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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有小孩呀赶快出来玩吧(短篇小说)

2012-04-29宋长江

广州文艺 2012年3期
关键词:老苏老伴儿高楼

宋长江 辽宁丹东人,从事期刊编辑工作。近年来,先后在全国三十余种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文学教育》、《广州日报》、《鸭绿江晚报》等报刊转载或连载。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灵魂有影》,中篇小说《狗屁的老费》、《丢失的尾巴》、《四月恍惚》、《传闻人物》、《月光下的青苹果》、《雪人之惑》、《绝当》等,另有《城市里的地主》等数十篇散文随笔发表。现任《满族文学》副主编。

天没亮,老固就醒了。醒了,就醒了,再想睡,白日做梦了。

老固从住上高楼那天起,一直被悬空感困扰,睡不实,浑身紧巴巴,像条腊肉。大概是睡床不习惯,或许是年龄大了,觉少。不得而知。最近,老固又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原因:楼太高,接不上地气了!

老固窝在颤兮兮的床上,一动不动。他怕动醒身旁的老伴儿。身子不动,眼睛却在不停地眨,一眨一眨地瞅窗,瞅了半个点,终于把窗帘缝儿瞅亮了,才默声起床,贼一样轻脚,溜进卫生间,抹把脸,套上鞋,悄悄掩上门,下楼去了。

住高楼,老固想了大半辈子。那些从烧煤生火的破平房陆续搬进高楼的邻居,见面说话,都有高人一等的神气。这让老固心里憋了闷气,憋了很久了。现在,自己也如愿以偿,做人的感觉似乎真就不一样。屋亮堂,心也亮堂。亮堂,成了老固住新楼后常用的词儿。老固的老伴儿更会说,说老固的觉悟也跟着高楼提高了。老固起早下楼走走,在她眼里,就是觉悟提高的表现。还有,过去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从住上高楼后,眼珠子像按了马达,净寻些碍眼的事管。见地上凳子没靠墙,他会说,那凳子你不能往边靠靠!见桌子上闲个碗,他会说,那碗摆那好看吗?这等破事,老伴儿以前常叨咕他,现在颠个了,老固倒常常斥起了老伴儿。

老伴儿和老固厮守四十多年,分不得鞋里鞋外,老固的臭毛病也将就了四十多年,早不指望他改了。住高楼能改臭毛病,还添了晨练一说,说明他想健康,想长寿,老伴儿当然高兴。让他斥一句两句也高兴。

大概平房住得太久,住腻了,老固对平房生活已麻木,冷丁住上高楼,床的软胜过炕的硬,身子僵是僵,他相信,时间长了,应该能把僵肉松开,啥事习惯了就好。肉再僵,住新楼的亮堂有换血的感觉,精神头愣是爽了许多。但下楼走走,绝没健康不健康长寿不长寿的说道,对晨练更是不屑。晨练一说纯是老伴儿强加给他的。那些早晨去公园舞胳膊弄腿的人,纯是花拳绣腿耍花架子,闲的。自己工人工了一辈子,身子骨底儿好,肚子没肥肉,坐着不动,肉也不会松。起早下楼走走,可不是为了晨练,横在床上的腊肉,僵是僵,却不死,活着。活的肉喜欢活的肉,老伴儿那堆肉虽然不活泛了,死倒没死,只是凉。凉喜热,可热怕凉,自然避着。不像年轻时,两块活的肉,一天不贴在一块,难受得很。下楼走走,没别的,觉少躺不住,浑身不舒服,仅此而已。再说了,六十多岁的人,热能热哪去?

扫垃圾的老太,在楼道口见老固下来,挪身让路,和往常一样,用扫帚扫地,用眼神扫老固。老太帽子盖头,口罩挡脸,捂得严实。那扫过来的一瞥,有时暖,有时冷。看不全真面目,真就不好断。老固越过老太,忽然感觉身后的老太呲牙咧嘴向他扑来,心抖了一下,下意识回头。老太瘦小弓曲的身子还蛰伏在楼道口。

老固心想,怪了,小孩子才会自己吓自己,这般岁数了,怎么还会冒出这等幻觉?想着老太,又捎上自己,便对自己秋暮般的岁数生出一丝苍凉感。

整个楼群好像还在睡,没有任何声息。老固走在楼与楼之间所形成的不规则的筒形空间里,刹那间又有了灵异的空洞感,后面那个看不清面目的老太,好像猛地搅起一股尘土,带着刺耳的声响,从耳边掠过。老固不由得紧了几步,奔出楼群。

楼群外,豁然敞亮的大道,灭了怪异感的继续。

西头公园,是老固下楼走走的既定去处。刮风下雨,从不耽搁。

走走么,就是走走,没想法,没目的,非要用词儿,走马观花挺合适。看劈腿的,舞剑的,扭腰的,跳集体舞的。看是看,脚却不停。绕一大圈,半个多点,收些乱影和凉气,便完成了走走的任务。等折身往家走,爬上七楼,呼出的气就有了不同凡响的热度,胃口也张开了。

老伴儿准备的早饭是豆浆和面包,还有果酱。老固说过,这种搭配不伦不类,也不是一个系统的。喝牛奶,面包夹果酱才是正宗吃法。可不正宗,也得吃。毫无办法。

北方人喝豆浆,习惯搭配油条。刚搬进高楼时,老伴儿下楼买过豆浆和油条,后来觉得买来的豆漿掺水多,就买回豆浆机,自己扎豆浆,省钱,干净,实惠。再后来见外面炸油条的油浑浊,报上新闻说,吃了易得癌,也不去买了。自家炸不了油条,便改成吃面包,都说面包有营养么。至于牛奶,他们把它放在晚上睡觉前喝,都说有利于睡眠质量。住平房时,老伴儿天天早晨要熬粥,加上两片馒头,就小咸菜和咸鸭蛋吃。过去一直以为,这些东西更实惠,吃了舒服,还不用花钱。说不花钱,只是省了一道算账的程序,那些东西都不用现买。不现买,好像就不花钱了。这是嘴上的账。心里的账也有,省钱。嘴上账也好,心里账也罢,住高楼了,觉悟也高了,口味似乎也要跟着提高。老伴儿不做早餐,不说自己懒,说换换口味。说明什么?说明住上高楼后,不但老固的觉悟跟着提高了,老伴儿的觉悟也跟着提高了。老固就无可奈何了,换口味就换口味吧。吃面包,竟然吃出了从未有过的面香。

吃过早点,老固抹抹嘴,起身凑到窗前,伸脖子往楼下瞅,瞅得很费劲,动作很别扭。老伴儿说,又瞅!也不怕扭了脖子扭了腰!

老固改了过去的臭毛病,也添了新毛病——没事往楼下瞅的毛病。老伴儿为此很犯愁。七楼,不高不矮,前后楼离得太近,楼下巴掌大的地面如同深井里的水,瞅起来能不费劲能不别扭吗?问题是,老固一天无数遍伸脖子往下瞅,看了闹心。老伴儿一闹心就把不住嘴,这话一天能说上几回。叨叨归叨叨,也知道老固养成了习惯,往楼下瞅,是郁闷了。为什么郁闷?看不到风景。住高楼看不到风景,能不郁闷么?

郁闷这词本不该老伴儿用。这词属于年轻人。像他们大学毕业已经在外地工作的女儿樱桃,读高中那阵子,一口一个郁闷,都让老两口听烦了。前不久樱桃听说家里搬进高楼了,还乐颠颠赶回来,进屋没三分钟,脸上的乐就不见了,说了声,这也太让人郁闷了!樱桃发现,虽然是七楼,前后楼都近在咫尺,看不见小区以外的自然风景,哪怕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哪怕是远处的楼群,再哪怕是遥远的几乎看不清的山影。眼界里惟一的风景,就是对过近在咫尺的灰色的楼,和窗户里的人影。人家的窗户能没事总盯着瞅吗?那不是发贱么!樱桃没这么说,老固却这么想。那瞅啥,只能瞅楼下巴掌大的地,和上面补丁大的天。

这套房是回迁时老固自选的。他们家的动迁排序为126号,房子盖完回迁分配时,按先后序号挑选。可想而知,等到第126号,哪还有更好的选择余地?再说了,回迁房永远比不得商品房,位置永远是鸡肋。还想看风景?有块巴掌大的空地就算开发商开恩。这道理老固明白,选择七楼,是无奈,也是命。都认了一辈子的命了,自己心里不装点开心药,能活得滋润吗?老固对女儿的挑剔反驳说,七楼,时髦话讲,脚踏六六大顺,头顶天天发财,谁说不好?新房子总比破旧平房干净,敞亮,不窝囊。就凭这,乐还乐不过来呢,哪还有心情顾及风景?风景是什么?风景就是咱家新屋。

老伴儿心里明镜,老固这是说给别人听。自己郁闷,他自己知道。一次,樱桃妈说他看不见风景郁闷了,他火了,喝道,瞎用词儿!他讨厌郁闷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太新,新得有些刺耳。郁闷总有病了的感觉。他可没病。樱桃妈之所以能说出郁闷这个词儿,是樱桃说频了说烂了,便烂到她的嘴里。有时,她也替老固想了,他往楼下瞅,大概也是想瞅瞅老苏头在不在楼下。

老苏头是住平房时的老邻居,现在是新楼隔壁楼道里的新邻居。过去隔着百十米住着,天天见面,想不见都不行,因为老苏上班必经老固家门口。现在隔着二三十米远,想见面,上下楼的弯多着呢,碰上一次挺难。樱桃妈就说,我说老固呀,你别伸头抻腰的,想下棋就去找老苏吧。老固摇头,说,别扭,麻烦,去了还得脱鞋,熏人。

刚回迁那阵,老邻居们串门串得邪乎,你看我家装修,我看你家摆设,劲儿都兴兴的。半年过去了,新鲜劲没了,串门的也渐渐少了。两个月前,老固在楼下碰见老苏,特热情地请他到家里来下棋,老苏嘿嘿一笑,说,不去了,不麻烦了,等天暖了,咱楼下下两盘。老苏不来,麻烦只是一说,樱桃妈也是不喜欢的,嫌他们下棋下得磨叽,还一个劲咕烟,怕把白墙熏黄了。住平房时家里来人顺脚,都不当客。现在不行了,住上高楼都觉悟了么,也都有礼貌了,进进出出都客气得很,也都拿出了客人的样。都客气成客人了,不麻烦就不麻烦吧。

其实,天刚暖和时,老固和老苏在楼下下过两盘,感觉挺别扭,老固想玩时,老苏总有事,有时靠在楼下堵老苏,时常又生出发贱的感觉。老固也想过挂电话约一下,又一想,下个破棋,隔着二三十米,花电话费不划算。另外,楼下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是留不住人的。和老苏下的那两回,下得不滋润,用时髦话讲,在楼下下棋,挺另类的,孤单,很少有人靠前凑热闹。不像在平房门口下棋,看热闹的人多,人气旺,棋下得也畅快。住高楼的人好像觉悟都提高了,都在为事业奔波,忙得来去匆匆。两个人在阴森森的楼根底像傻子一样,下不出气氛,杀不出感觉。

去他妈的!老固提到楼下下棋,总会莫名其妙地骂上一句。用樱桃妈的说法,自己又郁闷自己了。樱桃妈见老固又要把脖子伸出窗往下瞅,就说,别像个无头苍蝇,没事坐着看看电视不行呀!

老固已经意识到了伸脖子往下瞅的动作有些不自觉了,本想控制控制,可总也控制不住。让樱桃妈喊了,对自己便有些失望,嘴里说,破电视,没好看的。但身子还是回到沙发上。仅仅几分钟,老固又一次站起,走到窗前,大概又意识到了不自觉,脚没靠墙根,自己就停住了,说,我不瞅,我下去走走。

樱桃妈不屑地闭一下嘴,不去理会。走走比瞅瞅好。

楼下空荡荡。上班的走了,上学的走了,连上幼兒园的也走了,谁会没事站在楼筒子底下发呆呢?老固也不会。那么就往小区外走,向公园的方向溜达。

按说起床后去了一趟公园,再去似乎没什么意义,跳舞弄剑的都没了,树阴下虽然有下棋玩牌的,可老固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话,连瞅也羞得瞅。不去公园去哪?也不能溜马路呀,汽车尾气对心脏不好,赶上哪个司机醉酒驾车,把自己收拾去。那么就只有公园可去了。

公园比早晨敞亮,因为晨练的人大多回家了。转了半圈,迎面毛树丛里,一对比老固年龄大不了多少的老头老太,像年轻人一样,避在里面私语。老固气不顺了。不要脸的老东西,肯定不是两口子。扭过头不去看,却看见这边的毛树丛里,老苏和一个烫发的老太在低头聊着什么。虽不亲密,聊得还是蛮投入的。老固像做贼,心跳得扑腾,这才猛然想到,老苏的老伴儿没福,新楼没住上就死了。想到这,老固好像明白了,老苏不下棋,都把闲时放在了心思上。老苏和老固同岁,没老伴儿伴着,想必挺孤单。这年岁虽说做不了掏心挠肝的事,有老伴在窝里给挠挠痒,总比一个人热络。樱桃妈尽管不那么热了,老妻总会偶尔关照一下男人的心思,想法儿给老固舒舒心情的时候还是有的。

咋就忘了老苏应该有点心思呢!理解万岁吧。

老固理解了老苏,也泛起自己的心思。回到家已是中午,樱桃妈把饭也做好了。吃完饭,老固的心思也来了。住平房时,人杂脚便,来人不分时间,老固白天没那心思;住楼房了,人在半空,没人把闲脚迈进来,心思自然不分白天黑夜偶尔往外冒冒。若要让他静下心总结总结,他一定会把住上高楼后,那个心思比以往多了,算在觉悟跟着高楼提高里面。可惜,他还没想到总结,偶尔的表现还处于自然中。比如接下来,樱桃妈起身要往厨房检碗,没站稳,晃悠一下又坐回了沙发,屁股压在老固的手上,老固的手,放肆地抓一下樱桃妈的屁股。樱桃妈还在为刚才晃悠那一下吓自己呢,便没好气地甩了手,嘴里吐出一个“去”字,大白天的,你也真是的!老固默在了沙发上,好不容易攒来的心思和心气瞬间撒光。习惯了,也不会埋怨,嘿嘿一笑,了事。

午觉是不敢睡的,睡了,晚上折腾不起。老固稳不住心情,就再一次磨叽到窗前,伸脖子往楼下瞅。老天开眼,瞅到了老苏,好像去小卖店买东西。老固磨身要往外走,脚抬得仓促,险些被翘角的腈纶地毯挂倒。

樱桃妈惊叫,干什么呀你,走没走相,站没站相,你以为你是小伙呀!愣头愣脑的!老固瞪了樱桃妈一眼说,老苏在楼下呢。

樱桃妈为老固伸头往下瞅的动作又犯嘀咕了,这是病呀。想着想着,闲来无事,便给樱桃挂电话,说,你爸得病了。樱桃一惊,问,什么病?

樱桃妈说,魔怔了,没事就往楼下瞅,也不嫌累,我看了都跟着累。樱桃说,你给他分散分散精力。

樱桃妈说,往哪分呀,俺俩连嗑都没唠的,樱桃啊,你赶紧怀孕吧,让你爸去帮你一把。樱桃火了,我看你也病了!哪有女儿生孩子让爸来伺候的。

樱桃妈说,买个菜还不行吗!我伺候你。樱桃笑道,妈,我真有了。

樱桃妈惊喜万分,真的?死丫头,我不给你电话,你想闷多久呀?樱桃撒娇道,我也说不准,今天才去化的验。

樱桃妈嘴一瘪,傻丫头,还有文化呢,自己不会算呀!我那时,一算一个准。樱桃不服,你们那时就知道生孩子,我们一天天多忙呀!

樱桃妈说,忙忙,忙和怀孕有什么挂搭。不说了,反应不?樱桃说,怪了,没什么反应。

樱桃妈说,那好,随根儿,我怀你时就没什么反应。

娘俩儿电话里聊得昏天黑地,老固在楼下就寡淡多了。老苏被他堵在小卖店,说家里缺酱油。老固说,都几点了,哪有这个点做饭的。

老苏说,我晚上找了个打更的活,接班早,得带点吃的。老固说,你打更啦?

老苏说,儿子给找的。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老固想起上午公园里的老苏和烫发老太的情景,故意说,找个伴儿吧。

老苏说,哪有那么合适的。不唠了,锅糊了。老固望老苏的背影,心说,胡说八道,要糊早糊了,家里说不定藏着烫发女人呢。

既然下了楼,就得溜达溜达。还没溜出小区,冷丁碰见一只小狗,认真盯几眼,发觉这小狗的走相和神态特像自己,无目的,无所事事,东一眼,西一眼,既不寻吃,也不找伴儿。啊对了,狗找伴儿配对是讲究季节的。不像人,想来就来。老固就停住了,和狗一样溜达仿佛受到羞辱,转身往家走。

樱桃有喜了。樱桃妈听见门响先喊上了。老固手扶门框,直直腰,眨眨眼,嘴没说什么,心里还是乐乐的。樱桃结婚四五年了,再不怀孕大家要得心病了。

老固呀,樱桃妈说,行了,咱可以去她那住住了。老固问,干什么?

樱桃妈说,伺候月子呗。老固说,看把你急的,发贱;你去我不去。再说了,人家老婆婆要去呢?

樱桃妈说,现在没有老婆婆伺候月子的,伺候老大媳妇你忘了,老婆婆都是出力不讨好,哪有娘家妈贴心,照顾不周也没挑的。老固哼了一声说,不知是老的发贱还是小的发贱,我告诉你,我不去,你去你就去,别拉着我。

樱桃妈说,你不去,谁给你做饭。老固干笑了两声,我一个月一千多块,下馆子也吃不了!

樱桃妈叫号,好,到时我看你吃得比我好!

这时,楼下那条孤狗突然晃进老固的脑子里,老固呆神儿了,坐沙发上不言不语,不一会儿,竟然睡了。樱桃妈“哎”了两声,想提醒他别睡,见没反应,就说,我可哎了,你不醒是你自己的事,别醒了怪我。说完,樱桃妈也忽忽悠悠眯了过去。

两人不睡则罢,一睡竟把天睡黑了。

哎呀我的天呀!樱桃妈醒了便大叫一声,把老固叫糊涂了,咋啦?揉揉眼,便看见了樱桃妈尚未恢复原状的胖肿脸。

晚上都不用睡了,晚上都不用睡了。樱桃妈自责地说,惶惶去了厨房。

老固也大惑不解,咋就睡了,还睡那么死性。啪,顺手把电视打开。

韩剧。换台,还是韩剧。凡是韩剧统统不留半秒就换掉。

《武林外传》。换台,还是《武林外传》。老固瞅过几眼,哪和武林挂边呀。磨磨唧唧,油腔滑调,有什么看头?

再换,广告;再换,还是广告;再换,还是广告。尤其是性保健广告,老固和樱桃妈一样,换得更麻利。都是胡說八道。能看的,就剩下新闻了。可老固不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看也就想看看哪里发生了祸事。祸事总是有吸引力的,没祸事了,就好像没看头。啪,啪,啪,换了一气台,没换出喜好的,就任其发展了,演什么就无关紧要了,有一眼,没一眼,等樱桃妈的饭。

吃饭时,老固又想起公园老苏扯淡的事,就说,老苏沉不住气了,连更都打上了。樱桃妈知道老固和老苏曾经有个说道,说两人退休了,不去干那些个窝脚的事,好好享受享受。樱桃妈说,老孤喽棒子,找点事干,也行呀,挣两个,花也宽裕。

老固说,他开两千块,不够他做呀。樱桃妈说,他能做哪去?

老固神秘兮兮地说,找女人了,在公园偷偷摸摸的。樱桃妈问,真的?

老固说,鬼鬼祟祟的,闲不着,哪天我非去他家堵堵。樱桃妈说,你可别发贱。

老固自得其乐地嘿嘿坏笑。

和往常一样,老固早起下楼走走,楼道口扫垃圾的老太用扫帚扫地,用眼神扫他,把他扫得很冷。可怜的老太,一定是个没劳保或儿女不孝的老太。

等老固从公园走回来,楼道口早不见了老太,却站着一个面熟的女人。原来是鞋厂的工会主席,叫什么名忘了。鞋厂和老固的厂是邻居,多少年了,厂和厂之间多少有些往来,两个厂曾经还在一起搞过运动会呢。点一下头吧,脸熟么。老固就点了一下头。心想,这女人大清早跑这来干啥?女人笑眯一下。看来人家也认熟了。

怎么走这来了?老固问。女人说,天天来。

老固不明白,惑惑地不知再说什么。女人大声说,我扫楼道呢,没认出来呀?

老固卡壳了。再细看那双眼,像。老固说,是你呀,你怎么……女人说,,我天天见你,还挺有规律。

老固说,没事瞎走。老固又问,你怎么扫上垃圾了……女人笑笑说,锻炼锻炼,不找点活干,浑身不舒服。

老固说,这个活你也能干。女人说,不干干什么?

老固再不问了,觉出这女人家有难处,不然不会扫垃圾。因为女人不捂脸了,不包头了,老固就笑自己看走眼了,还把人家当老太了,其实人家也就五十出头吧,挺爽的女人。

女人从腰间提出一个小袋袋,说,给你吧,我在这检的,你有时间给看看是谁家的,我就不等了。

老固接过小袋袋,这是什么?说着扒开袋袋往里瞅。女人说,没几个钱,有公汽月票卡。

老固说,是上学的。女人说,你拿出来,看照片认不认识。

老固一看,说,六楼的,哪一家我不知道,可能是左边那家。女人说,那你上楼给捎上去吧。

老固说,好好,我说你捡的。女人说,那倒不用,也不值几个钱。

老固说,我说我说。

进了楼洞,老固心里热热的。看走眼了,怪不好意思。明个见面,再和她唠唠,唠唠自己不好意思。好久没碰见熟悉的女人了。咋就扫上街了呢?

老固把袋袋送到六楼,说下面扫楼道那个女人捡的,那家女主人谢了,问,你是哪的?老固说,我是你楼上七楼的。

那家女人说,我怎么没见过你。老固说,不可能,我天天楼上楼下走。

那家女人哦了一声,把门关上。

老固觉得很冷淡,没有想象中的热情。这要在小平房,左右邻居一呼号,就热闹了。那多有意思。不图表扬,图个热乎气。

隔天,老固早早下楼,想告诉扫楼道女人,东西给人家了,人家说谢谢了。等了一会,女人才来到楼口。女人还像往常那样,捂得严实。见老固在等她,人没到跟前,先扒下口罩,笑一下。

我给了,人家说谢谢。老固汇报说。女人说,谢什么谢。

老固进一步说,六楼左边那家。

正说话,楼道口走出六楼那户人家的男人。昨天和女主人说话时,男主人伸头听了。老固正想对走来的男人说,你家丢的东西,就是她检的。话还没说,刚有表情想张嘴,男人看了他一眼,当然也看了女人一眼,木然地走了过去。

老固望着男人背影,和女人说,就是他家。女人怀疑,是吗?他好像不认识你。

老固说,是,是。他知道的,他怎么不放声呢?女人再问,你是给他了?

老固说,我给他媳妇,他旁边看到了。女人问,那他怎么像没事似的?

老固说,是呀,他怎么像没事似的?女人又问,他是那家的吗?

老固的嘴巴就傻了,结结巴巴说,我、我天天没、没事往下瞅,天天上、上下楼,哪会记错。女人不说话了。

老固急了,你不信,你不信咱上楼去、去核实核实。女人说,你误会了,我是想说,要真是他家的话,那这家大人还跟不上个小孩,太没素质。

老固品女人的问话,还有怀疑的成分,就像孩子发誓道,不能差,真的是他家!女人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也没有几个钱,和这种人较劲儿没劲。

女人走了,老固弄不清女人说的这种人是指他,还是指那家男人。气不顺,便不想走走了,磨身上楼回家。不顺也不可能找人家说道,只有上楼说给樱桃妈听,借机骂上几句,把心情疏通疏通。可上了楼,樱桃妈的脸沉着,眉头拧成一个结,问,咋回来啦?和楼下女人唠得还挺热乎。

老固不怕她问,但怕她沉脸,沉脸说明她想歪了。所以,老固说出的话就挺冲,大清晨的,我唠什么?她一个扫街的,我唠什么!樱桃妈嘴一瘪,我往下瞅,昨天就瞅了你俩唠,她还挺年轻。

老固火了,你想哪去了!于是,老固就把捡东西送东西见面不哼不哈说了一遍。樱桃妈似听非听,啥也不说。

憋了一肚子气,老固默脸躺回了被窝。这个扫垃圾的女人,好不容易惊喜了我一回,还想和她继续唠唠呢,却被她怀疑上了,哪还有唠唠的可能?没了,一定是没了。六楼这家混蛋,妈的也太可恶,咋就像没事一样!

老固翻来覆去折腾一会儿,竟然迷糊上了。说是昏睡,其实大多时候是醒的,只是脑子泥浆一团,扒不出个透亮的缝儿。忽然,昏昏沉沉中,感觉从遥远的模模糊糊的小街巷,传出一群孩子的叫声,蹦蹦跳跳拱进老固的耳朵,“谁家有小孩呀赶快出来玩吧!谁家有小孩呀赶快出来玩吧,你要不出来呀,下次不和你玩呀……”

叫声里,好像还有老固他自己。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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