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扣
2012-04-29郝炜华
郝炜华
徐老太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端到炕上,她说她在里面放了蛊,如果徐怀玉不依她说的办,她就将这碗药汁子喝进肚里。反正她已经八十三岁了,这是徐老太的原话,陪着孙子一起死,也算死得其所。
徐怀玉相信徐老太的话,这个神秘的老太太,做出任何离奇的事都不叫人感觉惊奇。自徐怀玉记事起,徐老太就捣鼓一些神秘的事情,比如给孩子叫魂,弄点炉灰给人治病,将乍起的尸体按倒炕上。在她居住的那间小黑屋里,那间只有一扇窗户,地面铺满黄土的小黑屋里,经年累月笼罩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徐老太挽着小小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只翠绿色的簪子,她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的木头格看院子里的树影与光影。她留着长长的指甲,遇到掉了魂的孩子,就将长指甲的手指搁到孩子的额头上,很快她就能判断出孩子的魂掉在什么地方。伴着深潭的山崖,路窄坡陡的急转弯公路,怪石嶙峋的背阳山坡。躺在炕上的孩子总是点头,说:“是,去过这个地方。”徐老太将手拿开,放到嘴边抹了一口唾沫,复又摸到孩子的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往来十几个回合,说声:“好了,魂回来了。”孩子扑棱二声起身,一改进门时蔫头耷脑的模样,活蹦乱跳地出门。
徐怀玉看着那碗药汁子,脑子里胡乱放映着这些场景。因为这些场景的存在,徐老太的身份就不仅仅是他的老娘,如果叫徐老太喝了这碗药汁死去,他的头上不仅会背上一顶不孝的罪名,村子里那些善男信女,也会将他当成千刀万剐的恶人,念咒施法,想尽办法折磨他,使他虽然活着,但是还不如死去。
徐老太的孙子,也就是徐怀玉三十二岁的儿子徐学理,倚在门框上,左腿颤动着,得意洋洋地看着徐怀玉。他相信在徐老太的死与他的赌之间,徐怀玉最终会选择他的赌。因为他的赌有赢的可能,如果赢了,他不仅会还上赌债,而且会给徐怀玉一大把钞票,甚至会出资盖那三间新房,虽然徐怀玉的新房是为徐学理盖的。但是如果徐老太死了呢,首先徐学理欠的赌债还不上,其次徐怀玉顶了一个逼死亲娘的恶名。这样的恶名可了不得,村里一户人家的父亲上吊死去,那还不是逼死的,是得了病治不好恼死的。但是只因为他是吊死在门棂下,而不是病死在炕上,村子里,包括附近村子里的人家没人瞧得上他们。过年过节无人登门不说,他家的四儿子、大孙子、二孙子、三孙子一概娶不上媳妇,女孩家一听说“逼死亲爹”扭头就走,再多的礼金,再巧的言语,再大的房屋,也动不了她们的心思。
徐学理认定了最终结果,所以他一点不急,他等着徐怀玉最后妥协,等着他打开橱子,拿出一沓钱给他。
徐怀玉看着那碗药汁子,看着徐老太隐藏在皱纹里面亮晶晶如同针尖一般的两只眼睛。他实在不明白,徐老太为什么会逼他答应徐学理去赌,仅仅因为徐学理在她耳边嘟囔一番,说什么“不还钱就会死”吗?
徐怀玉叹口气,端起那碗药汁子,“噗”的一声泼到院里,点点头,说:“依了你们,不过就这一次。下次,不用逼我,我自己去死。”
徐老太不说话,慢腾腾下炕,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黑屋。徐学理跟过去,撒娇一般躺到炕上,说:“谢谢奶,救了我一命。”
徐老太拿起一张黄裱纸,黄裱纸上写着字,她拎着它在徐学理的头、胸、脚转了一圈,然后在个瓷盘里烧着了。杏黄色的火焰高高低低地跳跃,很快消失,留下一堆黑色的灰烬。徐老太将灰烬扒人一只锡杯,锡杯里盛着黄酒,徐老太伸出长指甲搅了搅黄酒,将锡杯端到徐学礼面前,说:“喝了,保准你赢。”
徐学理注意到徐老太的长指甲伸进锡杯前先在头皮上挠了一下,感觉非常恶心,但还是端起锡杯,一口喝干。
徐学理拿着钱又去了镇上的赌场。外表看来,赌场与普通人家的院落没有任何不同,也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也是五间大瓦房,瓦房里住着老人、女人、孩子。可它就是一家赌场,很多没有外出打工,又不愿意摆弄庄稼的小青年,厮磨在这里打发仿佛挥霍不掉的漫长时光。
徐学理一进门就受到庄家的热烈欢迎。庄家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慈眉善目,他拍着徐学理的后背,笑呵呵地说:“小兄弟很久不来玩了。是不是钱紧张了?跟你说钱紧张没有关系,我可以借给你。只要找到保人,就可以借给你。玩这个的,哪能没有钱呢。”
徐学理不说话,坐在牌桌前面。牌桌前已经有三个人,好像专门坐在这里等徐学理。他们相互点点头,齐刷刷伸出双手,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细长的粗大的形状不同的八只手仿佛安了弹簧一般,灵巧地舞动,飞快摸牌。
兴许徐老太的黄裱纸起了作用,这一次徐学理大赢。赢的钱必须用布包好了,塞进怀里,打出租车才能安全回家。回家前,徐学理到超市给徐老太买了一瓶黄酒,两包点心。
徐怀玉没想到徐学理居然还会赢。当徐学理将一叠钱塞进他手里时,他的嘴巴一下子张大了。他正为钱犯愁,盖了一半的新房需要钱,仅有的三千元却给了徐学理。徐学理赢回来的钱不亚于天降甘霖,云开日出,徐怀玉眉头舒展,抱着那叠钱呵呵笑出声来。
徐学理拎着酒与点心来到徐老太的小黑屋。徐老太正坐在炕上看院子里的树影、光影。活到她这个岁数,看时光的迁徙,日影的移动成为唯一的兴趣与乐趣。徐学理的酒与点心没有引起她的兴奋,反倒使她满脸愁云。徐老太说:“我为什么帮你说话?不是因为赌是个好东西,虽然我就是你亲爷爷赌来的。我是给你算了一卦。卦相显示你有血光之灾,这灾就是因为一个赌字。你不是说欠了赌债吗?我运用法术,以赌攻赌,救你一命,日后还是戒了好。”
因为赢了钱,徐学理不将徐老太的话当回事。他想起以前赢的那些钱,那些时候,他可没喝徐老太的黄裱纸,他凭的是自己的手气与牌技。但是在徐老太的小黑屋他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答应下来,说:“奶,放心吧。”
徐学理赢回来的不是个小数目,因为赌,他欠了钱,现在用赢来的钱一一还清。因为赌,他以前的媳妇带着孩子跟他离了婚,现在,等到新房盖起来,他可以再娶一房新妻。想起跑掉的那个媳妇,徐学理就有些生氣,那女人不嫌他懒,不嫌他不干农活,单嫌他赌,嫌他输掉了大把的钱。可是现在,他不是将钱赢回了吗?她哪里知道这赌也是一门手艺,需要成本、积累与付出的。徐学理骑着自行车来到前妻的娘家,进门,就见儿子徐小法坐在院子里在玩一截绳子。徐学理蹲下身,问:“你妈呢?”徐小法不理他,继续玩手里的绳子。那是一根铅笔粗细的麻绳,上面结着五六个圆环,徐小法手扯住绳子的两端,一抖,圆环霎时间消失,麻绳依然是笔直的一段。徐学理看得呆了,伸手摸了徐小法脑袋一下,说:“半年没见,倒长本事了。”
他要徐小法再玩给他看,徐小法将麻绳一丢,跑进屋里。徐学理拣起绳子,在上面结了个圆环,像徐小法那样,手扯绳子两端,一抖,圆环变成了死疙瘩。
这个时候,徐学理的丈母娘提着个帆布包从屋里出来,包里鼓鼓曩曩放满了东西。她将包往徐学理跟前一丢,扬起的尘土扑到
徐学理脸上。徐学理的丈母娘看都不看徐学理一眼,回头往屋里走,说:“这是徐小法的东西,拿着,带着徐小法回家吧。”
徐学理一步冲进屋内,他丈母娘已经坐到炕上。徐小法拿着只亮晶晶的光碟片,将中间的孔对到眼上,怯生生地看着徐学理。
徐学理说:“好好的,怎么叫我领回去?”
丈母娘气哼哼道:“他妈改嫁了。我总不能养他一辈子吧,那可是你的种。”
徐学理四下乱看,屋子里果然少了前妻的痕迹。这个死娘们,说嫁人就嫁人,儿子都狠了心不管。
徐学理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放到炕上,想了想,又将钱分成两叠,一叠揣到怀里,一叠推到丈母娘跟前,说:“我知道你们全家人瞧不上我,不就是因为我没有钱吗?看吧,我有钱了。这些钱给你,一是感谢你养了徐小法这么长时间,二是给你家闺女结婚的贺礼。”
徐学理的丈母娘抓起一把笤帚,劈头盖脸打到徐学理身上,边打边骂:“你还有脸说钱,还有脸说钱。赌徒的钱谁稀罕。拿着你的臭钱,滚!滚!滚!”
徐学理抓起钱,跳起身,拖着徐小法往外跑,跑到院里,没忘记将地上的帆布包提到手上。徐小法懵懵懂懂跟着他跑到大门口,恍然明白过来,手抓着门框不松,大哭大喊:“姥姥,姥姥,姥姥救命。”
“救你个大头鬼。你姥不要你了。”徐学理掰开徐小法的手,将他架到自行车上,腿一偏骑到车上。他丈母娘爬到窗边,头伸出窗外,大声喊:“小法,记住了,别跟你那王八爹学赌。”
赢了钱,带回徐小法。徐怀玉与徐学理都很高兴,爷俩凑到一起喝酒。徐学理酒气熏心,告诉徐怀玉:“奶说,我亲爷爷是个赌徒。这么说,我有两个爷爷?”
徐怀玉“哦”了一声,满脸惊讶,说:“我知道你有两个爷爷,可是不知道你的亲爷爷是个赌徒。”徐怀玉说徐学理的非亲爷爷,徐老太嫁给他,也是一个赌字。徐学理亲爷爷死的时候,徐老太才二十六岁,徐怀玉五岁。老家无法存活,徐老太带着徐怀玉讨饭来到现在的村庄。走到村头,徐老太突然不想走了,她站在路边看着清亮亮的河水,看着绿油油的庄稼地,看着合拢到一起的大榆树,突然想:我就留在这里,如果有人收留,我就嫁给他,如果没有人收留……管它呢,赌一把吧,兴许会赌出后半生的安定生活。徐老太抱着徐怀玉躺到一座草垛底下。果然有人收留了他们,是个喜欢弄鬼弄神、被村革命委员会定性为“牛鬼蛇神”的老年男子。他将徐老太接到家里,供他们饮食,并且教给徐老太弄鬼弄神的法术。起先徐老太不敢施展这些法术,她怕自己会像老年男人那样被人押到大街,打得口鼻流血。等到老年男人死去,太平日子来临,村里有人开始敬拜菩萨,信仰耶稣时,徐老太才开始给孩子叫魂,用炉灰治病,冲患了疯癫病的女人脑门上吹“仙气”。
“看吧。”徐学理用筷子头点着徐怀玉,说:“这人生就是一个赌字。这句是谁说来着,对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无数道选择题,选择什么样的答案,就会获得什么样的人生。选择其实就是一次赌博,人生就是一个赌场。”
徐怀玉笑起来,说:“不愧高中毕业,说话文绉绉的。不过,既然,赢回来了,就不要再赌了。”
徐学理也这样想,可是赌场的庄家却不这样想。有一天,庄家来村里找徐学理。徐学理正在新房前监督工人盖房。那些工人知道徐学理赢了钱,不会拖欠工钱,干起活来格外卖力气。徐学理看着他们光着的脊梁,汗津津的额头,充分感受到金钱的魅力。庄家的出现破坏了徐学理的好心情,徐学理有些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欠了庄家什么。庄家递给他一支烟,说:“小兄弟,好久不见了。你不去找哥哥,哥哥想你,来看你了。”
徐学理拉着庄家到树影里说话,庄家开门见山讲明来意。他劝徐学理再去赌一把。他说:“我混了这么多年,知道凡事有个定数。如果手气好,这十天半月保准天天好气好;如果手气不好,十天半月天天手气不好。你正是手气旺的时候,就此收手,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
徐学理不说话,分析着庄家言语中的含意。庄家继续说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就是在医院生孩子,如果有人生儿子,那么这半个月生的全是儿子;如果有人生闺女,这半个月生的全是闺女。手气跟生孩子一样,喜欢扎堆。生孩子,生孩子你知道吗?”
徐学理知道生孩子,将赌与生孩子放在一起倒是新鲜。不过庄家说得他动心,赌场确实有那个现象,手气好的时候,一连几天都好;不好的时候,一连几天都不好。徐学理想到以后的日子,是呀,趁着现在手气好,再赌一把,挣更多的钱,挣下日后生活的本钱,打下今后生活的基础,多好!
徐学理说:“我找我奶算一卦,卦相好就赌,不好就不赌。”
庄家说:“要算也不能找你奶奶呀,哪有亲奶奶让亲孙子去赌的。”
“上次就是我奶逼我爸拿钱叫我去的。”
“那是她老人家糊涂了,人哪能光糊涂呢。”
庄家将徐学理塞进汽车,拉着他在乡村道路上转来转去,转到一个靠山的村庄,找到一个瞎了双目的老年男子,报上生辰八字,男子口中啧啧有声,“命中带金,富贵命啊。”
徐学理忙问:“金在哪?”
男子说:“在当下,在眼前。”
在当下?在眼前?可不就是庄家说的当下的手气,眼前的赌吗?徐学理心口唬唬乱跳,起身跟庄家来到赌场。依然有三个男人坐在桌前,他们好像专门坐在这里等徐学理。徐学理坐下来,才发现没带钱。莊家拍着他的后背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钱的事,你最不要愁,命中带金,哪儿会缺钱。”他拿出一沓钱放到徐学理的跟前。
徐学理果然手气了得,这一次又是赢。回家,将事情告诉徐怀玉,徐怀玉嘴角哆嗦,说:“可不是,孩子就喜欢扎堆生。哪知道,这手气也喜欢扎堆。”
为了挣更多的钱,徐学理拿走家中所有的现金。他在赌场一待就是三天两夜,没想到输了个精光。这一次,庄家想不叫徐学理赌,徐学理都不会不赌了。可是,没有钱怎么办?
庄家依旧笑眯眯的,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钱不要紧。在我们这里顶顶不要紧的就是钱,我借给你,你想借多少就借多少。”
借,当然可以,赌场上借钱还钱是常有的事。可是借钱需要保人,虽然庄家确信徐学理会赢钱。但是仍然按照规定,必须有保人才借钱。
徐学理回家,闷头睡了一天一夜,起身去找保人。他认为保人非常好找,因为徐怀玉已经将他赢钱的事在村子在亲戚当中传了个遍。徐学理寻思,随便喊一个人,就可以给他做保。
哪知事情不是徐学理想的那样的,徐学理的好友、同学,都不肯替他做保。大家认为赌是个没有定数的东西,前段日子赢了,并不说明后一段日子必须赢。徐学理将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赌场,做选择题就是一次赌博”的理论讲了无数遍,仍然无人做保。最后,徐怀玉出面,找了徐学理的姨夫和徐学理的姐夫做了担保。
借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并且利息很高。为了保证赢,徐学理来到徐老太的小黑屋,
要徐老太给他烧黄裱纸喝。徐老太一听,找出碗,倒了一包黑色粉末进去,又倒进一些开水,长长的指甲在碗里一搅,泡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徐老太说:“你再赌,我就喝了这碗药,死。”
徐学理诧异起来,说:“奶,前段日子,你不是用药逼我爹答应我赌?这次怎么又用药逼我不赌?”
徐老太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徐学理不耐烦了,“反正都是赌。”他端起那只碗,将药汁子泼到地上。
徐老太躺到炕上,说:“孙,你不听我的话,我就躺炕上,不吃不喝饿死、渴死。”
徐学理才不相信徐老太会死,徐老太都八十三岁了,什么样的苦没受过,哪能说死就死。徐学理坐到炕上,左腿压着右腿,一颤一颤地将瞎男人算的命说了一遍,徐老太闭着眼不吭声,徐学理说:“你不信我,总归信我爸吧。”
徐老太说:“谁的我也不信。你去赌,我就死。”
徐学理回家,将事情告诉徐怀玉。徐怀玉寻思半天,说:“一般情况下,你奶不会死,饿三天,饿三天,一般死不了。三天够吗?”
徐学理一甩头,“哪用三天,一天我就给你抱一堆钱回来。”
徐学理背着包出门,其时烈日当空,百蝉嘶鸣,徐学理衣袂飘扬,仿佛身怀绝技的武士,雄赳赳气昂昂隐入村口的林荫道中。
徐怀玉坐在炕上守着徐老太,他端了一碗米汤往徐老太嘴里灌,徐老太不知使了什么法,嘴虽然张着,米汤却一点灌不进去。徐怀玉哀求:“娘,你好歹吃点。”
徐老太摇摇头,“把我孙叫回来,我再吃。”
“娘,你可糊涂了?学理他最近手气正好。”
徐老太说:“你哪知道命数。上次叫我孙赌,是因为要消他的血光之灾。灾消了,为什么还要去赌?”
“娘,这次与上次一样的。”
“一样什么?一样什么?”徐老太气得拍炕,“不一样的。”
徐怀玉懒得跟徐老太争论,在一大堆即将到手的钱面前,徐老太的话算什么。这世上哪有比钱再亲,比钱再靠得住的东西。他下炕来到院里,看到徐小法坐在树荫下玩一截绳子。这一次徐小法玩的是截红色尼龙绳,他依旧在绳上结了几个圆扣,手扯住绳子两端,一抖,圆扣霎时解开,尼龙绳还是平平整整的一截。徐怀玉看得目呆,叫徐小法再玩一遍,徐小法快速地玩了一遍。徐怀玉要来绳子,系了几个圆扣,手扯住绳子两端,也是一抖,圆扣全变成死疙瘩。徐小法笑起来,说:“爷,你的法子不对。”
徐怀玉摸了一下徐小法的头,说:“乖孙会玩把艺,等你爸赢了钱,送你进艺术学校专门学玩把艺。”
日影慢慢移动,三天眼见得过去,徐老太已是气息奄奄,徐学理却踪影全无。徐怀玉不断伸手试探徐老太的鼻息,说:“娘,再坚持一会儿,学理马上回来。”
等到第五天,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徐怀玉的嘴唇哆嗦起来,他跳下炕,两手在衣服上擦擦,做出一个拥抱的動作。然而推门进屋的却不是徐学理,是徐学理的姨夫,他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说:“姐夫,你不给我钱,我就得死了。”
徐学理赌输了,跑了。庄家带着男人找徐学理的姨夫要赌债。徐学理的姨夫没有钱,他们将他暴揍一顿,扬言:五日内还不上钱,卸腿;十日内还不上钱,要命。
徐怀玉听到身后咯噔一声,回头,就见徐老太像拉紧的皮筋似的跳了两跳,徐怀玉忙去扶,徐老太倒在他的怀里,手指着嘴,挣扎半天,说:“我是病死的。”手落下来,死了。
徐怀玉哇的一声哭起来,不知道在哭徐老太还是哭徐学理。徐学理的姨夫也哭,躺在地上,打着滚,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
很快,徐老太的小黑屋聚了一群人,不一会,他们就弄明白怎么回事。他们说:“听说徐学理会赢的,会赢,会赢,怎么就输了?这可怎么办?赌可不是个好东西,有人输了摩托车,有人输了房子呢。”
村人的议论一声一声传进徐怀玉的耳朵,听到“房子”两个字,徐怀玉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睁眼看到徐学理的姨夫在地上滚来滚去,看到他的腿蹬来蹬去,蹬上一身泥土。徐怀玉有了主意,卖房。卖了现在住的房子、盖了一半的新房、徐老太的小黑屋,不就有钱了?有了钱,不就保住徐学理姨夫的腿与命了。
徐怀玉张罗着卖房,也就三日功夫,三座房子卖个精光。徐学理的姨夫拿了钱走人,他并不满意,因为他还要垫上一大笔钱,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说:“咱们永世不再来往。”
徐老太还停在小黑屋里,徐怀玉无心操办丧事,找几个人,将徐老太抬到火葬场一把火烧了。骨灰也不埋,抱到河边,一捧一捧扬到河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徐怀玉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收拾了包裹,带着徐小法去投奔闺女,他的眼前浮现出闺女的模样,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毛,闺女喜欢笑,一笑,两只眼睛细细的、弯弯的,好似新出的月牙一般。闺女、闺女、亲爱的闺女,徐怀玉的眼里一片潮湿,此时此刻,闺女是他唯一的依靠。到了闺女家,徐怀玉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闺女家一片狼藉,一群鸡围着院中一滩乌黑的东西啄来啄去。闺女的婆婆正坐在炕上发呆,从窗户瞅见徐怀玉,立刻拍打着大腿哭起来,
“天杀的呀,该死的呀,你家好儿欠了赌债,叫我儿做担保。你家好儿输了钱跑了,我儿被要债的人打得口鼻流血。他与你家闺女为这事吵架,谁知,谁知,用菜刀将你家闺女剁了。”
“啊,啊,啊,我家闺女呢?”
“死了,剁死了。我儿被公安抓起来了,都叫你那好儿害的,都是你那好儿呀。”
徐怀玉眼前一黑,倒到地上。他盼着自己就此快快死去,是的,是的,快死,这样的死比活着舒服百倍。可是,徐怀玉还是醒转过来,他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上,两只鸡围着他转来转去。其它的鸡仍旧在啄那滩乌黑的东西。乌黑的东西,是从闺女身上流下来的活生生的、鲜淋淋的血吧?
徐怀玉扑过去,挡住那滩乌黑的东西,不叫鸡啄它们。他张大了嘴巴,要哭,可是嗓子里面只有干嚎,家畜一般的干嚎,没有一点哭声,眼睛里面也没有一滴泪水。
闺女的婆婆大叫:“你哭哪门子丧呀!你儿害得我家破人亡,你闺女害得我儿进了监狱。你哭哪门子丧呀!”
日暮时分,徐怀玉爬起身,拖着徐小法走。闺女的婆婆在他身后大叫:“领着你闺女生的丫头,她害了我儿,我还要替她养丫头。”
徐怀玉来到公路上,心下凄然,这个日子还有什么活头?闺女被菜刀剁死,儿子跑得没影,自己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这样的活着与死了有什么两样?徐怀玉蹲在马路上咧开嘴,要哭,这下子他哭了出来,“畦、哇、哇、哇”听起来像青蛙叫一般。徐小法站在一边静悄悄地看,不害怕,也不劝阻。哭够了,徐怀玉瘫坐到地上。他混乱的脑子理出了一点点头绪:当下悲惨的生活是谁造成的?是谁使他生不如死?是庄家,一切都是开赌场的庄家害的。如果他不开赌场,徐学理就不会赌。如果徐学理不赌,徐老太就不会用药汁子逼他,徐老太不用药汁子逼他,他就不会拿出一沓钱来,那么后来的事情就全部不会发生。冤有头,债有主,徐怀玉起身去找庄家,他要跟庄家讨个说法。哪知道庄家的院子铁锁把门,邻人告诉他:被公安抓起来了。
“那么,那么,我儿呢?”
徐怀玉打听徐学理的下落,打听到一个消息:徐学理被抓到某个地方喂猪,用劳动抵偿未尽的赌债。抓他的人想到徐学理欠的钱就心烦,把他往水缸里灌,几次三番要将他灌死。
这样的消息听得徐怀玉心头肉痛,既然庄家被抓起来了,抓徐学理的人又是谁呢?没人告诉徐怀玉答案。徐怀玉找到那个喂猪的地方,却没看到徐学理。
徐怀玉决定远走他乡。他乡是青海,在那片人烟稀少的所在,在茫茫戈壁滩的腹地,某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有徐怀玉的远房亲戚。
徐怀玉带着徐小法登上前往青海的火车,人群拥挤,路途漫漫,徐怀玉内心一片悲凉。他抱着包裹渐渐睡去,朦胧中听到一片叫好之声。
徐怀玉睁开眼睛,循声望去,看到一群人围着徐小法。徐小法手里拿着一截白色的绳子,绳子上系了数个圆扣,徐小法扯住绳子两端,一抖,圆扣刹时消失。围观的人又是叫好,又是拍掌,纷纷往徐小法身边的一张报纸上丢钱,一毛的,一元的,十元的,颜色各异的纸币像花朵一样在报纸上越开越大。徐小法小脸通红,两眼冒光,双手舞动,快速地又玩了一遍。
徐怀玉身边的人说:“这叫连环扣,顶顶关键的是第一个扣,第一个扣解开了,其它的扣稀里哗啦全都解开。第一扣解不开,其它的扣全部结死。”
徐怀玉听得汗毛倒竖,连环扣,连环扣,他所经历的一切不就是连环扣?第一扣是什么?是徐老太最初端的那碗药?还是他从橱子里拿出的那叠钱?如果第一扣不是这个样子而是那个样子,那么他的生活完全不同。
徐怀玉大叫一声,冲进人群,他给了徐小法一个耳光,抓起那截绳子,一把塞进了口中,咬了个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