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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你别叫

2012-04-29朱传辉

中国铁路文艺 2012年3期
关键词:鸣笛姨父小舅

朱传辉

这些年,那个秘密一直藏在我心里,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那年的八月我没有到安福去。

但在当时,这一次的出行却是我期盼已久的。在此之前,我没怎么出过远门。父母工作太忙了,只好把我放在外祖母家,过年过节或者寒暑假才把我接回去住些日子。这年的暑假已经过去两周,要是往年我早就回父母所在的厂里去了,但是这一回,我拒绝他们来接我,因为我想到安福去。

准确地说,我是去安福的大姨家。在外祖母所生的三男四女七个孩子中,大姨算是最有出息的,不但读完了高中,还上了三年技校。毕业后分到了安福火车站,此后就在那里结婚生子,算是安定了下来。对此其他几个姨和舅都很有意见,毕竟一大家子的生活只靠外祖父一人在铁业社打铁,供了大姨,再供其他人就实在太勉强了。我母亲和大姨年纪相近,只读完了小学,两个舅舅好点,也只读到初中。太偏心了!别人家都是老大做牺牲,只有我们家……我不止一次听母亲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对外祖父埋怨过。每当这时外祖父就会叹口气说,唉,有什么办法呢?她性子急,不让她读就要死要活,而你又听话又能干……母亲立刻回道,是!就我老实!老实人就要被欺负!

因此,总的说来,我的几个姨舅同大姨之间有隔阂,都不真的把她当老大,有什么事都愿意找我母亲来说。而且她结婚时没有按藤镇的习俗回来摆酒,和一个同是火车站工作的男人,两人自作主张拿了个证就住在一起了,这也让外祖父生气。所以,虽然有一年她带着大姨父和表哥回来过年时,竭力邀请家里人有空的时候去她那里玩,但家里人并不去。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些年才有所改变。

最初是小舅去了一趟。小舅只比我大四岁,对大人们的矛盾体会没有那么深,加上贪玩,一个人偷偷跑去了。结果回来以后,有好几天都恍恍惚惚的,好像依然置身百里之外的安福,依然在大姨家。啧啧!小舅说,你们知道吗?他们家三个人吃五个菜,其中三个是肉!我一听口水都出来了。那真是比我们藤镇个体户吃得还好啊。外祖母家隔壁那个个体户,家里天天有肉吃,也不过是一个肉菜。而外祖母家则常常是几天才吃一次肉,而且基本上是大蒜或者辣椒炒肉,大蒜和辣椒多,肉少。小姨有点不相信似地问,是为了特别招待你的吧?小舅说,我是自己按地址找过去的,他们当时正在吃饭,桌上就是五个菜,其中三个肉,晚上为了招待我又买了一只烤鸭!小姨也开始咽口水了。还有你们想不到的呢!小舅说。我和小姨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吃得撑死了,吃完晚饭时,菜还剩大半,那只烤鸭也只是吃了一半,但是姐夫拿了个垃圾袋,把所有剩下的菜都倒了进去!一边倒还一边说,隔夜的菜不卫生,吃了要生病的!我和小姨惊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要知道烤鸭那种东西我们要在过年才能吃上,平时外祖母买一小块卤猪脸肉,每天菜里放一点,七八口人起码要吃上一个礼拜。大舅在旁边修一把破椅子,刚才一直假装镇定,这时也情不自禁停了下来,张大了嘴,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啧啧!小舅仿佛还在品味那只烤鸭的味道,满脸惋惜之情摇着头道,我其实能把整只鸭子吃下去,唉,我真应该全部吃掉……

后来小姨也去了一趟,她回去的时候是冬天。小姨回来后对我们说的不是吃,吃当然也是吃了的,但这吃在去之前已经在她的脑子里演练了无数回,已经不那么稀奇了。她这回说的是大姨父对大姨的好。她的述说是从唉声叹气开始的,我们最初还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委屈,但她又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你们见过这么好的男人吗?就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再看她的神情,分明不像是问我们倒像是在问她自己。就这一句,我意识到小姨确实比我大了不少,已经十六了,不再是个小女孩了。终于她的目光在我和小舅、二舅几个的脸上滑过,却成了一副不屑的神情:你们就是下辈子投胎都变不成那么好的男人!当时已经十岁的我对于小姨把我算在男人之列还是满意的,而小舅、二舅脸上却有不平之色,但小姨没等他们开口就又说了:一大早起来,姐夫已经把饭做好,端到姐姐面前,问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要睡的话,等下重新热过;不睡呢,牙膏也立马挤好,冷水里掺好热水,送到姐姐手里。姐姐呢,坐在床头,探着头,把漱口水吐在床前一个盆里。牙刚刷完,姐夫已经递过来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平时姐姐上班下班,小孩上学放学,都是姐夫接送。到了晚上,姐姐嗑着瓜子看电视呢,突然不嗑了,姐夫明明低着头在翻一本杂志呢,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立马站起身到厨房去打水,姐姐就坐在沙发上,眼睛一刻没离开过电视,姐夫说伸手,姐姐就把一只手伸出来;姐夫说抬脚,姐姐就把两只脚抬起来,姐夫给姐姐洗了脸和手,给她脱鞋脱袜,把她的脚泡在热水里

关于大姨家的这些情况,渐渐地改变着外祖父母以及姨舅们对大姨的看法。虽然大姨是自私任性的,但毕竟是自己最亲的亲人,现在她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他们当然为她高兴。最主要的是,看起来她确实找了个不错的男人,这比什么都强。因此之后两年,先是大舅二舅一连去了几次,之后是在大姨的反复请求之下,外祖父也矜持地去了一回。就连我父母也在某次出差时顺路到过。

都去过了,除了我之外,谁叫我是学生呢。有—度我甚至觉得,他们一定是为了不带我,才故意每次都选择我要上学的时候去的。这次他们不能得逞了,这次刚好放暑假,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带我去呢?我放弃了回父母厂里度假的机会,那里也有好吃好玩的东西;我也放棄了学校组织的林华山夏令营。林华山是藤镇郊区一座遍布奇洞的山,我早就想去了。我就专等着去安福大姨家。

小舅认定我是嘴馋,我承认我嘴馋,但他不知道我其实还有更“远大”的目标。

我想去看火车,去听火车的鸣笛声。

在此之前,我没见过真正的火车。藤镇周围数十里不通火车,我对火车最初的印象来自一本小人书:那列火车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间永不疲倦地奔驰,小人书的书名和里面故事的大多数细节早已忘记,只记得那列火车一百年才来回一趟,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因为迟到一分钟,多等了九十九年,这种关于时空的夸张离奇的想象,当时一下子像一粒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现在看来这本书是想教孩子们守时,但我当时完全误解了它的意思,我想的是,一列火车居然可以让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愿意等九十九年,火车该是多么神奇了不起的东西啊。特别是火车呼啸而过绝尘而去的画面令我万分着迷。不知为什么,这本书给我留下一个印象,觉得火车的鸣笛一定像猿猴的叫声有一种穿山越谷般的锋利。但我的这种看法遭到了同桌沙泥鳅的讥笑。他说,你没见过真正的火车总见过电视里的火车吧?还猿猴呢,我看是齐天大圣!他这样说的时候嘴角一撇,同时飞快地看了一眼坐在前一排的秦晓晓。秦晓晓不仅学习好,长得还像个洋娃娃一样可爱,我们班上的男生没有一个不喜欢她。沙泥鳅那一

眼让我注意到秦晓晓正侧着身子在听我们说话呢,这加深了我从沙泥鳅的讥笑中感到的耻辱。沙泥鳅的爸爸是开包子铺的,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个体户成了藤镇最早买电视的一批人。

之后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一做完家庭作业,我就跑到剃头佬徐木根家去,蹲在他家电视机前一动不动。但那时的电视节目非常少,有火车的节目就更少了。我等了一个月才等到电视里出现火车的画面,可是根本看不清楚,那些年里藤镇所有的电视都飘着重重雪花,那列火车在雪花飘飘的画面中只出现了几秒钟,还只看了个大概就不见了踪影,而且根本没有鸣笛。半夜里,鸣笛声终于响了起来,却变成了充满敌意的狗的低鸣声,那只狗弯腰弓背,前爪伏地龇牙咧嘴,作出一副要朝我扑来的架势,我被吓得惊醒过来。我知道如果我不搞清楚火车真实的鸣笛声,狗吠声随时可能再次响起来,甚至变成别的什么更可怕的声音,对这只狗再次出现的害怕和对揭开真相的极度渴望,很快超越了我心中的耻辱,第二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跟在了沙泥鳅后面。沙泥鳅直到走过两条街才发现我,我紧盯他的目光,让他吓了一跳,他问我,你想干什么?我连忙掏出一本信纸塞到他手里,那是我从我爸单位拿的,沙泥鳅早就想要了。我说,你能告诉我火车是怎么叫的吗?他一下子轻松下来,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又挂到了脸上,他满意地像数钱一样沿信纸一边用手指刮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他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像一面张扬的旗帜在风中飘荡,他说,你听过那种报警的开水壶的声音吗?火车就是那样叫的!

我们正站在一家小卖铺的门口说话,沙泥鳅的话音刚落,小卖铺老板的声音就传过来了,胡讲瞎讲!那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有着一种什么话题都要参与的热情。他说,火车怎么会像水壶叫呢?小孩子胡讲瞎讲嘛!火车叫不就跟吹喇叭的声音一样吗?

我看小卖铺老板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沙泥鳅,他一下子慌了,把怀里的信纸揽得紧紧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有骗你!说完就跑了!

到底谁说的对呢?我陷入了巨大的烦恼当中,对一个成人来说这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当时只有十岁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件大事。

最后,我决定给大姨写一封信,我想再没有人能比与火车朝夕相处的大姨更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大姨的回信很快到了。大姨的回信是这样写的:其实你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火车的叫声其实像猿猴般紧急,但比它高亢,像水壶报警般急促但不如它凄厉,像喇叭般响亮但比它沉闷……

总之,大姨信中的描述让我更加糊涂了。

好在最后大姨在信中说,要想知道火车真正的叫声,非得自己亲耳听听不可,来吧,我带你去看火车……

正是怀着解开火车谜团的憧憬,我在那年八月的一个早晨,和小舅小姨大舅一起走在了通往汽车站的路上。一路上我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群山环抱的藤镇早晚温差很大,街道两旁的樟树上不时落下清凉的露水,噼哩剥落打在我的身上,很快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湿润的凉爽。天还刚刚亮,街上的人还很少,但是我突然看见沙泥鳅了,正睡眼朦胧站在他爸的包子铺里,卖包子。我冲他大喊,沙泥鳅,我要看火车去了!沙泥鳅打了一个激灵,像刚爬起来的落水狗抖落一身的水。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真……真的能看到火车?我没有回答他,继续大步朝前走去,走过邮局、百货商场、新华书店,直到拐弯了,我还看到沙泥鳅站在那里,呆呆地朝我们张望。

安福其实并不远,只坐两个来小时的汽车就到了。跳下车那刻,我左右张望,生怕错过火车呼啸而过的情景,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汽车站也好,街道也好,都和藤镇差不多,只不过是大了一点。因为姨父出差了,是大姨到车站接我们。

我承认,最初我确实很不争气地被另外一些事情给迷住了。比如表哥的半屋子玩具,虽然这其中大半已经不是我这个年龄该玩的了,我依然玩得不亦乐乎。还有他们家的零食,好些我连见都没有见过,更别说吃了。我们还下了馆子,那里的菜不仅好吃,还很好看。这种新奇的生活在最初的一个来星期里吸引了我几乎全部的注意力。但是,当我的肚子不再需要过多的油水,当玩具的所有玩法都被我探索过一遍后,我脑子里终于又响起了火车的鸣笛声。

我很快发现,大姨其实早就把她向我承诺过的事给忘了。我等了几天,大姨也没说带我去看火车。这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故意问大姨,火车站在哪里呀?怎么听不到火车的声音?我想只要这么一问,大姨就能想起她在信中說过的带我去看火车的话了,说不定她马上会说,噢,快吃饭!吃过饭我带你上班去!去大姨家之前,外祖父已经给我约法三章,要我不能给大人捣乱,我想要是大姨主动提出带我去上班,那总不能算捣乱吧?令我失望的是,大姨说,听不到才好呀,安静多好!当初分房子我就故意选了套离火车站远点的。我满怀期待地等着她再说点什么,她却只是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然后和大舅说起了大人们关心的事来。

究竟怎么才能让大姨记起来呢?我用一根绳子牵着一列火车在屋子里到处跑。大姨正在厨房洗碗,我就把火车开到厨房里去了,我嘴巴里呜呜地叫着,说,小心小心,火车来了,呜呜呜,火车就要撞过来了。说着,火车已经朝大姨的脚上撞了过去。大姨夸张地假装哟了一声,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又转身洗碗去了。

没有办法,有一天中午,趁大姨上班时,我埋伏在院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这样做是不想让小舅小姨他们看见,要不回去准向外祖父告状。大姨推着自行车走过时,我突然就从树后面跳出来站在她面前。我想这样一来,大姨准会大吃一惊!但是出乎意料,大姨竟然没有看到我,因为她低着头,一只手扶着自行车龙头,一只手在擦自己的眼睛!因为擦得太认真了,所以步子迈得特别小特别轻,她的眼睑低垂,两个眉头之间蹙得很紧。这个样子让她显得很严肃,和出家门之前判若两人。我大叫一声,姨,你眼睛怎么啦?大姨终于被吓了一跳,她抬头看我的样子有点慌乱,我看到她的眼睛有点红,但她很快就笑起来了,又恢复成了出家门前的那个人。进沙子了!大姨说。脸上的笑甚至比平时更明媚了。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一个人不要乱跑!快回去!大姨刚刚低着头紧蹙双眉那种陌生的样子还在我脑子里,让我说话有点迟疑起来,我支支吾吾地提出,能不能跟她一起去上班。大姨竟然一副吃惊的表情看着我说,上班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现在我敢肯定,大姨确确实实把她在信里对我说的话忘了。我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于是我大声说,姨!你说过带我去看火车的呀!说过吗?大姨想了好一会,突然重重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对对对!是!我说过!……我是说过的……只是单位最近事多,我怕没时间照顾你……你一个人,火车很危险……你姨父出差了……要不改天吧,等你姨父回来……我走了,要不迟到了……回去吧,回去,不要一个人乱跑!

我很沮丧,姨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姨父不在的这些日子,家里确实乱成了一团。以前炒菜做饭都是姨父,现在这些只好大姨做了,我们来的最初三天,不是下馆子就是叫馆子里把菜送到家里来。我是不管大人们这些事的,巴不得一直这样吃下去才好呢,我心里很喜欢这种乱,乱得没有规律,每顿饭都成了一种惊喜,那才刺激。但是大舅看不下去了,说,这么贵的菜,哪经得起天天这样吃!你上你的班去,我来弄饭。

大概正因为姨父不在,吃饭时他们谈得最多的就是姨父。说了要他不要出差的,一去这么久,这个人!大姨说。男人嘛,还是事业为重,忙点好!大舅说。忙也是瞎忙,还不是累死累活,最后功劳是别人的。大姨口气里是埋怨,脸上却带着一种温柔之情道,幸好还算顾家!

大姨掐着指头把姨父的归期算给大舅听,还有一个星期,还有三天,还有两天,一天……眼看要回来了,大姨买好了一些特别的食材,说等姨父回来给大家做几个拿手好菜。但这天晚上下班一回来,大姨把包一丢就冲大舅数落起了姨父,这个猪脑子!说好明天回来又不回来了,说是要推迟半个月,脑子进水了!肯定是人家不肯干的什么事情又推给了他。大舅安慰大姨道,能者多劳,领导最后心里会有数的!大姨愤愤地说,但愿!大姨的生气看来是假生气,晚饭时,她兴致勃勃地同我们说起火车站发生的一些好玩的事。

在大家都很高兴的某些时候,我突然会想起大姨低着头擦眼睛的样子。但是每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大姨总是笑呵呵的,我就想,那天可能真的是被沙子迷了眼吧?

眼看姨父要回来了又不回来,其实最失望的人是我。

我得另谋出路。我找到大舅,说,舅,我们看火车去吧。大舅正在擦地,满身的水,满头的汗,水汽腾腾把他的镜片给蒙住了,他说,什么?你说什么?没见我正忙嘛,等忙完了再说。我就坐在那里等,等他抹完了地,再抹窗户,抹完了窗户再抹桌椅,好不容易都抹完了,已经是午饭时间。到了下午,大舅提个袋子上街买米去了。每次大舅都说,不用急,火车嘛,天天在那里,天天从那里过,不会因为你急就不来了,有的是时间……

我又去找表哥。表哥不喜欢和我玩,喜欢和小舅小姨他们玩。他说,火车有什么看的?我都看腻了!他正同小舅、小姨在楼下的院子里打乒乓球。小舅小姨也帮腔道,看什么火车,来打球吧。我不喜欢打球,只想去看火车。后来他们说,那打完球再说!他们在抢当皇帝,抢了一轮又一轮,一直到大姨下班,大舅在楼上喊吃饭还不肯停下来。终于停下来了,可是一放下饭碗,又打了起来。后来邻居有个高手也加入进来,和小舅杀得难分难解,直到天黑了,看不见了,输的一方还不服气,约好明天再战。

回藤镇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等到学校开学,沙泥鳅知道我居然没看成火车,不笑掉大牙才怪。还有秦晓晓,一想到秦晓晓,我想看火车的心情迫切了一百倍,我想就连秦晓晓也肯定没见过真正的火车,要是她向我问起火车的事,我该怎么说呢?我只能编一些谎话来骗她,一想到我将要骗她,我心里就难受起来。

那个计划是在两天之后付诸实施的,没有遇到半点阻碍。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肯把哪怕多一点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小舅小姨表哥仍然在院子里打球,大舅上菜市场去了。这天,大姨也没有骑自行车上班,她的自行车拿去修了。为了赶上班时间,她提前半小时出了门。一切都刚刚好。

那天上午,我偷偷跟在大姨后面,走过一条长长的街,一条弯弯的泛着绿苔的小巷,一座用青石铺砌的拱桥,路上一会儿人多一会儿人少,人少的时候我只能拉开距离远远地跟,人多的时候怕在人群里失去了目标,我紧紧盯着大姨身上穿的那件米黄色连衣裙,一刻也不敢松神。大姨走得很快,我想万一跟丢了,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该怎么办呢?这让我整个人像绷着一根弦。后来我跟着大姨走进一个人声嘈杂的农贸市场里去了。那条黄裙子往左我也往左,黄裙子往右我也往右,我想大姨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大概是抄近路吧。好不容易穿过了农贸市场,又是一条长长的街,一条弯弯的泛着绿苔的小巷,一座用青石铺砌的拱桥,不对不对,虽然因为紧张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条黄裙子上,无暇他顾,但还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又走回原地来啦,也就是说我跟着大姨兜了一个老大的圈。可是如果说大姨迷了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这是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而且看大姨的步子,方向坚定明确,丝毫不像一个迷路者迟疑不决左顾右盼。大姨不是赶着上班吗?现在却在路上绕圈子,她究竟想干什么呢?这实在太奇怪了。

那天上午我们一共经过那座青石拱桥三次,才终于来到一个宽阔的铁门前,铁门外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安福火车站”几个大字,有些拿着行李的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我激动起来,不管怎么样,就要见到我朝思暮想的火车了。我已经打定主意,等大姨进去后,再看看有没有人守门,有人守门我就把大姨的名字说出来,我就说我是来找大姨的。我看见大姨朝着那个大铁门走去,铁门张着巨大的口子,似乎在热情地对大姨喊,进来吧进来吧!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再次发生,大姨并没有从那个大铁门走进去,她甚至看都没有看它一眼,就从它旁边走过,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我已经知道火车站的位置,转了一上午的圈,就是傻瓜也认识路了,我随时都可以偷偷地跑过来,因此看火车的心情反而没有那么急迫了,而此刻,大姨身上的疑点却像一个巨大的谜团一样揪着我的心,让我不能不继续跟下去。

那是火车站职工宿舍区附近的一条路,沿着火车站的围墙笔直延伸。我想,莫非大姨的工作场所不在站内而在站外?但是这种设想很快排除了,因为路上大姨遇见一个同事,同事问她,你今天不值班吗?大姨说,我休假。可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大姨明明告诉我们去上班的。从转向这条路那刻起,大姨一改之前急匆匆的步子,突然放慢了脚步,而且越来越慢,简直慢得不成样子,最后她干脆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后来就一直走走停停,或在原地踱过来踱过去,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朝我站的方向转过身来。我吓了一跳,但我很快发现她根本没有发现我。她双眉紧蹙的样子和我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的人站在那里,思维却瓷瓷地被冻在某个密闭的空间里,所以根本看不见我。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像在做着某个重大决定,那个决定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所以连眼睛里的光都要暗淡下来。

后来好些年里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这天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姨能否作出她心里的那个决定?我甚至觉得,既然有些事情一定要发生,晚发生不如早发生,从这个角度来讲,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實是解救了那一刻的大姨。

就在大姨为她心中的那个决定纠缠的时候,姨父和一个女人突然就从旁边那栋楼里走了出来,那是个比大姨年轻的女人,两人有说有笑,手牵着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姨父出差去了吗?短暂的惊讶之

后,虽然当时我还只是个孩子,但也大概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我看着大姨,等待她像我在藤镇看到的许多女人那样,冲过去,撕烂那两个人的脸。但大姨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我看不到大姨的脸,但我看到姨父眼中闪烁的胆怯,他力图把手从那个女人手里抽出来,但那个女人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海生,你究竟什么时候回家?

许久,我听到大姨尽量克制颤抖的声音。大姨没有冲上去撕咬他们,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但是没有回答。姨父只是低着头,那个女人不停地拉他走,姨父也就乖乖地跟着那个女人走了。他们一开始走得很慢,但是越走越快,很快在拐角处不见了踪影。

大姨一开始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双肩不时耸动一下,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大姨就像被抽掉骨头似的再也站不住了,往地上一坐,肩膀不停地耸动起来,但是,我只听到压抑的哭泣声像汹涌的江水被挤成狭窄的一线。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轰隆声从远处传来,就在围墙的那一边,一列火车进站了。啊,火车,一声火车的鸣笛声响过,大地也开始哐当哐当的震动起来,嘟啦——,嘟啦——,是的,这就是火车的鸣笛声。在火车雷霆万钧的鸣笛声中,却有个声音,哇哦一下穿透了“嘟啦”最高亢的部位直刺云霄,我聽到大姨终于放开嗓门号啕大哭起来。

突然感到的某种莫名的恐惧,使我拔腿就跑,逃也似的跑回了家。我忘了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是怕擅自离家被告状,又好像是被事实的真相吓蒙了头。总之回来以后,对于我所看到的一切我一个字也没有对大舅他们说起。那天大姨很晚才回来,令我无比惊讶的是,我没有从大姨脸上看到半点哭过的痕迹,大姨买了很多水果回来给我们吃,然后用平静的声音告诉我们,今天上班事太多,忙死啦!

三个月后,我在藤镇听到了大姨离婚的消息。按照大人们的说法,他们的离婚完全是因为大姨嫌弃姨父没出息,不求上进,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不久,大姨调回了藤镇,和我们见面的时候多了起来。不管什么时候见大姨,她都是乐呵呵的。

但是,她在大家面前一直健康开心乐乐呵呵,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病兆的大姨,却在五十岁那年的一个夜里,突患脑溢血去世了。这在我们这个一贯长寿的家族是比较少见的。一个人的心究竟可以憋多久呢?那颗表面平静的心其实有过怎样的翻江倒海?除我偶窥端倪外,无人知道。大姨没能如愿地掌控住自己的婚姻,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她是如愿了的,那就是在她心里曾经凄厉地呼啸而过那些往事,现在都不露痕迹地被她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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