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流
2012-04-29王小忠
半夜里,东西落地的巨大声响使沉睡的何香夫妇惊慌不已。
“电灯!”何香在黑暗中沿柱子四周乱摸。
“雪儿摔坏了。”徐细舟叫出声来。
“摔晕了吧!”何香战战兢兢地说。
“不会的,炕这么低。”细舟跳下炕,抱起雪儿,嘴巴贴在女儿耳朵上,轻轻地喊:“雪儿,雪儿。”
雪儿缓缓睁开眼睛,盯着他说:“爸爸明天还去拉沙吗?”
“拉,拉,爸爸天亮带你去。”细舟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爸爸,我头晕。”雪儿眨了眨眼睛。
“爸爸给你找片药,用糖水冲下去就不晕了。”细舟把女儿放在何香怀里,去了里屋。何香抚摸着女儿齐耳尖的头发,亲昵地说:“都长成大人了,还掉下炕去。”
雪儿歪着头说:“都怪爸爸挤得太凶了。”
何香说:“睡妈妈这边。”她把雪儿搂在右臂弯里,死死盯着亮贼贼的电灯,心里乱想着。现在的孩子机灵得很,啥都知道!
雪儿很快就睡着了,两片红润的嘴唇紧紧合在一起,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圆圆的鼻孔一翕一张。
细舟睡覺挤得太凶。女儿7岁了,毛病就是改不了。她当新娘那夜,偌大的炕上只两个人,他偏要挤,一直挤到了靠墙,才挤到她身上。白天活忙,晚上更忙。细舟,你身子是不是肉长的?何香在心里埋怨了一阵,然后合上了眼,静静躺着。
细舟一手拿着药,一手端着水进来了。他见娘俩已睡得死死的,便露出了笑容。
离天亮大概不远了。隐隐约约的鸡叫声不断传来。
细舟把何香向右挤了挤。何香真的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鸡叫声。“天亮了!”他爬到窗台上向外看了看,外面很黑,地面上只有电灯投下的两滩白白的方块。那块“孔雀”手表还在何香的手腕上。管不了那么多,细舟把手伸进何香怀里,使劲把她手扯了出来。何香醒了,她把他向左挤了挤,然后又微微闭上了眼,唇边还留着浅浅的笑容。细舟的手停留在何香的胸前不动了。她的两个乳房像奔出栅栏的小羊羔,细舟的手紧紧按住它们,早已忍耐不住,他一下子就挤到何香身上。何香睁开了眼,痴痴地看着他,灯光有点刺人。雪儿在睡梦中还带着微笑。细舟从何香身上滚下来,光着身子,拉灭了灯。细舟在她身上停留了很长一阵才下来,但他那双手仍旧在何香胸前,像按着地雷,不敢有丝毫松动。
早晨的阳光照在细舟幸福的脸上,他爬起来时,外面已很热闹了,何香和雪儿还沉浸在甜甜的梦中。
细舟穿好衣服,拎了一桶水,奔到外院。水滴在高速转动的飞轮上,又从飞轮上溅到他脸上,钻心的凉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细舟开着拖拉机出去了,他想下回再带女儿到沙窝边看看。
河滩的沙窝旁本来有他昨天筛好的一车砂,可现在不见了,他放开嗓子骂了几句脏话。
要是在前几年,何香干起活来比他吃劲,可前几年却没有拖拉机。如今有了拖拉机,偏偏门里门外的活变多了。雪儿刚7岁,一个人放家里不放心。细舟一边想,一边不住地擦汗。额头上一层厚厚的泥痂在太阳的照射下开始四分五裂。
何香起来了,身旁留着空的被窝里已没有了余温,她知道细舟每次出去得都很早。雪儿睡得香,似乎梦见她二舅前年带来的那串紫葡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容。
菜园里菠菜嫩闪闪的,前几日的一场雨让它们脱掉了土尘尘的外衣。何香拣了很大的一把,准备美美炒一顿。细舟最喜欢吃炒菠菜。
何香拣好菜,切了巴掌大的一片猪油,利索地炒了起来。
雪儿被吵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叫着,“坏爸爸,怎么不喊我?”
“爸爸去得早,吃罢饭会带你去的。”何香放下手头的活,一边哄,一边给她穿衣服。
“叭叭叭”,拖拉机的声音由远而近。过了一阵,便到了外院。雪儿从炕上滑下来,飞快地跑到外院。
“爸爸坏死了,晚上挤我,还不带我去沙窝。”雪儿的嘴巴翘得很高。
细舟抱起雪儿,“啪”的亲了一口,说:“爸爸一定带你去。到了县城还要买一串葡萄蛋蛋呢。”
雪儿高兴地在细舟沾满污泥的脸上也亲了一口。
何香把菠菜端到炕桌上,然后给细舟倒了一杯茶。细舟拿起了筷子,如狼一样疯吃起来。快吃完了,才抬起头,说:“香香,你用啥炒的,这么香?”
何香扒到他耳边说:“用猪油炒的。”雪儿在炕头“格格”地笑起来。何香红着脸转过身子,细舟若无其事,继续吃。
“叭叭叭”拖拉机又响了起来。细舟坐在座椅上,雪儿坐在细舟怀里。
沙窝边筛沙子的人很多。雪儿下车后,奔到了河边,把一双胖乎乎的手放在红暗暗的水中,自个儿玩了起来。
“细舟,不带何香来,存在家里干啥呢?”志清嫂子贼兮兮地说。
细舟笑了笑,没说啥。
“细舟,你咋把我的话当成了屁?”志清嫂子又说。
“要忙家务哩,哪有空儿来筛沙,何况这活重得很。”
“白天活重,晚上就轻了?”
细舟仍旧笑着。他知道和志清嫂子斗嘴,就算十个细舟也无济于事。
车满了。细舟依旧让雪儿坐在怀里,拖拉机“叭叭叭”地开出了沙窝。
晚上,何香专门为进城的细舟和雪儿做了一顿细面条。
雪儿手里提着一串葡萄,说:“妈妈,尝一个。”
何香从雪儿手里接过一个葡萄,却不小心从指缝里滑了下去,圆溜溜的葡萄在地上像皮球一样胡乱跳动着。她慌忙用脚去挡,“啪”地一下,葡萄被她踩碎在脚下,地上立刻湿了一片。雪儿又摘了一个,放进她妈妈口里。何香使劲一咬,一股酸水从四面八方射向她的嗓门。她慌忙吐了出来,并且说:“这有啥吃头,比酸菜还酸。”细舟说:“这东西贵得很,一斤顶三斤盐。”
“那么贵,你还买?”
“雪儿要呢。她5岁时二舅子从新疆带了几斤,两年了,这才第二回。”
“都让你惯坏了,长大了恐怕没人要。”
“我还舍不得呢!”
雪儿吃了一碗面条,出去玩了。
何香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细舟说:“秋季开学后把雪儿送到学校去吧,免得打雷下雨让人担心。”
“雪儿还小,再等两年吧。”
“等等等,等到出嫁了,恐怕连牛大的字都不识。”
“是呀,听她二舅子说,到外面去,不识字会讓人笑破肚皮的。她二妗子那年去新疆,大白天钻到男人厕所里,被人家揪了出来,还说是干那个的。”
“一个大媳妇家,谁让她跟着男人往外跑。”何香呶了呶嘴巴,又说:“雪儿机灵得很,没有她二妗子那样蠢。”
春天的夜,一拉话半个光阴就走了。
何香脱了衣服顺势钻进细舟被窝里,呼呼地睡了。
细舟又开始挤了,慢慢地他把何香挤到了靠墙边,而后便挤到她身上。
雪花飞飞扬扬飘个不停,炉火正旺,屋里暖烘烘的。何香坐在炕头给细舟补棉衣。“刀、弓、车、舟、日、月、水、火……”雪儿津津有味地读着课文。
细舟在院子里丁零当郎收拾着农具。
开二月种完庄稼,他准备到枣川贩两回羊。整整一个春天拉沙,身上皮都蜕了三层,到手的钱只有两千多,这穷日子怎么过?过年买两条“哈德门”,割几斤肉,秤点瓜子、菜水、窗花……这些钱都是非花不可的。人张口,地也张口。二月里要买几袋化肥,三月里雪儿又要上学,反正要钱的地方够多了。
听说枣川羊价高,从这儿买上一车,拉到枣川翻一番。“听风的买卖跑死马”,细舟想着不由地笑了。
春天不知不觉走进了它的尽头,炎热的夏天扑面而来了。
这天,细舟吃完早饭就去了田里。麦苗齐刷刷地站立在阳光下。细舟望着齐刷刷的肥壮的麦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畅。何香整个春天都扑在田里,田里一根杂草都没有。雨水多了点,地头好几处都被冲成驴槽一样的深口子。细舟蹲下身,摘了一片叶子,发现手指上沾了一大片黄色的粉。麦子得病了,他感觉心好疼。
细舟回到家的时候,天已近晌午。何香坐在阳光下缝补衣服。自从雪儿去学校后,家里感觉清静了许多。这种清静反而令他们很郁闷。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从沙窝回来,家里连一口开水都没有。他们美美地吵了一架。难怪老人们说,人的毛病是闲出来的。有孩子的时候,他们大多闲时间都逗她玩了。孩子已经长大了,该到上学的时候了,总不能一辈子让娃娃守着大人。细舟叹了一口气,坐在何香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阳光很毒,毒的阳光在他们的脚下缓缓移动着它的身影。屋檐在明亮的午后看上去那么黝黑,那么低矮。一对黑猪娃卧在阳光下,打着“呼呼”的鼾声。“好多年了,这房子也该修修了。”细舟又开始想。他也曾经给何香说过这事,可她一直不愿意。她说,多存点钱,房子再好都是空的。把丫头供成大学生,将来不用种田,不用开拖拉机,搬到县城去住。当时细舟觉得她说的很对。可是后来,全村人都返修房子。大家都开始议论他了。别人也说,生的女娃娃,修啥房,将来还不知道谁住呢!女娃娃咋啦?胡大爷有三个儿子,老两口还不是照样另起锅灶吗?“要把雪儿供成大学生,让全村人都发眼热。”细舟想到这里,便起身出门了。
“你去哪儿?”何香抬起头问他。
“麦子得了锈病,我去买药。”细舟说。
“不严重吧?”何香又问。
“不严重,没有散开,只是一小块。”细舟说。
“快去吧,钱先欠下,和那天拿的一包肥皂粉记在一起。”何香说。
刘安哥哥在县农机站,他家有专治麦子锈病的叫“三唑酮”农药。细舟出门朝刘安家走去。
第二天吃过中午饭,他们就去打农药了。
令人担心的季节到来了。
这天,细舟和何香从山里回来时被大雨淋透了。
秋收时节谁都不敢怠慢。一年的全部希望交给老天爷,关键就在这几天。要是不来冰雹,就可以安全收仓。天道不好,动不动颗粒无收,害得大家四处奔走。日子就这样走着。走着走着,雪就来了。走着走着,细舟和何香都老了许多。
腊八过后,便是年。细舟进城办了许多年货。他给何香买了一件大红丝绒外衣,给雪儿买了一个新书包。对联、门神、灶神、鞭炮样样都齐全了,最近几年里,他从没像今年这样挥霍过。
二十八过后,天又飘起了片片雪花,鞭炮声稀稀落落不断传来。
过了两天,鞭炮正式响开了。
细舟从抽屉里取了一串“大地红”和两个足有手腕粗的鞭炮,吸红烟,来到院子里。先是一阵“劈里啪啪”的乱响,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巨响把做饭的何香吓得慌忙扑到门口。雪儿放开捂住的耳朵,高兴地跳跑到外面。
“嘣!”又是一声,像地震一般,窗户上新糊的纸都被震得裂了缝。
“啊——”一声尖叫,接着雪儿就倒在地上。
“哎哟,活不成了。”细舟抱起倒下的雪儿,撕心裂肺地喊着。
何香奔出灶房,从细舟手中夺过雪儿。“雪儿”,细舟胡乱喊着。
雪儿不省人事,她的手被炸得血肉模糊。要不是胸脯微微起伏的话,还真以为真去了。
“快上医院。”细舟说完便跑进房去。他打开箱子,取出准备贩羊的1500元。
乡卫生院到了,拖拉机不用开灯,街上亮得像白天一样。
医院里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何香边哭边喊:“大夫,救救雪儿吧。”
他们从一楼喊到二楼,又从二楼哭到一楼。到了门口才碰上一位四五十岁的胖大夫。
何香说:“大夫,我的雪儿活不成了。”那个大夫闪转身进了偏门的一个小房里。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他们让何香把雪儿抱到一间刷得很白的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上铺着一沓白布。这时候何香的牙齿已经打起架来了。
那个胖大夫对细舟说:“先交1000元押金,孩子伤得很重,可能要住下来。”细舟二话没说,转身就去交钱。
何香把雪儿轻轻地放到那床上,看着雪儿的手缝里不住流血,感觉心已经碎成七八块。
“你们到外面去。”那个胖大夫说。
“大夫,我只有一个雪儿,她妈妈已……”细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个胖大夫的白眼挡了回去。
他俩出来站到门口,静静聆听里面的动静。
不到半个时辰,那个胖大夫出来说:“进去吧。”
何香和细舟扑了进去,雪儿的手不见了,整个胳膊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细舟和何香坐在雪儿床边,看着孩子惨白的脸色,他们双双垂下头,任眼泪“哗哗哗”地流着。
天亮开一阵子,那个胖大夫又来了。他说:“孩子伤得严重,手指都炸断了,要接骨,要去大医院。”
细舟觉得一陣眩晕,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钱!钱算什么,只要活着就好。他很快办好了手续,很快走出那扇雪白的房门。
大年初一的乡镇已醉倒在幸福和甜蜜中。
细舟和何香站在冰冷的晨风下,目不转睛地瞅着空荡的街道,他们多么希望有一辆去县城的车开过来。
中午时分,一辆破旧的“驼铃”吐着黑烟,终于过来了。
细舟连忙跑过去看,车是进县城的,年里每天只放一回。何香坐在靠前的椅子上,雪儿在她怀里软绵绵的,死了一样。
细舟对她说:“香香,到了县医院,先住下来,借够钱我马上就来。”
“你要快,这几百恐怕连一天都不够。”何香说完已是泪流满面。细舟开着拖拉机来到雪儿舅舅家,细舟来不及坐稳屁股就说:“二舅子,雪儿病了,去县医院了,迟了就没命。”
“姐夫,你知道这几年路不宽,出远门不是被骗,就是被拐,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多少钱。”
“有多少,你就先借给我吧。”
“进县城要许多钱的,一二百元起不了啥作用。”
细舟沉思了一会儿,说:“要不把拖拉机先给你留下?”
雪儿二舅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到里屋去了。过一会,出来说:“只有2800元,你先拿着,拖拉机先放在外院吧。”
细舟拿上钱就出来了。
那台拖拉机是他打了四年土坯挣来的,轻而易举就转让给人家,可还有什么办法呢?这点钱顶啥用?
细舟赶到自己的家,已近傍晚了。他没顾上喝一口水,又跑到志清嫂子家。
“嫂子,十多年来我一次也没求过你们,今天求你来了……”
志清嫂子听完细舟的话,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三百元,说:“我只能给你借这么多,大正月里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这点钱起不了大作用,大家想办法凑凑吧。唉,一个大男人家带小丫头片子放炮,你说你图的啥热闹嘛。”
细舟离开志清嫂子家,已是掌灯时分。他走了十几户人家,全部凑起来,也只有720元。已经破了天荒,要是在平常,72元也恐怕借不出来。
第二天,细舟关好门窗,带着凑齐的1520元,背起一个绿帆布包就出门了。这时侯,太阳还没出来。
他要去的地方是县城,路上要经过枣川和磨沟。
中午,细舟来到枣川,他沿着那条穿过城镇的小街走了过去。枣川的房屋全被枣树包裹着,一直伸向天边。细舟解开棉衣的钮扣,让冬天温暖的阳光照着他的胸膛。他那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枣川在年前落过一场雪,墙头上的积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树林上空,团团白雾升腾成茫茫一片。
细舟找到一家小吃铺,他颤抖地从怀里掏出3元带有余温的钱,对老板娘说:“我想吃面条,又细又长的那种。”
老板娘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她很快就弄来了一碗又细又长的面条,并且给他舀了一碗热汽腾腾的面汤。
吃完面条,细舟来到枣川车站。等车的人很多,他们个个拎大包提小包,都是走亲戚的。车来了,人群蜂一样往车里挤。细舟上到车上时,已没了位子。师傅走过来说:“没位子还站着干啥,春运时节不能超载。”
“我孩子在医院,我要去县城。”细舟的语言里充满了哀求。
那师傅听说去县城看孩子,啥话没说,让他蹲在过道里。
下午,到了磨沟镇,细舟感到腰酸背疼,可心里非常暖和。就到了,到县城就可以见到雪儿了。雪儿大概也好了,说不定还在吃葡萄呢。他就那么坐着,想着。寒风在窗外呼啸着,奔跑着。他的目光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了天空里几颗明亮的星星,它们挤弄着眼睛,追逐着,嬉笑着。他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拖拉机“叭叭叭”的声音。
细舟就在那天早上赶到了县医院。
细舟来到雪儿住的病房里,看见三张病床,其中两张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张空着。
细舟问:“你们知道徐雪儿住在这里吗?”
“就在这里。”里面的人指着空床说。
细舟脑袋里嗡嗡乱响起来。雪儿没了!
他这么一想,就“哇哇”哭了起来。他的哭声那么响亮,眼泪那么多,两只手轮都擦不过。
“细舟,你总算来了。”
细舟听到有人叫他,便不哭了。他转过身,看见了何香,何香手里拖着雪儿。
“香香,我以为……”
何香说:“细舟,你胡想啥呢,明天就动手术。钱凑够了吗?”
何香把雪儿抱到床上,对她说:“爸爸来了。”
“爸爸——”
细舟在雪儿的头上不住地抚摸。
“雪儿,爸爸回来见你床上空着,以为你不在了。”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细舟,别哭了。怎么又哭了起来?”何香像是抱怨他,而自己的泪水却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细舟擦了擦眼泪说:“刚才见不到雪儿我哭了,现在见到雪儿,我又想哭。”
“爸爸,我的手还能写字吗?”雪儿也哭了。
何香转过头,偷偷擦掉眼泪。
过了好长一阵,细舟才伸出冰冷的手,轻轻捧起雪儿苍白的脸蛋,盯着看了一阵子。这次他没有哭,只是把雪儿的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胸口,说;“能,动了手术,出院后就能写字了。”
“爸爸,明天我们就回家吧,我害怕。”雪儿的泪珠挂满了她圆圆的脸蛋。
“不疼的,要听话,等好了我们回家过年去,开学了爸爸背你上学。”
“爸爸,那么多钱哪儿来的?”
“爸爸挣的。”细舟转过身子哭着。
“回去给我买葡萄。”
“嗯。回去爸爸给你买一车葡萄,爸爸很结实,可以挣好多钱的。”细舟伸出黑黝黝的胳膊,在女儿眼前晃了晃。
雪儿笑了,何香转过头,她努力没有哭出声音来,她的牙齿把嘴唇咬进去了深深的一道槽。
半月以后,细舟带着妻子和女儿又出发了。
汽车吼叫着开出了县城,街道和高楼渐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雪儿,妈妈生你的时候是冬天,雪很白,所以你就叫雪儿。”
雪儿伸出手,轻轻捂住细舟的嘴巴,说:“爸爸,回家还过年吗?”
“过,要过三百六十天。”
何香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紧紧靠在细舟身边。
远山上依旧一片迷茫,可树枝上的积雪却已发出“咕咕”的欢歌。“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多好。”细舟猛地搂住何香和雪儿,他感到一股暖流如电般传遍他全身。
作者简介:
王小忠,男,藏族,生于甘肃甘南临潭县,甘肃省作协会员。散文、小说、诗歌散见于《大家》《诗刊》《散文》《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山花》等多家刊物,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散文精选集》《中国校园文学作品精选》等10余种选本。著有诗集两部、散文集一部。现在一偏远小镇当教书匠,生活平静而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