝贵”,而其中长处之一就是“文字与今本不同,可以订正今本”。他举第53章“是谓道夸”为例,韩非《解老》引《老子》此章文作“道竽”。韩非的解释也颇合理,其言曰:“大奸作则小盗随,大奸唱则小盗和。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竽唱则诸乐皆和。今大奸作则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则小盗必和,故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而资货有余者,是之谓盗竽矣”。⑦陈柱认为这个解释远比王弼注恰当,故当据《解老》之引文,将此处订正为“道竽”。又如第38章,他也是依韩非子之说而订正之。此章通行本有“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句,他依《解老》订正为“上德无为而无不为”,此点下文将有述及。
当然,陈柱也并不是任何地方都以《韩非子》为是,他对文本字句的考订和改正,还是十分谨慎的。同样是《老子》第38章,通行本有“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句,《解老》篇作“故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每一句都多了一个“失”字,然而他在此处并没有依据《韩非子》而改《老子》文句。因为他不仅注意到《韩非子》对《老子》的引文,还看到了《庄子》也有对此句的引用。在《知北游》中该句引文正和通行本相同,由此他得出了庄韩两家《老子》传本各有不同的重要结论。历代注释者对此章要么是根据《韩非子》来改动通行本《老子》,要么是根据通行本《老子》来改定《韩非子》,陈柱则认为由于庄韩二家的《老子》传本不一样,所以“考据家据此改彼,均未为是也”。②③④⑤⑥ 《老学八篇》,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118、51、55、56、56、57页。他注意异本间的互校,并不以某一古本为是,这是值得肯定的。
二、《老子》义理新诠
陈柱的老子研究,十分重视对文字的训诂,这是清代考据学优良学风在近代的流风余韵。当然,陈柱并不局限在文字训释上,他也十分注重对《老子》义理的阐发。例如《老学八篇》之《老子的学说》,便运用西方哲学、社会科学以及自然科学的各种新知识、新观点来阐释《老子》思想,从而使其老学研究在近代具有典型意义。
1.以自然科学解释老子之道
《老子》第1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之道具有不可言说性,然而道的这个特性有时候太过抽象,总是不太容易被把握。陈柱在解释此章时,另辟蹊径,从宇宙“不可思议”的特性出发,来解释老子所谓道的“不可言说性”,使人对道有更加直观的理解。他说:
以人之形体寿命,比于宇宙,直如无物而已。故无论其测验之如何精确,学识之如何进步,而欲解决宇宙之究竟,终似不可能……天文家又言:吾人所居之大宇为一漩涡之星云,其形为扁平,双凸面形;自中心直至天河之边,已二万万兆有余;自中心至两轴之间,又为此数三分之一;使每一漩涡星云,即一独立大宇,大小与吾人类之大宇相若,而星云之数又在十万以上云云……夫空间为宇,时间为宙;大既不可得言,则久亦岂可得而论?此宇宙所以不可以言语形容也。当老子之时代,对于宇宙之观念,固甚幼稚,或多不免于神怪;而老子则不然,虽无今日实测之精确,而深知宇宙之不可思议,而名之曰道。②
陈柱在文中引用了当时天文学对宇宙观测的新知识,并认为宇宙是无穷的,“非吾人所能解决也”。宇宙的这种不可思议性和道的不可言说性正好相通,陈柱在宇宙和道之间作出的这种联系,也为人们把握道的特性提供了方便之门。
陈柱既从宇宙之本体论道,又从宇宙之组成进一步发道之微。他在解释《老子》第14章时说:“此所谓夷、希、微,盖如二千年前希腊之科学家所谓原子,或近人所发明之电子相同。”③那么作为宇宙组成的原子、电子和分子又有什么特性呢?他解释第21章说:“散则为分子而不能见,故曰‘恍惚窈冥;结则为液体固体而可见可搏,故曰‘甚真甚信,谓可信验也。此等物体可以使之散而不见,不可使之灭而不存,故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谓分子不灭也。此等分子之散去,仍在大宇之间,而又为一切物质之原所在也。”作为宇宙组织的分子之类,是具有不可灭性的,分子的聚合组成宇宙间的万物,所谓“盈大宇之间,皆此等分子也,唯随性质与温度之不同,化分化合,而为气液固三体之殊耳”。④
陈柱以自然科学的知识来理解老子文本,大篇幅介绍分子原子等特性,其目的,主要还是为了阐明《老子》中的“有无”关系问题。分子“化分化合”的特性,与“有无”概念颇为契合。陈柱认为分子“为一切万物所自出,是可名为有;然而分之可至于无穷之微,成为‘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故名为无。无不终无,有不终有,就其为有为无之间而言之,则名之曰道”。⑤更进一步,在解释《老子》第40章和第42章时,他首先列举了人们通常对这两章的误解:“此一言万物生于无,一言万物生于道;故或别道与无为二,而讥其义之歧出;或合道与无为一,而讥其名之混用。”⑥他认为这两种看法都是不对的,都没有读懂文义。真正的意思应该是:“所谓万物所从生者,乃此‘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就其无状无物言之,则谓之无;就其有可状可象之情言之,则谓之道;就其已成状已成象之物言之,则谓之有。”②④⑤⑥⑦⑩ 《老学八篇》,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57、57、60、58、60、61、61、61、62页。在陈柱看来,万物都是分子的聚合而成,如果将万物还原为无数的分子,分子是细微不可以肉眼观看的,就这个特性来讲,可称之为无。分子聚合形成万物,万物俱有一定之形状,这个特性,可称之为有。万物生生灭灭,说到底,都只是分子的聚合而已,分子聚散形成万物的特性,可称之为道。所以,他认为:“可谓有出于无,亦可谓有生于道,而道与无之义,则终有别也。”此外,他考察了“无”字的篆文,并“推‘无字之本义,原非与有为绝对之义”,这就是说,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而是说,在与“有”的相比较中,因其隐而未显,则称之为“无”,所谓“道隐而未形,故谓之无耳”。②陈柱透过现代自然科学中分子的知识,对《老子》“有无”问题做出了全新的阐释,是近代西学对老学产生影响的具体体现。
2.以自由平等学说阐述老子之道
陈柱除了运用自然科学知识对道体进行新的阐释外,对于老子的社会政治思想,他同样有着新的看法。他受严复的影响,认为“老子之学,盖一极端自由平等之学也”。⑧⑨ 《老子八篇·自序》。自由平等学说是在近代西方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产生的,在20世纪初的中国,面对国内混乱的政治局面,知识分子纷纷介绍西方的政治学说,试图解决内忧外患的社会危机,而自由平等思想在这一过程中也被中国人所熟知。陈柱在对《老子》的研究中,发现了老子思想与自由平等的深刻联系,并为之疾声呼吁。
陈柱认为老子自由平等之学说,“盖本于其宇宙之观念也”。他说:“老子之于宇宙,既以为无意志,无意志者,无恩无为也,故对于政府,亦主张无恩无为。”④关于老子主张宇宙无意志的这一说法,在其对第5章的阐释中得到体现。他指出:“刍狗盖新陈代谢之物,犹草木之花,春开秋落,当荣而荣,及谢而谢;来春复茂,已非今日之花;而天地本无恩无为于其间,此所以谓天地不仁。此天地即指宇宙而言,亦即所谓道也。”⑤万物的枯荣是自然的过程,天地并不于其间有所干涉,一任其自然发展,这就是宇宙的无意志。陈柱认为,老子用宇宙无意志的观点来认识政治行为,从而产生了政府亦当无恩无为的思想。
老子自由平等之学,从陈柱的注解来看,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自由问题。陈柱在解释第5章时说到:“圣人为政,亦当如天地之无恩无为也。”⑥在解释第10章时说:“爱民治国,当如天地生物之自然,而不当有一毫私意存于间,与专制政体之专以恩威诱慑人民者,异矣。”⑦为什么不能有恩?他认为,“一有仁之心存焉,则望报之念斯起,而所谓仁者已立成市道,异夫天地所以生万物之心矣”。⑧政府若以恩德治国,这本身就和宇宙无意志相违背了。陈柱还认为以恩德拉拢人民,这是“封建世袭之根据”。民主之治,应当“不足以言功,不足以言德”,“一时之为政者,不足以牢吾民之爱戴”,只有这样,封建世袭的根据就会“无所托足矣”。⑨政府无恩无为、纯任自然,在人民来看,避免了政府的干涉,就是获得了自由。
第二,平等问题。陈柱进一步认为,这种纯任自然的做法,就是“平等之至矣”。“天地生物,巨细万殊,坚脆匪一,在人或妄生贵贱,自定妍媸;而在天地视之,岂有异哉?”⑩贵贱高下贤愚不肖等等道德差异,都是人为分别的结果,天地生万物,本无心于其间,自然不会有这种差异强加其中。在解释第20章时,他说,“此以善恶贤愚,泯然齐观矣”。老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看法,在陈柱看来,是因为“当时崇尚荣名之流弊,一切法律,均为虚声所夺”。也就是说,老子所言之平等,并不是要抹杀事实上的善恶标准,而是要反对那些虚假的道德名声,反对那些因为虚假名声而获利之人。这一点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因为天地生万物虽然纯任自然,道德差异也确实是人为分别的结果,但是,道德平等并不是要抹杀善恶标准,老子所反对的,是那些崇尚道德虚名之士,以为用这些虚假名声来衡量人,还不如泯然齐观。陈柱对这个问题还有进一步的阐述,他举《吕氏春秋》墨家钜子行墨子之法杀其子的故事,来说明当时尚贤之弊,贤者可以操生杀大权。所以陈柱指出,老子“道德平等之谈”,“谓不能以名声学问而加赏,赏当程于功业;不能以名声学问而免罚,罚当科于罪恶”。在这里,陈柱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认为并不能依据名声学问来确定赏罚,而是要看这个人确实做了什么具体的事。可见,陈柱理解的老子之平等,是道德的平等,也即是政府不应当因为名声地位的差异而对人民有所轻重。
基于这样的认识,陈柱在解释第65章“愚民”问题时,也颇有新见。历来解释此章者,多认为这是老子愚民政策的明证,但是,陈柱并不这样理解。他说:“老子此章之言愚之,谓不当以仁贤明于天下以道为市也。为治而必欲人知吾之所仁所贤,是明之也。不欲人之知,是愚之也。”②③④⑤ 《老学八篇》,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63、64、64、92-93、98页。在他看来,明和愚并不在于知识的多少,而在于政府是否有意提倡仁贤。政府如果极力提倡仁贤,并以名声学问来衡量一切,这就叫做“明民”,反之,如果政府并不因为名声学问之类而对人民有所轻重,对人民一切等量观之,这就叫做“愚民”。他进一步说:“老子之于学,于智,于仁,于贤,非真去之绝之也;不以此自矜,不以此明民而已。”②最后,陈柱总结道:“老子之于政治,因时代环境,当时虽不能有总统制委员制之说,然其以政府治国爱民,本其天赋,不得自以为恩爱,亦不得以恩爱市人心;凡人民之受治者,亦当等视齐观,不得以贤愚学否而有所轻重;其崇尚平等自由,可以概见。”③
三、韩非老学研究
韩非的《解老》《喻老》是目前所见最古老的解释《老子》之作,陈柱对其十分重视。他在《老学八篇》中著有《韩非子之老学》和《庄韩两家老学之比较》两文,此外更有专著《老子韩氏说》,详细阐述他对韩非子老学的看法。陈柱分析了韩非子学老而流于法家的原因,并通过对《解老》《喻老》的文本分析,发现韩非与老子之相异处。其论述,无论是对于了解先秦道、法两家关系还是对于老学本身,都有重要的意义。
1.韩非由道入法之原因
《史记》将老子和韩非同传,韩非之学与老子关系之密切,于此可见一斑。加上韩非有《解老》《喻老》两篇,韩非之学出于老子,更是得到普遍的认可。然而后人也关注到韩老之间的差异,这就是“韩非本于老却以惨礉著”。陈柱在研究韩非老学时,同样注意到这个问题,并给予了自己的分析,他说:
大抵学者之思想,一因乎天性,二因乎所学,三因乎环境。设有三人焉,初本同一师法也。及受环境潮流之所压迫,则因其天性之殊,而思想学说遂异矣。其异也,亦不外三端,一曰反抗,二曰顺应,三曰调和。三者不同,而欲以改进环境则一也。韩非之于老学,虽颇能得其精;然生于战国之末,秦将征服六国之时,目睹国家之生存,全凭乎实力;而当时之君,除秦之外,皆多好为空谈,无救危弱。……韩非欲逆其环境,而改造之。④
陈柱认为环境对思想的影响甚大。由于战国之时历史潮流在于统一,国家之间竞争激烈,全部得靠实力说话,然而除秦国之外,其他诸国都尚空谈,并不利于竞争。韩非子想要改变这样的情况,便不得不发展出新的学说。具体来说,他认为,“韩非欲适应其环境,从事实力,以求国家之生存”,“以尚实力而矫空文之故,于是不能不重赏罚”,“重赏罚则不能不明术数”。崇实力,重赏罚,明术数,是韩非学术之大端,这三者跟当时的环境有密切的关系。在分析韩老相异的原因后,陈柱更进一步就韩非对《老子》的解说,来具体论述其对老学的哪些概念有所继承同时又赋予了新的内涵。
2.韩非与老学的关系
依陈柱看来,韩非于老学确有所承,例如对“无为”、“绝学”、“不尚贤”、“绝仁弃义”等概念的继承,然而,韩非又对这些概念之内涵有新的补充。继承在何处,补充又在何处?陈柱在其著作中都有所探讨,下面仅以“无不为” 、“无为”为例加以说明。
关于“无以为”和“无不为”。陈柱在《韩非子之老学》中引用韩非对《老子》第38章的解释,并且看到了韩非所引《老子》文本与通行本的差异。通行本第38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在《韩非子·解老》引作“上德无为而无不为”。陈柱对此处文本的差异非常敏感,甚至说:“韩非学老子之学,所以卒变而为刑名者,盖亦可以于此章得其大体矣。”⑤认为此章是理解韩老差异的重要文本。韩非之《解老》,“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今制于为虚,是不虚矣。虚者之无为也,不以无为为有常”。在韩非看来,执着于无思无虑而虚的,都是为虚所制,其本质上还是不虚的。真正的虚,不需要时刻以无为为有常。对此,陈柱分析道:“其以不必虚为虚;故以不必无为为无为。是以一旦受环境压迫,则随其性之所近而趋于极端。于是以无不为而后可以无为矣。”②⑤⑥⑦⑧ 《老学八篇》,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98、106页。老子重视无为,在韩非这里,一变而为无不为。陈柱于此还有更深刻的看法,他说,“夫无不为斯所以不能不持极端干涉主义矣” 。②既然主张“无不为”,则政府对人民必然不会纯任其自然,干涉主义由此而生,自由平等复何处可得?陈柱在此处,恐怕是深为韩非子叹,叹其由无为的自由平等而进入无不为的干涉主义。
关于“无为”。在《老子韩氏说》解释《老子》第2章时,他罗列了《韩非子》里相关诸条后,说:“从以上诸条观之,韩非子之学,本于老子而与老子异,乃可见矣。盖老子之无为,其涵义虽多,其最要之义,则为与自然同功,而人未尝知焉。故曰:无为而无不为也。韩非之释无为也则不然,一切均归之于法。……故曰:舍己能而因法数,审赏罚。……盖以因法任势,则人民莫敢不从,故能无为也。”④ 《老子韩氏说》,第5、6页。老子的无为,是因应万物之自然,不任意妄为,韩非将法引入其中,认为一切依法而行,人民不得不从,统治者劳少而功多,这就是无为。因此,陈柱总结说,“老子以自然为无为”,“韩非以不得不然为无为”。韩非对老子的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陈柱也说出了他的看法。他通过对“自然”和“法”的词义训释,从而找到老子之自然与韩非不得不然之间的关联。他认为:“老子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谓法者,或训为范围而不敢过是也。然则自然者,即不得不然之谓,故老子之自然,一变而为韩非之不得不然。”④
四、庄韩老学比较
世人老庄并称,陈柱同样十分关注庄子对老学的继承和发挥,其著《庄子之老学》,将庄老学说一一作了比较。此外,他还著《庄韩两家老学之比较》一文,认为韩非和庄子之学,同出于老子,然二者学说有其相反之处,也有其本同而末异之处。立论别出心裁,颇富新见。
1.相反之说
陈柱认为庄韩两家虽然俱出于老子,然而他们在政治主张上却是截然相反的,庄子主张一种绝对放任主义,而韩非则主张绝对干涉主义。对于这二者差异之处,陈柱还是从庄、韩对《老子》第38章的不同解释入手,他认为,“庄韩之学,同本于老子,而同得于《老子》第三十八章者为尤多”。这和他分析韩非老学的思路是一致的,可见他对此章的重视程度。他说:“此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句,据《韩非子》当作‘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以第四十八章无为而无不为句证之,韩非作无不为是也。”⑤认为此章老子的原文应当如《韩非子》所记,作“上德无为而无不为”。基于此,他开始分析庄韩对此句理解之不同,从而导致二者政治主张之相异。他说:“庄子有得于老子之‘上德无为,而韩非则有得于老子之‘上德无不为者也。又老子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庄子者,盖以‘不德为使人不知德;而韩非者,则以‘不德为无德,上德不德,反而言之,则有德为不德。”⑥在陈柱看来,庄子偏重于老子之“无为”,而韩非则偏重老子之“无不为”,这是他们政治主张相异的分水岭。更进一步,他还认为庄、韩对老子“有无”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他说:“老子又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庄子盖有见于老子无之用,则韩非则有见于老子有之利者也。”⑦庄子重“无”,韩非重“有”。因此,他们的政治主张自然就有所不同。“庄子以无用为主,故一任其自然,而曲直方圆无所容心,此所以无为也。韩非则以有用为主,故不能不以一切皆纳之于规矩绳墨之中,此所以无不为也。”⑧主张无为,那么对于政治则会采取绝对放任主义;主张无不为,则对政治采取绝对干涉主义。庄、韩政治主张相异之处,在他们对《老子》重要概念的不同解释中得到了体现。
在分析庄韩政治主张相异的情况后,陈柱更进一步,试图总结二者学说相反的一般规律,即“老子之言多两端,而庄韩各执其一”。如老子讲“无为而无不为”,“不自大故能成其大”,“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等等,庄子继承的是其前半句,即“无为”、“不自大”、“弗居”、“不争”等,而韩非子则继承其后半句,即“无不为”、“成其大”、“不去”、“莫能与之争”等。
庄、韩二家同本于老子,为什么各自学说,尤其是政治主张差异会如此之大,“殆如冰炭之不相容”呢?在陈柱看来,“盖本其性情之异,因环境之压迫,而遂各走极端者也”,②③④⑤⑥ 《老学八篇》,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105、105、110、112、113、114页。他认为性情与外在环境对学术有重要影响。具体说来,“盖当时政府不良,故法度不明,是非不定,赏罚不当,荣辱凭其喜怒,生死随其俯仰,谓有政府,则政府之政令不行,谓无政府,则人民之自由丧失。两端之弊既呈,则以性情之别,各从其一端而为观察,而所见遂各有不同矣。所见既有不同,而所学又因性情之别,所得又不能无异。于是以偏见之学,救偏见之弊,故其始虽同于一本,其末乃如胡越矣。”②在分析韩非学老而异于老的原因时,陈柱看重的是当时环境的影响。在分析庄韩同本于老而相异的原因时,因为二者面临的时代环境大抵相似,因此他更看重个人性情对同一环境所作的不同选择。这样的解释,的确有其合理之处,也可见陈柱研究老子的深刻与高明。
2.本同末异之处
如上面所言,陈柱认为庄、韩对老子的一些重要概念,因为性情及时代环境的因素,而各有所偏,以致他们的学说之间有很多相反的地方。但是,陈柱同时还认为,老子的另外一些概念和说法,被庄、韩两家所共同接受,只是在概念的理解上有所差异。
如对于“仁义礼智”的态度,庄韩二家“皆本于老子之说,而大肆讥弹”,即他们对待仁义礼智的看法和老子是一致的,均持反对的态度。但是,之所以这样看待仁义礼智的原因,在庄韩二家又各有所不同。在庄子看来,仁义礼智“开奸诈之先,为争夺之本”,“故务欲去之”。在韩非看来,仁义礼智“为防阻功利之物,故务欲废之”。陈柱进一步说道,庄子之所以这样看待仁义礼智,是因为他偏重于老子的“不争”,以“不争”立论,则“仁义礼智”都是教人如何去争夺,故当放弃之。而韩非偏重于老子的“天下莫能与之争”,基于此,他以为“仁义礼智”都是争天下的障碍,因此并须废弃之。③
再如对待“先王之道”的态度上,庄韩均承老子之说,“诋诃先王,排斥礼义”。老子如何看待先王之道,陈柱也有自己的解释,认为老子是“不主张复古而主张革新者”。其在《老子韩氏说》中解释第5章时说:“天地无心,视万物为刍狗,而任其新陈代谢。圣人亦当法天地之无心,视百姓为刍狗。今之民非古之民,则今之政教不得同于古之政教。盖百姓既为刍狗,为新陈代谢之物,则所以治百姓之礼义法度,亦为刍狗,亦为新陈代谢之物。”这就是说,天地万物都是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新旧总是处在更替之中,古未必适用于今,因此,对待先王之道,不必死守不放。庄韩二家对待先王之道的态度与此亦有相通之处,然而,他们各自立论的根据却有差别。陈柱认为“庄子之诋先王,诋先王之以礼乐启民诈伪”,庄子“以开化为进于诈伪,故非先王之不古而欲反之大古”,以至于“上古之无为”。④而“韩非之非先王,盖以时代日进,古道不适于今者也”。⑤由此看来,二者立论之依据,依然和他们对老子学说的偏重有关系。庄子期望的是上古无为而治的理想社会,而仁义礼智等先王之道已是有为之治,欲返上古之无为,则必须废弃先王的仁义礼智。韩非则是适应时代潮流者,他认为要解决当时的问题,就应该用现时的办法,过去的先王之道是解决不了现实问题的。因此,陈柱总结道,庄子乃“退化之说也”,韩非是“进化之说也”。虽然他们立论基础不同,但是“其以时势不同,故先王之道不能行于今,其见解一也”。⑥
五、结语
近代作为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西学冲击、文化急剧变革的背景下,大批学人致力于《老子》的诠解,可谓名家辈出,新意纷呈。此一时期的老子研究,除了继续采用传统的方法之外,还具备了新的特色,例如在研究范式上,普遍采用西方学术分科的方法;在研究内容和价值追求上,也表现出了较之古代更为突出的多元性与思想性。陈柱的老子研究规模宏大,见解精深,不仅贯通老、庄、韩,而且融中西之学于一体,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体现出老学发展的新成就,堪为近代老学史上之代表。
责任编辑:张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