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祭

安希孟

二零一二，岁次壬辰。春和景朗，余在晋阳，感念先祖，清明遥祭。嗟我背乡，四十六载。谨为文吊唁。其辞云：

安氏宗族，堂名增寿，先世住翼城北捍安家源，晚近移居南常村东巷。几代单传，人丁不繁。烈祖安真彭，烈祖母薛孺人；天祖安法尧，天祖母崔孺人；高祖安天智，嘉庆十六年六月初一生，光绪十三年十月初三日亥时卒，享寿七十七岁，高祖母张孺人道光八年九月二十日寅时生，宣统元年十月初二日亥时卒，享受八十一岁；曾祖安长盛，咸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时生，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初十日巳时卒，享寿八十四岁，曾祖母王孺人、常孺人；祖父安起云，生于光绪十七年四月十四日未时，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初九辰时卒，享寿四十八岁。祖母乔孺人，生于一八九七年十月十六日子时，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巳时卒，享寿七十岁。父亲安受祜，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六日子时生，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巳时卒，享年五十一岁。母亲黄桂兰，一九二五年三月十日巳时生，一九六三年农历腊月十八日卯时卒，享年三十九岁。伯父安受祚，伯母安陈氏，任秀贞；父安受祜，母黄桂兰；叔安受祐，婶母王桂香；叔安受祺，婶母杨孺人。姑母，魁姐；小姑，竹叶。外祖黄代，外祖母常氏。

祖母乔氏，寡居茹苦。妇职既修，母仪甚敦。艰苦卓绝，子息其昌。弟兄携手，垦荒放牧。八亩肥地，原是榛莽荆棘，沙石草菅，遂成沃土。洞沟荒野，砥石遍布，曾经铲崖放土，洪水浇灌积淀，乃成良田。上世纪五十年代，伯父西厦坍塌，赁房西巷。叔父租住村内。孩提懵懂时，一日暴雨倾盆，窑洞坍塌，幸亏父亲从棉堆下拽拉双腿救出，乃有此一介蜂蛾微命1。遂借居前院族亲西厦，后移居园内两孔旧窑洞。一九五五年盖建北厦，所用砖石木料，多取材于伯父叔父旧房颓基残垣断壁。院中杏桃繁盛，果蓏丰稔，石榴花椒，山楂菜蔬，目不暇接。伯叔另择地基开凿窑洞两眼。安居方能乐业。

父名讳受祜，字福艇，小学文化，断文识字。皮肤白皙，形貌昳丽。笔墨砚台，文房瑰宝。在棉花收购站打过工，参过军，当过小学教员，乡政府公务员，生产队会计。过渡时期，个体经营，家道殷实，粮棉丰赡。雀巢之应，子孙其昌。村民于账目或有疑窦，辄耐心解释，不辞其烦。每逢妇孺老幼，皆能以礼相待。工作容或有咎，村民颇能谅宥。盘珠铿锵，清音幽韵。世路崎岖，晚岁困踬2。一九六五年父亲暴病身亡，握拳僵硬，胳臂发青，久不瞑目。母黄桂兰，生九胎，一子夭折。母亲英年而逝，一老妪云，“天盍不丧我！”母亲和于娣姒3，于卑幼有慈爱。衣取蔽寒，食取果腹。困难时期，瓜菜糊口。父母多艰，爱高于天。胡不慰子，享寿百年。升堂而拜，我愧未能。逝者已矣，存者何冤。歌此奠章，以侑一巵4。呜呼哀哉，尚飨。

一

世居安垣5，累代农务；迁徙辗转，南常落户。

王父起云6，贫贱烦忧；祖母乔氏，经纬嫠妇7。

深耕易耨8，往来寒暑；竹苞松茂9，卧薪茹苦。

兄弟携手，垦植崖土；车马积累，广置田亩。

南山崒嵂10，飘风拂拂；春种夏收，红叶点秋。

先考福艇，讳名受祜11；反战非攻，怀乡还土。

罢戈弥兵，仓廪自足；和平生息，田畴勿芜。

揖归田庐，桃李遍布；程公乡府，印玺文书。

修治耒耜12，牧羊种黍；策杖地头，躬亲仆夫。

粝粢之食13，臿筑之苦14；既亭且硕，含滋吐秀。

穑人慎勤15，丰年备储；衣取避寒，食自果腹。

飞文染翰16，笔力方遒17；务农未鄙，灌畦鬻蔬。

口诀念念，会计账簿；文牍册籍，精于盘珠。

审计重举，明划深图；果敢刚正，从不瞒诬。

荒时暴月，馁民哀求；痴愚盲瞽，宽和温裕。

有条不紊，明朗细目；分红年终，化解疑窦。

执鞭犁牛，打场收谷；荒馑忽临，饥肠辘辘。

次子病笃，绞肠梗阻；输血回生，寝榻慰抚。

至今珍藏，作文初步；笔墨纸砚，文房四谱。18

尊圣尚贤，毋相狎侮19；家风淳朴，耿介拔俗。

昔在龆龀20，便蒙循诱；安辞定色，规行矩步。

平素指导，铭肌镂骨；励短引长，莫不恳笃。

教子向学，开心明目；生我劬劳21，回眸於菟22。

垦辟菑畲23，嗟哉反哺；哑哑哀音，慈乌守故。

乙巳初秋24，顿折天柱；涉霄升遐25，南岭仙居。

父生母鞠26，长育顾复；失慈何恃？丧严何怙？

民莫不谷，我独不卒27；神乎来哉，辞以为侑28。

死生契阔，冥茫碧虚；已矣奈何，众口荐誉。

尚飨！

二

外祖黄代，闫巷塘边；收不盈廛，抱饥寒眠29。

慈黄桂兰，音容宛然；譬如昨夕，倏忽暮旦30。

挈弟将妹31，仓惶避难；嘉懿早慧32，簸米擀面。

土窑塌坍，赁住前院；携杵提篮，涧水洗浣33。

地冻天寒，融雪煮饭；瘦肩双挑，孤苦力单。

夜雨倾盆，驰风掣电；妇孺情急，窑孔难安34。

背负童丱35，莳树锄田36；黍稷有获，良田无晚。

拌曲发酵，酿醋精湛；古井清寒，馥郁香散。

圆磨石碾，织布纺棉；炊烟袅袅，稚子待饭。

豢豚拢鸡37，糠菜麸面；黎明即起，洒扫庭院。

儿女成行，风霜何堪；载耘载耔，乃育乃繁38。

裁袖制衣，斗熨烫剪；稻粱黍稷，场圃开轩。

凶年饥岁，饿儿鹄面39；瓜菜之炊，纾解馁难40。

土豆萝卜，忍痛耐寒；晨捡煤核，煮米取暖。

箪瓢屡罄，谷汲含欢41；擀皮做馅，盆碟碗盏。

三更鸡鸣，穿针引线；烹饪炸煎，缝补浆染。

嗷嗷众口，终免饥寒；敬惜字纸，家教甚严。

蒸馍烙饼，锅盔炒面；人有我多，日用丰赡42。

添丁增口，舟船共焉；夙兴夜寐，节用省俭。

敦厉风俗，有谋决断；耕种刈获43，身手矫健。

贤惠淑均，出于自然；忠恕诚悫44，与邻为善。

积劳成疾，早逝英年；枕块寝苫45，陆沉云暗。

岂甘瞑目，撒手人寰；上苍疾威，降此大难。

母寿何短，涕泣若霰46；絓结不解47，痛何以堪。

恍惚忧思，泪雨洗面；中心怛兮48，思绪蹇滻49。

乘化登仙，草木亦冤；清气50哀弦，雪重风寒。

轸怀忧伤51，岁尾冬严；荒坟颓基，眠于岭南。

侘傺含戚52，冻土高原；祝祷慈帷，馥桂薰兰53。

尚飨！

注:

1 蜂蛾微命，微命，卑微的性命。《楚辞·天问》：“蜂蛾微命，力何固？”

2 踬，zhì，被东西绊倒：颠踬。事情不顺利，受挫折：踬踣。屡试屡踬。

3 娣，dì，姒，sì，妯娌，兄妻为“姒”，弟妻为“娣”。

4 巵，zhī，同“卮”，古代酒器，“柏酒延年共举巵。”

5 翼城安垣，安塬，安姓村落。

6 王父，祖父。

7 嫠，lí，寡妇。祖母中年守寡。

8 深耕易耨，耨，nòｕ，指深耕细作，及时除草。《孟子·梁惠王上》：“深耕易耨”。

9 竹苞松茂，苞：茂盛。松竹繁茂，比喻家门兴盛。

10 崒嵂，zúlǜ，高峻貌，代指高山。

11 福，福荫。古称富贵寿考齐备为福。福，本作祜。祜，福：受天之祜。贾谊《道德说》：“安利之谓福”。

12 耒耜，lěi sì，农耕工具。耒为木制的双齿掘土工具。

13 粢粝，zī lì，粗劣的饭食。

14 臿，chā，臿筑，锹与捣土的杵。

15 穑，sè，收割谷物，泛指耕作。穑人，穑夫，穑地。

16 飞文染翰：挥笔疾书。“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

17 遒，qiú，遒劲。

18 家父藏书民国小学《作文初步》、《幼学琼林》、《老残游记》、《聊斋志异》、狂草字帖，篆刻印玺，古砚羊毫。

19 狎，xiá，轻慢。

20 龆龀，tiáochèn，又称齿龆，指儿童换牙。一般指七八岁。

21 劬，qú，劳苦；苦累。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特指父母抚养的劳累。

22 于菟，wūtú，虎的别称。鲁迅；“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

23 菑畲：zīshē，菑，耕耘，如：畲种山林。

24 1965年为乙巳年。

25 升遐，升假，升天。

26 鞠，jū，养育。

27 谷：养。卒：终。指终养父母。别人都有养育父母的机会，唯独我不能终养父母。

28 侑，yòu，在筵席旁助兴，劝人吃喝，劝食。如：侑酒。

29 陶渊明：“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状写其艰难困踬。

30 倏，shū，倏忽，极快。

31 挈，qiè，带，领。此处事涉日倭进犯，村民逃难。

32 懿，yì，嘉、懿：均表示美好。嘉言懿行，有益的言论和行为。

33 浣，同澣，洗衣服。此指在东尹临河濯洗衣服。

34 50年代，窑洞遭遇水淹。

35 丱，guàn，古代儿童将头发束成两角。

36 莳，shí，移植，莳田。母亲从娘家移植石榴树，硕果垂枝。

37 豚，tún，小猪，泛指猪。

38 廛，chán，古代城市平民所居的房地。陶渊明：“含欢谷汲，行歌负薪”，“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

39 鹄，hú，容颜枯瘦。

40 指59-61困难时期。纾，shū，缓和，解除。

41 箪瓢屡罄，箪：盛饭的竹器；瓢：舀水器。吃的喝的匮乏。形容生活清苦贫寒。

42 赡，shàn，丰富；充足。

43 刈，yì，用镰刀收割庄稼。刈获，收割，收获。

44 悫，què，诚悫，诚朴，真诚。

45 苫，shān，寝苫枕块，古礼，父母死后，儿子要睡草荐，枕土块。

46 霰，xiàn，雨霰：细雨和雪珠。

47 絓，guà，牵引。

48 怛，dá，忧伤，悲苦。

49 蹇浐，jiǎnchǎn，思绪郁结。

50 哀弦，悲凉的弦乐声。

51 轸，zhěn，痛念。

52 侘傺，chàchì，失意而神情恍惚。

53 慈闱，亦作“慈帏”，“慈帷”，指代母亲。张孝祥：“慈闱生日，见说今年年九十。”薰、馥：香气，比喻恩泽长留。骆宾王：“常山王之玉润金声，博望侯之兰薰桂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