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品沉香

胡建君 王鸿定

最广为人知的西方圣典《圣经》中记载沉香是上帝所栽种的树木，最家喻户晓的中国画《清明上河图》中描绘有“刘家上色沉檀楝香”的专门香店。沉香，以及它所包含的香文化，在中西方皆源远流长。而人类用香的事迹，早在近东、中国和古埃及的历史初期，就大量见诸史料。从西周到近代，中国文化中用香的证据并不鲜见。

沉香，又名“沉水香”、“水沉香”，古人常说的“沉檀龙麝”四大名香中的“沉”即指沉香。沉香是自然界极为稀少、极为珍贵的香料资源，也是我国自古以来沿用历史最长的传统名贵药材。由于原料珍稀，香气高雅，采集困难，因而自古即被列为众香之首，贵似黄金。唐代诗人罗隐有诗云：“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炉暖玉楼春。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宋代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至明代，更变为“一寸沉香一寸金”了。到了清代，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品香，国外使臣进贡的上等沉香锁在库房里，某天用的具体数量大内都会有记录，皇帝兴致高时才会赏赐给近臣一些。

沉香是一种令人舒畅的香味形容词，中国古人，曾将带有这类气味的木材，称为沉香木，《本草纲目》引《唐本草》中说是“出天竺、单于二国”，因此后人误以为沉香是某种树木的名字。但与檀香不同，沉香树本身并不具香气，而当树体遭受雷击、风折、虫害、动物损伤后，为了保护受伤的部位，树脂便渐渐聚集于伤口周围，此时开放性伤口会被真菌侵入寄生，在菌体内酶的作用下，使木薄壁细胞储存的淀粉产生一系列变化，形成香脂，最后经多年沉积，这种沁合了香脂与木材纤维的混合固态凝聚物才是真正的沉香。

沉香的分布与分类

沉香树多生长在雨量充沛的热带雨林，主要分布于亚洲东南部。据史书记载，古时候我国的云南、贵州、广东、广西和海南，邻国的泰国、柬埔寨、老挝、越南、缅甸、印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均有大量开采，由于长期过度开采与使用，很多国家包括我国现已绝迹。如今主要剩下越南、老挝、柬埔寨、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还有少量出产。从2000年开始，大量越南籍盗香贼从中越边境潜入云南西双版纳原始森林进行盗伐，据当地警方透露，十年来因盗伐沉香被遣返或判刑的越籍人员超过400人。这片被业内人士认为藏有中国最后野生沉香的森林，已难觅粗大沉香树了。

沉香并不止于单一木种，目前国际上已有登录者有4科16种之多。目前所知，能生产沉香气味的树木，从植物学的观点来看，至少有：橄榄科、樟树科、瑞香科以及大戟科这四大类。但不管是那一类沉香树，并不是一定可以结成沉香木的。根据沉香的成因，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1.熟结：沉香树在持续分泌油脂的过程中，油线逐渐满溢阻塞输送养分的导管，岁久，沉香树生命终结，木质纤维与油脂的沁合部分再受到外力，如洪水、泥石流等的作用埋入土中或沼泽地中，经常年微生物分解醇化再度结晶的物体即为熟结。上等的熟结坚实致密，入水则沉。这种最老的沉香叫 “土沉香”，古代称之为“黄熟香”。

2.生结：沉香树在大自然中受风折、雷击或人为的砍劈、动物的攀抓而导致枝干断裂或受伤时，沉香树会分泌树脂修护伤口，在愈合伤口的过程中出现结沉现象，这种直接取自于沉香树体而未入土的油脂与木质纤维的结合体叫生结。这种沉香优劣不一，一般树龄越大，结沉时间越久，质量越好。

3.虫漏：沉香树生长过程中被蚁、虫蛀，沉香树的组织遭到破坏时也会分泌树脂来愈合伤口而结沉。这种方式结出来的沉香古代称为“栈香”，由于形态各异，因而有 “蓬莱香”、“鹧鸪斑香”、“鲫鱼片”、“鸡骨香”等许多名称，其实都归属为一类。

在众多的沉香中，有一类特殊的沉香品种称为“奇楠”，它的性状特征和香气与一般沉香有很多差异，所以习惯上将奇楠单独列为一类，并被视为沉香之最上品。沉香大多数质地较为坚硬，而奇楠则颇为柔软，削之自卷，香屑能捏之成团，尝之麻舌而不会让人有不舒服感，香气甜凉馥郁持久。奇楠香更少于普通沉香，犹如寿山石中的“田黄”，因而价过“黄金”。

沉香的香味与药用价值

沉香类树木的香气，经近代西方科学的实验得知，它的香味系来自于沉香脂或沉香油。就目前所知，不但沉香脂和沉香油的内容十分复杂，而且能产生沉香味的树木也有数种，因此衍生出种种不同的沉香。评判沉香的香味优劣，其实与品茶一样，要有丰富的实际经验为依据，否则便如盲人摸象了。

鉴别沉香好坏四大标准“香、质、形、色”中，“香”居第一位。有些沉香虽然结油量高、沉水，但香味腥烈或带酸腐沉闷之气，若只重质地不闻香味，将会造成选香的失判。而以产地选沉香，也非一成不变，因为正产区也会有劣香而次产区也会出现难得的好香。沉香树有4科16种，再加上结香过程中不同的成因、气候、土壤、真菌、陈化年份等影响，香气千变万化。

一般来说，熟香的香气比生香沉郁细腻稳定，而生香的香气则有熟香所没有的新壮清丽轻柔。一般而言熟香怕的是土味和霉味，生香怕的则是生青味。其实不管“生结”还是“熟结”，只要香味浓郁高雅、香甜清逸、变化细腻、持久绵长就是好香。

沉香味一般来说相当的稳定，只存在浓淡之别。但奇楠在品评之时，则有初香、本香、尾香之转变。奇楠香，也叫棋楠香、伽罗香，多数的熟香在常温下几乎没有香味，而奇楠不同，即使不加炙烤也能散发出淡淡的清凉香甜的气息。如上所述，奇楠香受到炭火加热后比一般沉香有更多的变化，初香凉意重，尾香有浓重的乳香味，且香气在空气中的持续力特强，香味系统之不同，十分明显，神奇而浓郁，乃沉香中最上品之香。

黄熟香，以出产于越南的黄土沉、红土沉和黑土沉品质最佳，香气醇厚，香甜温细，穿透力特强。日本东大寺正仓院自古传来的第一名香“兰奢待”就是黄熟香，被日本人一致认为是天上之香。东京大学名誉教授西山松之助对“兰奢待”的品香感受云：“它的香气是那么完美无瑕、妙不可言、圆润可人、恬静大方。深切地感受到明朗、爽快、丰盈、温和。”

虫漏以生香为主，香气较为清雅甜美，尤其是产于越南的鹧鸪斑香，初香甜凉，中段花果香馥郁，尾香带乳香悠长。宋范成大 《志香》中说：“鹧鸪斑香，亦得知于海南沉水、蓬莱及绝好的栈香中。槎牙轻松，色褐黑而有白斑点如鹧鸪臆上毛，气尤清婉似莲花。 ”

沉香的珍贵不仅来自它美妙精雅的香味，而且还有独特的药用价值，行气不伤气、温中不助火，并有通关开窍、畅通气脉、养心安神等神奇功效。八世纪的印度传统医学已有把沉香入药的记载。日本的知名汉方成药“救心安神丸”的配方中即有沉香成分。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明确记载了沉香的功效：去恶气、清人神、理诸气调中、补五脏、止喘化痰、暖胃温脾、通气定痛。

今天我们所称的“品香”，约始于唐代。品香时，收视反听，绝虑凝神，能使精神和心灵得到慰藉和安定，唤醒体内的自愈力和再生力。《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宁王骄贵，极于奢侈，每与宾客议论，先含嚼沉麝，方启口发谈，香气喷于席上。”多么风流蕴藉的生活态度与方式啊，那个时代的骄矜与风华已不可复寻。即便在浮躁喧嚣的现代社会，品香也能让我们仿佛置身营营世界之外，似乎嗅觉和各种感觉被完全打开，是与自我的一种宁静愉悦的对话，也是和传统文化的一种交流和致意。

东西方香文化

中国的香文化始于春秋，成长于汉，完备于唐，鼎盛于宋，普及于明清。早在东汉时期，便有了沉香的文字记载。三国时期也有相关故事，相传关羽退走麦城后，为孙权部将杀害。孙权将关羽首级献给曹操，曹操敬重关羽忠义，刻沉香木续为躯，以王侯之礼厚葬之。魏晋流行沉香薰衣，上流社会将焚香品香视为雅事。南北朝开始焚香祭天。隋唐时期沉香大量从域外输入，沉香的薰燃流行。到了以精致生活为风尚的宋代，品香已成为了与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宋人将品香、点茶、插花、挂画作为四大雅事，以此评判文人生活品位高低。《全宋诗》周紫芝《北湖暮春十首》之一：“长安市里人如海，静寄庵中日似年。梦断午窗花影转，小炉犹有睡时烟。”即可看出焚香在日常生活所占据的地位。明清两朝由于焚香品香的普及与盛行，遗留给我们关于沉香的文字、道具则更多。近现代中华民族命运多舛，香文化的发展也受到了巨大阻抑，渐渐地焚香成了庙宇佛坛的专属，天然的沉香则被廉价的化学合成香精所替代，香文化这种高尚的嗅觉艺术被遗忘了。直到近些年，人们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在自然环保无毒的理念之下，天然的沉香、香具和香道文化才再次闪现原有的光彩，回到应有的主流地位。

沉香的每一枝都是木中舍利，天工奇树，历经千百年腐朽再生，是天地灵物，具有宁静肃穆的力量和强大的气场能量。沉香香气高雅灵动而又朴实无华，玄妙深邃却又与人亲和，因而在佛教中被视作崇高的敬佛圣品，也被用来比喻高尚的德行、修正的境界与佛因的庄严。《楞严经》中的“香严童子”，因闻沉水香，欢香气出入无常而证得阿罗汉果位。佛教典藏中关于沉香的记载非常多，如《阿含经》、《华严经》、《楞严经》、《六祖坛经》以及许多密宗经典等难以计数。

宋代真宗崇奉道教，丁谓所撰《天香传》载：“祥符初，奉诏充天书扶持道场科，醮无虚日，永昼达夕，宝香不绝，乘舆肃谒则五上为礼。馥烈之异，非世所闻，大约以沉水、乳香为本，龙香和剂之……”由此可看出真宗崇道之诚及内燃香料使用量之大。如今道释两家弟子，也有在往生时，以七支沉香煎汤，再用布巾七块分别以沉香水擦拭遗体不同部位七遍的做法，认为能助其往生逍遥、极乐世界。又相传古代术士用沉香木火化遗体，包含着助往者飞升的道术思想。

《圣经》诗篇104章16节称沉香树为“耶和华之树”。《新约圣经》四福音提到：“耶稣诞生时，东方三博士带着沉香、乳香、没药、黄金等贵重礼物前来朝拜圣婴。”《若望福音》19章39节：“……那以前夜间来见耶稣的尼苛德摩也来了，带着没药及沉香调和的香料……”《箴言》7章17节：“我的床榻上已铺满了绒毯，放上了埃及的线绣卧单，又用没药、沉香和肉桂薰了我的睡床。”伊斯兰教穆斯林对于沉香的使用，亦见诸各医药典籍。丁谓云：“占城（越南境内）所产栈、沉至多，彼方贸迁，或入番禺，或入大食”。大食为阿拉伯人。阿拉伯伊斯兰教穆斯林重视香药，尤其是沉香，价格昂贵，丁谓云：“大食贵重栈、沉香与黄金同价。”《回族医学史话》、《医典》、回回药方著书均详细记载了穆斯林对沉香的药方、功能与用法。

沉香结香后，必须先枯死倒伏深埋土中朽烂重生再结晶之后，才有醇厚内敛升华的香气，具有从朽败中取香的深意，在世界各大宗教典籍都见记载。因此沉香被誉为“众香之王”，在东西方文明中历久弥新。

沉香，非气、非木、非烟、非火，既非虚无，亦非实有，一如世间种种，活色生香，又如梦幻泡影，竟是存在与虚无相生的幻化百态。因其出入无常，有无相间，因而融涵世间诸相。所谓“至治馨香，感于神明”，沉香的价值即能体现于书斋琴房，又可缥缈于庙宇佛龛，既能在静室闭关默照，又能于席间怡情养性，既能在虚里绝虑凝神，又可在实处祛病疗疾。那一脉沉香穿越了时空，使人放下得失,宠辱皆忘，使自性为之澄明。（注：本文图片中沉香皆为王鸿定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