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废弃的爱情

程刚

伊戈尔沉默着，他已经和这个村庄一起沉默了十年。注视着高地下面空荡荡的村庄，他的思绪又回到了40多年前那段峥嵘岁月。1954年春天，600多名共青团员响应苏维埃的伟大号召，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浩浩荡荡地开到远东这片原始森林里。他们在维季姆河边安营扎寨，建起了这个共青村，取名“维卡”，乃胜利者之意。随后，这些来自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各地的年轻人编成四个伐木队，投入到“伟大而光荣的使命”中——伐木。那时候，维卡村里储满了鲜活强壮的生命，他们劳动歌唱舞蹈弹琴朗诵恋爱结婚，把贝加尔湖畔沉寂万年的这片原始森林煮沸了。

而现在，维卡只是一座废弃的村庄，伊戈尔是这里唯一的村民。十年前，维卡村恢复了原始的沉寂，伊戈尔成为唯一的“胜利者”。一个人住在死寂的村子里，周围是苍苍林莽，处处是凝固的静默，对于一个还怦怦跳动的心灵，该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然而，伊戈尔并不感到寂寞，因为，这里还有他至爱的姑娘薇拉陪伴他。薇拉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了，伊戈尔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他要永远陪在薇拉身边，直到老去。

1954年春天，出生在黑海沿岸小城赫尔松的青年伊戈爾从基辅工业大学毕业了。他没有选择留在基辅工作，而是响应国家号召，奔赴远东，投身到“扎根边疆，开发西伯利亚，建设社会主义新东部”的伟大实践中。这是那个时代无数热血青年的坚定选择。当时，他大学里热恋的姑娘薇拉还没毕业，但是，她表示与伊戈尔不离不弃，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会随他而去。这让伊戈尔感到莫大欣慰。一年后，薇拉揣着鲜红的毕业证书，不顾父母的反对，挤上东去的列车，不远万里来到赤塔城。等候了两天三夜的伊戈尔兴奋地抱着薇拉又唱又跳，然后他们跳上马车，又整整跑了一天，才到维卡村。薇拉被安排在工具库工作，就是每天发放劳动工具，傍晚收工后再清点入库。工具库还有一位可爱的乌克兰姑娘伊琳娜，整天笑得跟红莓花儿一样。维卡村的负责人是赫尔岑，他经常到工具房视察工作。他是位退伍水兵，在部队就是军械库的保管员，工作一丝不苟。薇拉的到来给这些冷冰冰的工具带来了生气——她总是把冷冰冰的大锯板斧铁锹榔头擦得铮亮，摆得整整齐齐，就连绳索也盘得井井有条。总之，薇拉把杂乱无章的仓库搞成了洁净的陈列室，这让赫尔岑非常满意。

伊戈尔与薇拉在浩瀚的林海里继续着火热的爱情。无论在多么遥远荒僻的地方，只要两颗互相依恋的心贴在一起，世界就是美好的，生活就是充实的。

1956年的春天姗姗来迟。都5月份了，维季姆河才咔咔地解冻，森林间的空地上露出羞怯的草皮。狼獾和猞猁开始在林间出没，驯鹿矫健的身姿也经常从木屋前掠过。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收工后的伊戈尔和薇拉决定去骑马踏青。他们共乘一匹枣红马，沿着维季姆河畔欢快地骑行。晚霞给林海与河水镀上了一层金光，春风从林间的空隙和河面上轻轻掠过，给苍茫的西伯利亚带来些许浪漫气息。他们跑累了，下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偎依着倾诉心语。

突然，枣红马发出震耳的嘶鸣，四蹄不停地刨着草地，焦躁地转来转去，样子很反常。伊戈尔见状赶紧把薇拉抱上马，随后自己也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肚，马鞭狠抽马屁股，疾奔而去。伊戈尔有这方面的经验，一定是来了狼群!

果然，从河边的红松林里蹿出了十几只野狼!这些凶残的西伯利亚野狼刚刚熬过了一个残酷的冬天，正饥肠辘辘地搜寻着食物，它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可能的猎物。这些家伙就像一簇放出的利箭，在马后紧追不舍。尽管枣红马已经拼尽了全力，但由于身上驮着两个人，负荷过重，还是被狼群一点点逼近了。

薇拉，把刀拿上，我去把狼群引开!伊戈尔还没等薇拉反应过来，就把随身的短刀插在薇拉的靴筒里，照马屁股狠狠拍了一掌，自己嗖地一下跳下马，朝林中一条岔路跑去。

伊戈尔，快回来!薇拉调转马头想去撵上伊戈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大约还有200米狼群就追了上来，薇拉只好继续打马前奔。

伊戈尔敏捷地爬上了一棵大树，回头一看，奇怪，狼群并没有尾随而至!他马上意识到薇拉可能有危险，赶紧跳下树追去。

是的，狼群继续对薇拉紧追不舍。不过，减轻了负重的枣红马翻蹄亮掌，跑得比刚才快多了。饥饿的狼群并没有灰心，与枣红马展开生死角逐。

转过一面陡坡，薇拉远远望见一伙人正骑马迎面而来。谢天谢地，不是别人，正是赫尔岑带着六七个队员要去林中打猎，给大伙儿改善伙食。赫尔岑他们在马上端枪齐射，狼群扔下几具尸体，落荒而逃。小伙子们又沿路找回伊戈尔，他已经累得瘫成一堆泥。

回到村里，薇拉却下不了马。赫尔岑看到她的右腿上滴着血，把马肚子都染红了。原来薇拉看到伊戈尔为了保全她而跳下马后，想到他赤手空拳，徒步奔跑，怎能对付得了一群饿狼?于是，她果断地从靴筒里抽出短刀，猛地刺向自己的小腿，让鲜血沿途洒下。狼群闻到了血腥，撇下伊戈尔不管，照直朝薇拉追来。正是薇拉急中生智，才使两人都获救。

伊戈尔，薇拉是个了不起的好姑娘，你要好好待他，否则，兄弟们可不答应!赫尔岑重重地朝伊戈尔胸膛上擂了两拳。

1958年的十月革命纪念日，对伊戈尔和薇拉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这对幸福的恋人结婚了。像维卡村的众多新人一样，她们分到了两间木板房。共青团赤塔州委书记谢尔盖为他们主持了婚禮，年轻人们载歌载舞彻夜欢腾——这是维卡共青村诞生的第87个家庭。

婚后不久，薇拉被选拔到赤塔青年政治学院进修，伊戈尔由于工作出色，当上了伐木三队的队长，带领着一百多名队员日夜在林海中劳作——他们必须在大雪封山前完成今年的采伐任务。

这一年的冬季来的虽晚，但却非常迅猛，整个维季姆河流域遭受了严重雪灾。强劲的西伯利亚寒流狂扫林区，大雪铺天盖地下了整整半月，铁路停运，公路阻断，河流冰封，维卡村成了林海中的孤岛。寒冷对于维卡来说不成问题，因为这里有的是木头，成垛的原木被劈成烧柴用来取暖并不足惜，毕竟生命比什么都重要。然而，持续降雪造成的交通阻断，使食物短缺愈发严重，维卡村面临着断粮的危险。求救电活直接打到州里，可是运粮队的汽车在雪地里寸步难行。如果靠人肩扛背抬，几百公里的路程，不知猴年马月才到。

正在州里学习的薇拉心急如焚，她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战友被活活困死!她和伊戈尔刚刚结婚，还没有享受到家庭生活的幸福快乐。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个约定，等薇拉学习结束，回到维卡，他们就要一个可爱的小宝宝，男孩就叫安德烈，取勇敢之意；女孩就叫达莉亚，是善良的意思。一家人要和和美美地在辽阔富饶的西伯利亚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因此，薇拉马不停蹄地在州委、运输部门和粮食部门间奔走呼号，请求支援。

薇拉同志，我们的心情和你一样，可是这种恶劣的天气，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州委

书记这样答复薇拉。几近绝望的薇拉想到了给他们主持婚禮的州团委书记谢尔盖，他是转业军官，在部队从事过救援，也许会有办法。这几天，谢尔盖也为维卡村的事儿寝食难安，毕竟村里大多数人都是共青团员，在他的领导之下，他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薇拉，我们马上去伊尔库茨克，那里驻扎着一个陆航团，团长克罗涅夫上校是我航空学院的同学，我们可以请求他派直升机去维卡村实施空投。谢尔盖果真有点办法。于是两人连夜坐上开往伊尔库茨克的火车去找克罗涅夫。

是这样，亲爱的薇拉和谢尔盖同志，我们已经接到了赤塔州委的求救电报，只是这种狂风暴雪天气，不适合飞行。你知道，作为团长，我得为我的战士负责。克罗涅夫上校品着伏特加，眯着小眼缓慢地说。他是个结实的小个子，非常适合驾驶直升机，看到他，薇拉联想到了林海里那些砍伐后留下的粗壮树墩。

请克服一下困难吧老同学，那是近千条鲜活的生命，都是一些好同志，为了社会主义建设，他们从遥远的黑海、里海、波罗的海、伏尔加、乌拉尔来到这里，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呀!谢尔盖恳切地说。

好吧，我再向军分区首长请示一下，晚上给你们回信。你们知道，我们团隶属于伊尔库茨克军分区，是不能擅自行动的。克罗涅夫终于松了口。

晚上，谢尔盖被老战友接去喝酒了，薇拉一个人找到克罗涅夫的团部。

第一眼看到薇拉的时候，克罗涅夫就被她的美貌打动了。尽管薇拉穿着呆板的列宁装，但凸凹有致的身材却暴露无遗，尤其她那白皙的脖颈，瀑布般的金发，早就使克罗涅夫神魂荡漾了。

其实是否具备飞行条件，完全由我说了算，只要你愿意和我……上校眼里放射着贪婪的光。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也配做布尔什维克的军人!薇拉愤怒了。

别装正经了，薇拉同志。你可以去告我呀，告我图谋不轨，告我徇私舞弊，告我强奸未遂。可是有什么证据呢?别忘了，亲爱的伊戈尔正等着你救援呢，还有那些可爱的年轻人。是呀，他们多么年轻，都像你一样惹人爱怜……克罗涅夫的小胡子活泼地跳跃着，下面那张嘴像鸡屁股一样不停地开合。

暴雪，严寒，饥饿，疾病；伊戈尔，赫尔岑，伊琳娜；抗争，绝望，死亡……薇拉的脑子里一幕幕闪现着维卡村的场景，渐渐地她失去了知觉……

两架军用直升机向维卡村空投了食物药品衣被和其他一些生活日用品，同时空投下来的还有薇拉，她勇敢地顺着直升机懸索落在林中雪地上，她要与亲爱的伊戈尔和战友们共存亡。

依靠空投物资，维卡村艰难地在暴雪中支撑着，许多人因寒冷，营养不良，和缺医少药而患上疾病。伊戈尔也病倒了，他得了肺炎，呼吸困难，咳嗽不止，整个人也瘦了一圈。村里唯一的医生里尔奥斯基说抗生素药物快用完了，仅存的一点必须留给那些危重病人，像伊戈尔这样的病号，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尽量吃好一点，争取熬到救援到来或明年开春。然而，村里实在找不到像样的食物。由于大雪封山，进山打猎也被明令禁止，因为这样做会有生命危险。薇拉绞尽脑汁给伊戈尔补充营养，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了死硬的面包和冻成铁疙瘩的土豆，再也找不到别的可吃的东西了。

薇拉想到了维季姆河。这条河里生产西伯利亚鲟鱼，这种鱼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只要在河上凿开一个冰窟窿抛下钓钩，就有可能钓到。在冬季，当地的布里亚特人就是这样打渔的。于是薇拉扛起钢钎来到冰封的河面上，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凿了起来。冰层比她想象的厚硬多了，一钎下去，只是一个松果大的小坑。两个小时后，冰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直径大约30公分的圆洞。薇拉来不及喘口气，追不及待地把挂着烧土豆的钓钩放下去。果然，在冰下憋坏了的鱼儿都跑过来透气，饥饿促使他们争相吞食土豆。薇拉不费劲就钓到两条大鱼，一条是西伯利亚鲟，另一条却不知名。她兴冲冲地拿回去之后，伊戈尔说另一条不知名的鱼叫狗鱼，喜欢争食，因此容易被钓到。看到薇拉冻得通红的面颊和僵硬的双手，伊戈尔心疼了，不住地埋怨她不该一个人去冒险。然而薇拉因为搞到了好吃的而格外兴奋，她做了鲜美的鱼汤和烤鱼，把赫尔岑他们都请来美餐了一顿，大家还喝了一点为庆祝新年预留的酒，借着酒劲年轻人又唱起了共青团之歌：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歌声把全村人从沉睡中唤醒，大家走出木屋，尽情地歌唱舞蹈，把遭受雪灾以来的悲凉气氛一扫而光!

维季姆河是维卡村的救命河，人们靠它丰饶的物产熬过了最严酷的日子。转眼到了第二年三月，尽管积雪还没有消尽，河面上还覆着冰层，但风儿已经不那么刺骨，来自东欧平原的云雀落满枝头，报告春天的讯息。从赤塔开来的车队满载生活物资，艰难地跋涉到维卡村，伤痕累累的维卡村恢复了元气。此时，伊戈尔在薇拉的悉心照料下病已痊愈，他满怀信心地准备在红莓花儿开的时候就撒播爱的种子，这样他和薇拉爱情的结晶在下一个新年到来的时候就会诞生。伊戈尔兴冲冲地干一切活路，浑身是劲儿，嘴里总是哼着欢快的曲子——他无时不在憧憬美好的未来。然而，薇拉却忧心忡忡，她感到肚子正在微微地鼓起，只是穿着冬衣不那么明显罢了。这使得她非常不安——春天的到来，未必会有好消息。

5月的一个清晨，人们听到村外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那是薇拉用赫尔岑的猎枪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那一天，正好是4年前薇拉来到维卡村的日子。

赫尔岑在薇拉的衣袋里找到一封写给伊戈尔的遗书：

亲爱的伊戈尔，谢谢你对我真挚的爱，谢谢!

我对不起你，不能再活在内疚与自责的痛苦中，所以我想自己解脱，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怀上了克罗涅夫上校的孩子。为了请求他对维卡村实施空投，我不得已做了一件屈辱的事。那种时刻，一个女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屈辱换来了宝贵的救援，换回了全村人的生命。

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对我的真情，糟践了我们纯洁的爱，只有以死谢罪。

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请不要恨我，也不要为我难过。我在天堂等你，如果有来生，我们再恋爱，我一定为你生下两个小宝宝，男孩像你，女孩像我。

谢谢四年来全村人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请大家忘记我。

祝维卡村所有的人幸福快乐!

薇拉绝笔

赫尔岑读完这封遗书，全村人都禁不住失声痛哭，只有一个人没哭，他就是伊戈尔。伊戈尔紧紧地抱着薇拉冰冷的尸体，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薇拉，你好傻!薇拉，你真傻!

人们把薇拉安葬在村边高地上，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维卡村。赤塔州团委书记谢尔盖主持了薇拉的葬禮，他说：薇拉是个好姑娘，是值得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时光的列车驶进了20世纪末，国家解体了。昔日喧闹的维卡村终于落寂了。当年的热血青年都已垂垂老矣，他们陆续搬回老家，他们的老家已经属于不同的国度。在维卡村降生的第二代第三代人，根本耐不住林海的寂寞，羽毛稍丰，就飞到繁华的俄罗斯欧洲部分或者太平洋沿岸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他们在那里生根发芽，把年迈的父母也接去享福了。维卡村的人口日渐稀少，最后只剩下伊戈尔一个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像奴姆基，古巴哈，阿雷克里这样的城市都废弃了，小小的维卡村又算得了什么?

新千年的钟声敲响了，但并没有给维卡村带来曙光。一切都废弃了：铁路，公路，供水，供电，医疗，木场，仓库，村舍。唯一没有废弃的就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年过七旬的伊戈尔坚定地守候着他的爱情，每天走到高地上去和薇拉说话，告诉她世事的变迁，对她诉说内心的思念。州里曾派人动员他离开，他只是摇头，他要陪伴他的薇拉，直到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会。

2010年5月，八十岁高龄的伊戈尔在薇拉的墓旁安然离世，实现了他与心爱的姑娘不离不弃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