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海渡
2012-04-29蔡景巍
蔡景巍
除夕夜7时,大巴在内环路上奔驰,前往广州火车站的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和车辆,我怀着心事凝望这座日夜熙攘的城市,今晚,在万家灯火的映照里,它总算有片刻的安静。
2012年1月,单位抽调10余人加入广州客运段沪海车队,支援春运。沪海1组K407次“广州一三亚一上海南”的火车上多了一群我这样的临时列车员。从1月2日上车,我已在这趟列车上跑了两个来回,其间还套跑了湖南邵阳,20天几乎全在车上,一人管两个车厢,服务200多人,迎客送客、查票验证、打扫送水、答疑解难,在人群中挤,在列车上转。虽说是隆冬腊月,我常常累得汗流浃背,没想到春运期间的列车员简直像玩命。列车员每天只吃两餐,当大夜班的晚上加一顿夜宵,从不知饿的我尝到了饿的滋味。更难受的是夜班一值就是通宵,开门关门、车上车下、一冷一热,加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许多临时列车员感冒了。我也上火牙痛,王老吉、消炎药也压不下去。可那些老列车员却若无其事,忙完之后还会与旅客聊天,关切地问这问那,我却只能在隔壁如雷的鼾声中忍着牙痛,辗转难眠。
春运,看着一批批旅客欢欢喜喜回家团圆,铁路人要默默地忍受一种别样的年的味道。除夕晚上出乘,吃不上年饭,在火车上守岁,这对我都是头一遭,有点无奈、有点新奇、有点寂寥。起初我以为并不会有多少人愿在此团圆之夜弃家出行,可和我的意料相反,这趟从广州开往三亚的列车几乎满载着旅客,有许多老人和孩子、有许多情侣与夫妇,他们举家去海南共度和暖的春节,不是为追赶团圆,而是要享受幸福。
11时刚过,列车驶出肇庆站,在粤西起伏的丘陵问穿行,天空漆黑,也不见星光,在这个最宁静、最安详的夜里,我呆望着乘务间的窗外,对亲人的思念像窗上的水汽渐渐凝聚,一滴一滴汇人心来。
忽然有颗“流星”从地平线上升起,拽着一条闪亮的光影,随后开出一束束金色的小花。接着,又是一朵绿色、一朵金色,开在除夕他乡的天际……新年,头一次这样在移动的窗外向我悄悄地走来。旅客们坐在窗边,痴痴望着天空,脸上挂着微笑,他们嗑着瓜子、看着焰火,手提电脑里放着各种节目,在茶几旁围坐成一个个小家、一个个温暖的圆,没有一颗心被冷落。
火车轻轻地晃动,像童年的摇篮。这里没有春晚零点钟声,旅人在兴奋后沉沉睡去,龙年的大年初一就这样悄然游入他们的梦乡。交班后我来到餐车,这儿已经被打扮成初一的客厅了:鲜花、糖果、雪白的桌布,气球、彩带、红红的窗花,笑语比茶炉还沸腾,欢声充塞了车厢。“客厅”中央端坐着两位“家长”:正副车长邓建元、张艺,他们正愉快地招呼刚下班的兄弟姐妹来分享自带的饺子和菜肴。大伙儿叫嚷着给他俩拜年,开心的讨要红包。睡不着的旅客们也来了,带着红瓜子、炸油角……高低的南腔北调,掺杂糅合、重重叠叠、热热闹闹,直把餐车裹成了香酥的春卷一条。
K407次疾行在南中国的海岸线,18节车厢像18个大房间,旅客和车班浑然一个家,夜幕千里黛色横陈,为他们拉上厚厚的窗帘。
特别的新年驱散了我的睡意,像这个家庭新来的一员,我兴奋地向“家长”问这问那。原来车班大多数伙伴早已习惯了没和亲人们一块儿过年。邓车长告诉我,那位教我立岗帮我打扫卫生的广播员刘妮,别看外表文弱,其实内心刚强。她和丈夫分属不同的车班,过年时家中常常只有一老一小。孩子五岁了,甚至生了大病整晚地哭着要妈妈,也无法请假照看。有一次,他去刘妮家中慰问,他想孩子平日只和奶奶相伴,没有别人玩耍,就问孩子:“要不要邓叔叔陪你打牌?”谁知病中的孩子竟然说“要是我赢了邓叔叔,就放妈妈一百天假好不好?”他听了心中一酸,泪水就流了下來……”这件旧事勾起了邓车长对自己家庭的愧疚,他盯着窗外的旷野说:“干我们这行,常常有夫妇俩打对班的,像我出乘回来到达广州站是下午15时30分,而妻子跑的重庆车是16时50分发车,要是车不晚点还能在站台见上一面,晚点的话……”他顿了顿接着道,“娶了老婆就好像没娶一样。最近这六年,彼此的线路不同,不但过年不在一块过,就连平时都甚少有相处的时间。开家长会两人都去不了,孩子的成绩也……”我想起花叶两不相见的彼岸花,心中黯然,于是说道:“那至少站台相会也很是浪漫啊。”他却笑笑:“她在当班作业也无暇聊天,我只能在一旁远远看着,等旅客上完也忙得差不多时,车也快要开了。”这时,副车长张艺拿着对讲机经过身边,她轻快地取笑道:“知道么,每回在外过春节,看到沿途的鞭炮烟花,邓车长都要发好一会儿呆呢。”我想,大概铁路上的每个乘务员都有着类似的经历吧,在别人团聚的日子自家要分离,在别人回家的日子自己要出发,这就是铁路人的年,这就是铁路人默默的奉献。
车过徐闻,列车便要解编成四截推上渡轮。这时,窗外大地宁谧,晨曦薄薄,南中国海的浪涛徐徐可闻。列车缓缓推进十分钟后,在一片无尽的盐田之间,终于来到海边。望着庞大的粤海铁一号渡轮,不禁令人心生赞叹,我这个临时列车员像许多旅客一样,对火车渡海作业十分好奇。长长的列车是怎样渡海的呢?整个过程就好比有条巨大的鲸鱼游到码头边等着,用大半个钟头的时间,一段一段把这条铁蟒吞掉。听起来蛮好玩的,但乘务员的工作却并不好玩,我们要把车厢断开处的连接门锁好,边门打开,向旅客解释:由于断电,空调无法使用,请他们暂时忍受闷热,不能吸烟。并且为了安全,也不能让他们下去瞧瞧。火车甲板位于船舱底层,风浪来时船摇人晃,昏眩欲呕。一回出乘就要渡海四次,期间辛苦可想而知。不过作为半个客人,车长答应给我们来一点新春贺礼:破例带我们中不值班的伙计去上层甲板看看琼州海峡的风景。听到这消息,我们都雀跃不已,居然连一些老列车员也想跟我们上去——他们在这趟车上服务三年,竟没有登上甲板一次。虽说是从三亚到上海南,原以为他们该看遍了千里风景?其实有的列车员,海峡没见过一次,海风没吹过一回,“东方明珠”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海是变幻莫测的,既有波澜不惊的宁日,也有咆哮雾锁的时辰。在通往上层甲板的舷梯上,大家对海带来的无奈感慨纷纷。有一个夏秋之交,在北方该是月白风清星垂野阔的好天气,车班却遇上了台风,而且是连续两个,火车滞留在岛上,一个班由六天变成九天,餐料不够,列车员饿着留给旅客吃,不能洗澡,只能忍着。“到家脱了制服简直跟乞丐一样,”他们说,“不过邓车长的好运更是无敌,他有一年遇上了全年所有刮过琼州海峡的台风。”车长摆手一笑说:“我早已习惯了,倒没什么,只是每回海事局临时通知封航,只好从海口折返三亚。车上要安排旅客登记、退票、联系公交车、解释、安抚,还常要忍受旅客的误解、抱怨甚至投诉,年轻的同事总感到委屈。”他边说边带我们来到了渡轮的上层甲板。
甲板上罡风自左舷横来,裹挟着连绵海雾肆虐而过,将船首的国旗刮得猎猎作响。飘在无尽的大海,立于宽广的船头,我一会儿显得很小,像寄宿天地的蜉蝣;一会儿鼓得很满,像破浪乘风的云帆。身心就这样半醉半醒飘摇无定,耳畔一声汽笛,忽然朗日和风,琼州的海岸线已遥遥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