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痕走路
2012-04-29陈忠龙
陈忠龙
小时候,我很调皮。爬过王大爷家的瓦屋,踩碎了瓦片,还用猪草塞住他家的烟囱,呛得他透不过气来。后来,他一说起话来,先要咳嗽,大概与那一次恶作剧有关;也曾在钻人丛时,趁机捋下一个人不牢的裤头,让难堪的他,一直在众芳邻面前抬不起头;“过家家”那阵子,心躁的我,把一个慢慢吞吞的小伙伴,推到水塘里,还不许他向此岸靠近,就让他在水一方……
我还趁胡老汉离身去喂鸡的时候,把他的一壶扇凉的茶喝了,打嗝之后,就还他等量的童子牌“热茶”。
母亲一顿皮鞭之后,就是语重心长,“孩子,你要懂得这世道,是容不得人胡来的,要学会划痕走路啊!”什么叫“划痕走路”,我不懂。心躁时,照样把母亲带着泪花的叮咛忘记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再怎么看,我都是不靠谱的,都不能给人带来什么希望的曙光。被麻烦缠上了的母亲,最后,或许是明白了她的“重典”,不能奏效。于是,“外法”转为“内儒”:“你有火车的急性子吗?没有吧!火车胡来没有?”
“有没有,我没见过”,这次,我很老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印在纸上的火车,像一条大虫子,我当然以为,要两条绳子,才能牵着它跑,因为我推理,俗话里说:“火车不是推的”,那就是拉的。
“火车胡来,就会出轨出事故的,明白了吗?”母亲说着,还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两条线,“沿着轨道跑,不要老是别人给你操方向盘,懂吗?”有点文墨的胡老汉,也说得如此费思量,让我找不到方向盘,但欠他一壶凉茶,我只好点点头。
母亲大概是坐过火车的,不然为何总拿火车说事呢!
“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我把入学唱的第一首歌,五音不全地哼给母亲听。母亲笑笑说,学习可不能落人后啊,要像火车那样跑,跑在前面,你就是火车头。
我挠了挠头,想不出火车到底跑多快,想不出我要跑多快,才能当火车头。
可是“火车”运行不出一个星期,就出问题了。我就和同桌闹翻了,刚买的橡皮擦,还没用上一天,就不翼而飞了。我疑心,问题是出在那老是用唾沫当涂改液的同桌身上(因为我不借他)。而他坚决不承认。趁体育课,我就把他舍不得穿的放在教室新买的拖鞋胶带,用小刀截了一块。
这样,矛盾升级为战争,以两个人都鼻青脸肿而告终。
事后,老师总结陈词:班级像一列火车,坐在火车上的人,要遵守纪律,才不会出事(当时,没有好的比喻,火车是最有说服力)。在火车上丢了东西,肯定是坐火车的人偷了。
果然如此,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同桌成了一半嫌疑犯,——因为他分得了橡皮擦的一半。
事后,母亲又拿火车作比喻:……你看那赛龙舟,那是因為那么多的人在划,人多心齐,才能划得快;那火车有多少轮子,你想想?
我不知道火车有多少轮子,但我知道了为什么火车要载那么多的人,火车能跑得快,原来都是他们在给轮子加着速度……
“……你想想,火车坏了一个轮子,火车会怎么样?”母亲的“火车”又拉过来了,“坐船的,要同舟共济;坐车的,要互相提携,才能坐稳。”
母亲拿着火车牌火柴,“哧啦”的划了一根,往灶门点火,我的心似乎也被点亮了:同舟共济,同“桌”共济,学习才能有好成绩……
一列火车,一定装着很多很多我还没有学到的道理,我一直以仰慕的眼光看着图画里的火车。
直到去北京旅游之前,我还没有看过真正的火车,坐过火车,可火车一直推着我成长呢。
高中毕业的那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一直为没有亲见火车的模样而遗憾。那年暑假,我用节省的零用钱,瞒着家人,买了去厦门的车票。
听说厦门的鼓浪屿,很好玩,可我不是去鼓浪屿数浪花,我是去厦门海堤看火车。一路摇摇晃晃的,还因为拉客,班车总是走走停停,几乎把我急死。
慢慢吞吞的汽车,在午后两点,才到了厦门地界,但我没看到火车的影子,我只看到了霞光下的铁轨。那两条平行线,镀上一种绯红的喜色,向远处延伸。那时火车要是呼啸过去,就会载着一列幸福的消息,给远方的人们,一日千里,无须像我这样急切……
夜色很快就要降临了,我带着美好的想象,还有一点点的遗憾,搭着最后的一趟班车,摇摇晃晃的回去……
后来,我知道,火车的运行是有时刻表的。
“你想去哪儿就哪儿,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啊?”可那次,母亲没有数落我,但我把自己逼问了好几回。
从福州开往北京方向的空调特快火车,平稳飞速地穿过乡村都市,穿过隧道,穿过千山万水。
我终于坐上了火车,其实,这要托儿子的福。
坐过火车的妻子还是想坐火车,而儿子,可是我一模子印出来的调皮,总喜欢跟我们唱反调。
当年母亲惯用的手法,嫡传给了我,我经常把火车作为教育儿子的修辞。估计这叛逆的家伙,会舍火车而选飞机。
“对,坐火车,说什么也不能坐飞机”“向火车学习,我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没想到,沉吟良久的儿子,却顺着我们的“轨迹”走,方向和我们保持了一致。
我不知道儿子是用了多大的劲,憋住了自己想飞的欲望,决定以行动兑现他一直在我们面前许下的承诺,跟我们一起“划痕走路”。
我说,儿子,你妈坐飞机,咱们坐飞机,好不好?
儿子摇头,我们一起“划痕走路”。
“为什么?”
“我们的方向,我们的目标一样,为何不走在一起,互相照顾,为何要另辟蹊径?”儿子一脸正经,一种质问的架势。
儿子一进车厢,就在卧铺爬上爬下,继尔在走道里来来回回,很新奇的意思,一会儿倒垃圾,一会儿给别人装水,一会儿望着车厢外的世界,像在检阅千山万水。
整个旅程,儿子没有半个字提到飞机。
坐在车厢里,看着儿子那种乐不知疲的样子,想到他的话,我条件反射,又有了比喻,但我说给自己,也说给儿子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沿着人生轨迹奔跑的轮子,总有许多人的方向,与我们的目标一致,许多人就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就是一列火车,婚姻家庭就是一列火车,奔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一列火车……
儿子说:“我懂了,这叫‘划痕走路。”
我点点头:“人生,有些路程,是需要‘划痕走路的。”
注:“划痕走路”,是句闽南语,按照划好的痕迹走路,意思是为人要小心谨慎,一举一动,要符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