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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去的火车

2012-04-29黄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12年3期
关键词:铁轨站台客车

黄勇

从小就出生在兴安岭的森林边,家门前的铁路是一条森林专用线,那两道长长的锃亮的铁轨一直铺到远方。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奔驰的列车。从小我就习惯了在铁轨的震动和摇晃中入睡,那长长的汽笛声,车轮与铁轨之间的摩擦声,就像梦中一个美好的童话。像我们这种住在铁路边的人,不需要什么钟表,也不需要闹铃,只要听到某趟列车行驶过的轰鸣声就知道是几点钟了,列车挺准时的。大人们就会喊:到时间了,该上学去了!

森林铁路线的一头向南,连着县城,那里可通往外面的世界;另一头向北,一直伸向长白山的深处。那山里很是神秘,阴雨天云层就悬挂在半山腰上,平添了几分神奇。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林子里也是黑森森的,像是包藏着无数的玄机。在童年的记忆里,蒸汽火车俨然是个钢铁巨兽,它一路吼叫着过来,拉着长长的白烟,裹挟着冬天里的长风,奔跑在林海松涛里。开火车一直是我的梦,那时机务段里有一架火车的残骸,父亲说那是一台战争的遗物。机车配件已经拆卸没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在驾驶室里面玩耍是我们儿童最大的快乐事情。

在森林的深处有许多火车站,那里的交通全靠火车把一个个散落在林场里的居民点连接起来。火车在绵延数百公里的森林腹地穿行,它成了人们当时进出林区的唯一交通工具。那两条长长的窄轨铁路看似很随意地从林场中穿过,火车把山里产的山货往下运,把山民吃的粮食、日用百货和邮件往上运。

青年时,我当了一名铁路工人,乘火车竟成了我工作中的一部分。那时是老式的绿皮列车,开起来轰隆作响,慢慢的,几十公里路,要晃悠悠地走上很久。

我坐火车便乘去另一个地方,最期待的要数能吃到餐车上卖的大米饭了。当时大米属于细粮,能够吃到一盒大米饭是很不容易的。那个年代粮食是凭票供应,只有逢年过节国家才给每人供应一斤大米。客车上的米饭不收粮票,里面还有猪肉炖粉条子。一早一晚乘车正是餐车上供餐的时候,上车后,我先找到餐车,亮出机车乘务员便乘证,递给服务员两毛五分钱,接过一盒热乎乎的盒饭,站在车厢里就大吃起来。当时的餐具是回收的。饭盒和铁勺都是铝制品,饭盒上都钻着几个小孔,铁勺的柄也都拧成了麻花状,目的就是为了防盗。吃完了饭,再到售货员那里买面包,一次只能买两个。那面包油汪汪的,甜丝丝,略带一点酸味,包装纸袋上还上印着一个火车头,没等吃到嘴看着就淌口水。这面包我是舍不得吃的,比我小11岁的弟弟早就算好了我的班次,不管有多晚,他都要等着吃我带回家的面包。

森林铁路除了正常运营的客货车外,每天还有一列慢车通过,目的就是方便林区百姓的出行。这是一趟客货混装的列车。货车就是那种平板车,是拉原木用的。客车类似于现在的篷车。篷车四周和棚顶都用木板钉制,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车外的世界。客车上没有座位,人们就坐在平板上。火车车票每公里是2分钱,可大家都是林业局的职工和家属,乘坐火车大多没花钱买过票。火车呼呼喘着粗气,冒出阵阵白烟,随着弯弯曲曲的铁道线晃晃悠悠地开起来了。它每小时40公里的行驶速度,让你有足够的时间欣赏大森林的美景,呼吸着树木和青草散发的清新空气。车厢里面有人坐在马扎上,有人坐在麻袋上,有的人干脆坐在车门口,将双腿悠荡在车外。乘客们带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采摘的蔬菜和喂养的鸡鸭;也有松塔、蘑菇等山货;有人还甚至带上几捆编筐的柳条。晚上行车时,车厢里没有灯,有心的人便带着蜡烛,成了名副其实的“烛光之旅”。我晚上乘车,大多带上个手电筒,这个在当今人眼中不值几何的物件,在好多年前它曾是何等辉煌、何等奢华的象征。那年月,在林区人们劳动一年,挣得的工资,仅够维持全家人的温饱,哪里有钱买这等奢华辉煌的物件儿。

谈恋爱时,每个周末,我总是要坐上两个小时的火车,去一个叫露水河车站的地方看望女友。车速依然不快,车厢还是依旧的拥挤,可我想到即将相见的恋人,心里却另有一片秀丽的风景。终于盼望火车到站了,门刚打开,我便第一个跳下车。记忆里,那时的女友穿着一袭深蓝色铁路制服,長长的辫子盘在无沿的帽子里,翩翩行走在站台上,一如她的名字:飘逸、清纯。我们执手并肩沿铁路线慢行,憧憬着将来美好的生活。阵阵清风和着铁路边松树的清香,还有她那温温软软的话语,我们希望这条铁轨变得很长很长……当归途的火车缓缓前行,我透过车窗看到她还守在站台上,随着火车的加速,站台越来越远,铁轨也越来越细,细得像一根线段,而她还站在那儿,仿佛就是这条线段的端点。

1987年5月,大兴安岭地区发生新中国成立以来损失最严重的森林火灾,五万余军民用了25个昼夜方才扑灭。为了向火灾地区运送扑火人员和救灾物资,铁路部门抽调了各单位的精兵强将,我和新婚不久的妻子也在其列。

火灾太残酷了,它不但摧残着绿色的生命,也考验着爱情。那时的通讯条件落后,我和妻子虽然都在火区,但彼此不知对方在何位置。我俩每天都在流动,就像大海里的两滴水,想遇到一起太难了。

这天中午,我们机车乘务组牵引军列停靠在兴安岭深处的塔河车站。战士们纷纷下车,到站台上的茶炉房打开水,我也拎起水壶朝茶炉房走去。一进屋子,看见几个身着蓝色铁路制服的人在用洗衣机清洗客车卧具。突然,一张熟悉的脸跳入我的眼睑,是她,是十多天没有音讯的妻子。几乎同时,妻子也看见了我,月白色的脸颊上立即泛起了羞涩的红晕……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有种想要拥抱妻子的冲动。那时人的思想不像现代人那么开放,爱情是需要藏掖一点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哪敢做什么亲昵的举动。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妻子探身去取洗衣机桶里的客车卧具,她的这个动作,仿佛给了我一种暗示。我装作帮忙的样子,也把手探进到桶里。在水底下的四只手终于紧紧地攥在了一起了,激起的水纹荡起一层细密的涟漪……我俩对望了一下,眼睛都湿了。

启程的汽笛响了,在整个车站的上空回荡。

妻子使劲抽了抽鼻子,泪珠从眼眶落了下来。我使劲攥了攥她的手,把卧具从水中捞了出来,扭头向即将开行的火车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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