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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库

2012-04-29胡树彬

翠苑 2012年4期
关键词:冷库老子

1

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群野蛮好打的人,一个个眼里喷出的只有火焰和仇恨,“无故寻仇觅恨,有时似傻还狂”就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李更生是这帮人的头,因为他是这帮人中下手最狠的一个,你看他脸上的刀疤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多么凶残的角色。

叶帮会是这帮人的二当家,近年来总是小心翼翼地周旋于老大与大伙之间。很明显,对于中午的那一仗,老大很不满意,指责他说:“你他妈的小帮会,前几年的狠劲哪去了?这样混下去弟兄们还要不要吃饭?”

叶帮会耷拉着脑袋,口气软软地说:“我——我——”

“我什么我?我看你就是变了!伸头不缩屁股的,根本就不是以前的你。”

叶帮会干脆低头不语,抱着膝盖坐在屋角角的小板凳上,看着地板发呆。今天这一仗,冷库是抢回来了,但由于自己不卖力,导致两个弟兄被打进了医院,对方虽然失去了冷库,但却毫发无损。

其他几个弟兄,对叶帮会也很有意见,但见他此刻这个熊样,也懒得指责,只是狠狠地看着他,眼里喷出的除了仇恨和火焰,还有鄙视。

“小帮会,小帮会——”

刘群一路叫着,迎着这间土墙小屋走来,推开门看见叶帮会的那副死样子,心里一疼,不再喊了,扫了全场一眼,有些虚火,上前拉了拉叶帮会,轻声说:“回家吃饭。”

叶帮会抬头扫了大家一眼,大家碰见他的目光,有的把头低了下去,有的却死死的盯着他。李更生发话了:“刚才冷库老板说了,明天早上开始上班。”

没人吭声。这是习惯性的默认。但李更生话没说完:“小帮会就不用来了。”

叶帮会愣了愣,眼泪从眼角慢慢溢出,刘群却一脸凄惶地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李更生脚下,哀求说:“大爷,更生大爷,您——”

李更生听不耐烦,狠狠地一脚踢在刘群的肚子上,刘群惨叫一声,仰面栽倒。大伙吃惊地抬起头,叶帮会反应最为迅速,身子一侧就翻了过来,先将刘群扶坐在地,然后牙一咬,一把封住李更生的衣领,右腿一弯一拐,照着他的腰杆猛地来了两下。李更生喉咙里咕咕地叫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睁大瞳孔静静地看着。

叶帮会拔出藏在裤管里的跳刀,按下按钮,咔的一声,半尺长的刀叶子就闪了出来,发出幽幽寒光。叶帮会大叫:“一年多老子都没拔刀了,今天老子就给你两公分。”然后,一边叫着两公分,两公分,右手食指和拇指掐住刀尖,留出两厘米的长度,嚓嚓嚓地在李更生的屁股和大腿上捅了五六下,才把他放下。

大家清醒过来,都一齐围拢。但他们不敢动叶帮会,因为他们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但他们对他都有意见,原因近年来叶帮会很不卖力。叶帮会喘着粗气闪了出来,被大伙扶着的李更生疼得嗷嗷直叫。

叶帮会不再废话,扶起刘群,慢慢地走出屋子,往他们的家走去。

“你不是答应我不出刀了吗?怎么今天又拔刀子了?”刘群有气无力地问,显然被李更生踢得不轻。

“我是不想拔刀了,今天那么多人,那么多刀子铁棍,我都没拔。”叶帮会顿了一下,加重语气看着刘群说,“但是,谁要对你动手,老子就非拔刀不可。”

刘群心里一暖,紧紧地将叶帮会抱住,说:“自从我跟了你,你就不再拔刀,就讨厌打架,他们就排斥你。小帮会,你不要管我了,让我走吧,我会拖累你的。”

叶帮会说:“你去哪里?拖着两个娃儿,你能去哪里?不要乱说了,安安心心带着娃儿跟着我过日子,不管是谁,只要不对你和娃儿们动手,我就绝不拔刀。”

刘群感动地抱紧他,说:“那,那你就抓紧把‘小弟弟治好,我给你生一个。”

叶帮会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吧,现在养娃儿真不容易,这两个已经够呛了。”

刘群说:“不,我就要给你生一个,不然对不住你。”

叶帮会还是摇头:“算了吧,我这病估计治不好了的。走,我们吃饭去。”

说着,他们又牵着手,相拥着朝他們的家走去。他们的家同样是租来的土墙房,更小、更窄、更暗。

2

李更生呲牙咧嘴地哼着,王幺元连忙给他止血,擦净伤口后,有人翻出一瓶云南白药给他敷上,然后包扎起来。处理好伤口,李更生停止呻吟,说:“我他妈的很久没被人捅过了,今天真爽。”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李更生瞪了他一眼,那人就不敢笑了。李更生对王幺元说:“去跟叶帮会说,叫他明天继续来上班。”

大伙一愣。王幺元说:“老大,他都捅你了,怎么还要他?”

“怎么不要?干冷库的规矩你们不懂?谁打得最狠就是谁干,今天明显是他赢了。”

大伙不再说话。李更生又说:“再说你们想想,如果真没了叶帮会,我们这帮人还要不要在这里混?最近一年他虽然不怎么卖力,但别人还是忌惮他的,有他在别人心里就会虚火三分。”

大家想想也是。但还是有人想不通,问:“老大,那刚才你怎么又说叫他明天不要来了。”

“老子是试探他的你都不知道?那狗日的真他妈厉害,真下起手来不得了。老子就不明白,怎么有了个女人那狗日的心就软了。”

有人说:“那女人真他妈漂亮,生了两个娃儿了,还跟原装货一样。”

“嘿嘿,”李更生冷笑道,“你们以为那两个娃儿是那女人生的?那是捡来的晓得不!如果她能生,叶帮会跟了她一年多,怎么连包谷麸麸都生不出一个?”

大伙邪邪地笑了,王幺元赶紧溜出门来,往叶帮会家走去。

叶帮会家离李更生他们住的地方还有三四百米远,王幺元来到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围在一张小简易桌上吃饭。这是一间只有十二平米的土墙房,房里比较阴暗,但不潮湿,原来所有的锅碗盆瓢都放在屋角的地板上,刘群来后,叶帮会才从冷库里找来一些木板,自己做了个简易厨柜。这里所有的出租房都没厨房的,更没卫生间,厨房都设在门口,露天的,土墙原本就有个洞,一根管子从屋里伸了出来,接在煤气灶上,做完饭,还得把煤气灶收进家去。

他们吃得很简单,饭是南瓜稀饭,菜是土豆丝加盐豆。盐豆是用黄豆做的,先把黄豆在锅里干炒,炒熟后往放了水和盐的碗里一倒,呲地一声,就做好了,非常简单。就这么简单的饭食,他们一家却吃得很欢,两个花眉日眼的小屁孩只喜欢吃米,不喜欢吃瓜,边吃边把碗里的瓜扔回锅里去。

见王幺元到来,叶帮会坐着不动,刘群过意不去,家里却没多余的凳子了,便到门口搬截木头给他坐下,并拿碗准备给他盛饭。王幺元见两个小孩往锅里扔瓜,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于是一边偷瞟刘群的胸部和大腿,一边咽着口水说:“我不吃,我吃了的。”

叶帮会抬眼看他,他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说:“哦,你明天还是去上班吧。”

叶帮会把碗筷放下,看着王幺元说:“你们,不是不要我去了么?”

“李老大叫你明天还是去。”说完,又去偷瞟刘群。刘群不高兴了,问:“你看我干嘛?”

王幺元嘿嘿地干笑,然后脸一沉,呐呐地说:“没有啊,我没看你啊。再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然后觉得没趣,又转脸对叶帮会说:“明天记得去。现在呀,竞争太大了,抢个冷库不容易,两个弟兄被打得半死不活。”语气里对叶帮会很是不满。

叶帮会低下头,掏出纸烟盒,扔给王幺元一支,自己点燃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子朝地下吐去,吐完了,再来一口,才说:“好吧,我考虑下。”

王幺元没点烟,而是把它夹在耳朵上,一边偷瞟刘群一边口水啷当地说:“那我走了。”

走出几步,还回过头来看刘群。刘群站在门边,就等他回头,然后一碗水泼过去。王幺元立马掉头就跑,但脚下的一只解放鞋还是被淋湿了。等他再回头,刘群已经把门关上了。王幺元吐吐舌头,想骂,但没骂出口。

回到住处,大伙还在,李更生问:“他怎么说?”

王幺元说:“他说考虑下。老大,怎么有了女人,那狗家伙就变了样?”

李更生冷笑一声,说:“你狗日的还不是为了看那女人才理起褡褡就跑?老子也知道大家最近没活干,身子里憋了火,有些受不了了。这样好吧,大家在这里等着,弄点吃的,王幺元跟我去找冷库老板支点钱,晚上先去看看小缺牙和高脚鸡,然后再去找妹子。”

大伙有些兴奋,连忙点头答应,有人出去搞菜(他们是从来不兴买菜的,街道外面的田野上有的是菜,跳进去拔两棵就是),有人把放在屋角的锅碗盆瓢往屋外搬,准备打火做饭。李更生站了起来,腿和屁股生生地疼,又只好呲牙咧嘴地坐了下去,骂道:“叶帮会这狗日的害的天理不小。”

李更生刚坐下,王二吹就走了进来。王二吹是当地人,开了个小诊所,专治“淋病梅毒”等乌七八糟的怪病。看见王二吹,其他几个人都把头埋得老低,李更生更是一脸阴沉,配上那道两寸多长的刀疤和射出冷光的蛇眼,显得更加冷酷。但王二吹不买账,径直走到李更生面前坐下,说:“李老大,你们欠的钱,应该还了吧?”

李更生眼珠骨碌碌一转,冷冷地问:“多少?”

王二吹说:“你手下十三个人,除了叶帮会,包括你自己,人人差得有,总共18750元。就算你的2000块钱免去,其他人的也应该还我了,三个月了。”

李更生心里很不耐烦,但只能装酷,却不能发火,因为王二吹是当地人,并且是当地有名的混混,他们惹不起。再说欠债还钱,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李更生还是冷冷地问:“怎么那么贵?”

“贵?那还叫贵?这么多年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贵的。”

李更生阴沉着脸不再说话。的确,王二吹这里是比较便宜的了,才250元一针,其他诊所的都是300多元一针。

见李更生不吭声,王二吹又说:“李老大,别怪我上门来催,是你们太不讲义气了,赊账的就到我那里去,有了钱就往别人那里跑。你知道的,现在什么都涨,我们的药品通过正规渠道是进不了货的,得转好几道手,转到我手里差不多一针就要两百来块呢。”

李更生终于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们也二十多天没活干了,目前手头有点紧,过两天再给,行不?”

王二吹说:“你们昨天不是——唉,算了算了,三天时间,给你们三天时间,我再来收。如果三天后再不还,弟兄之间就不好说话了。”

說完,王二吹不等李更生说话,就起身走了,走出门了才低声嘀咕:“他妈的都是一帮怪人,老婆又不找,有了钱一半拿去嫖小姐,一半拿来治性病,还赌博。”一边嘀咕还一边摇头叹气:“不过要是没这些怪人,老子还做什么生意?”

3

王二吹走了,一个弟兄跑过来说:“老大,没煤气了。”

李更生眼珠一翻,说:“没煤气?没煤气不会烧柴火?去打柴!”

李更生他们有一个小铁皮桶,从下面挖了个洞,没煤气的时候,就发动大家打柴,用铁皮桶烧火做饭。

那弟兄又说:“问题是,连米都没有了。”

这下李更生挺眼了,把大伙叫进屋来,问:“你们谁身上还有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致表示,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小缺牙和高脚鸡治伤了,身无分文了。李更生问:“那谁去赊包米来?”

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没人吭声。李更生指着王幺元说:“幺元,还是你去吧。”

王幺元站着不动,说老大,你还是叫别人去吧,我赊多了,几家小店都有我的欠债,我不敢去了。

别人也表示赊多了,不敢去了。李更生吼道,他妈的,难道老子们真要饿死不成?王幺元,你跟老子去叶帮会家,先借几碗米来下锅,小公鸡、何老蛮,我们去找冷库老板支钱。

说完,李更生就瘪着嘴巴硬撑起来,小公鸡和何老蛮连忙把他扶住,一瘸一拐地往外就走。王幺元见李更生他们走远了,只好死着脸又往叶帮会家走去。

王幺元喜欢刘群,一想起她高挺的胸部、细长的双腿、雪白的牙齿、白嫩的皮肤、端正的五官和圆圆的屁股,心里就痒得难受,恨不得一抱就把她搂在怀里。可是,他再也没这个机会了。当初刘群刚来这里时,是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的,可他讨厌那两个娃儿,于是白睡了她一段时间后,就对她说:“你还是去找别人吧,老子野惯了,怕养不活那两个小崽。再说,我也不能白帮人家养孩子。”说完拍拍屁股就走。

两天之后,叶帮会就搬去和刘群住了,一住就是一年多,不但不吵不闹,而且看样子还越来越恩爱,分也分不开。自从和刘群同居后,叶帮会就变了样,不嫖妓,不赌钱,甚至,不参与打架,有时为了抢冷库逼着他上,他也只是赤手空拳,不提棍也不拔刀,最多也就是占个人头而已。

于是,大家对他都有看法。但又不能没有他,因为他学过武术,是他们中唯一有“真功夫”的人,在这个地方干冷库的几百号人,论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对手。

刘群自从跟了叶帮会,生活就稳定下来。但她不会去冷库里干活,叶帮会也不会让她去,那些在冷库里干活的女人,即使不到30岁,都显得又老又丑,双手长满裂口老茧,脸上也布满雪雨风霜。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除了在家做饭带孩子,就是揽些手工活回来做。至于她带来的两个孩子,一个两三岁,一个四五岁,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有人说是她自己生的,也有人说是她捡来的,对这两种说法,她从未亲口否认或承认,所以没人说得清楚。

还有她的身世,有人说她是受前夫虐待,带着孩子逃出来的;有人说她自小就是孤儿,流浪长大的。不管怎么说,始终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家庭情况怎样。有人问过叶帮会,叶帮会也说不清楚。

就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但很少有人敢去接近,虽然干冷库的,都是些王眉王眼的家伙。所以当初王幺元去跟她过,人们既羡慕又不屑,纷纷议论,说肯定长不了。果然,才一个月不到,王幺元就夹着尾巴搬了出来,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搬出来的,但大家都嗤之以鼻,心里一致认为,王幺元是被那女人赶出来的。

王幺元出来几天后,就后悔了,可是,叶帮会已经顶了上去。当然,叶帮会的各方面条件,都比王幺元还要好,自从有了叶帮会,刘群连眼睛角角都容不下王幺元,不是因为他的无能,而是缘于他的狠心,说走就走,

可王幺元始终无法忘记和她那那段日子的缠绵,那是和任何一个鸡婆与妹子都无法体验到的滋味和快感。王幺元又悔又痛,可惜神马都是浮云,一去不返。王幺元不恨叶帮会,因为他没有理由,可一看到刘群,就不自觉地回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种种情景,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胸部和大腿。曾经,那是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他曾经在哪里欲死欲仙,享受终极快乐。

有时候偷看刘群,想入非非,难免会被叶帮会目光里冷峻的刀锋刮疼,或被刘群喝骂泼水,王幺元就在心里冷笑:“呵呵,还不是老子玩下去的菜,破货!”

但他不敢骂出声来,怕被叶帮会抖。不要说一公分两公分,光是叶帮会的那对拳头,他就吃不消。

所以,王幺元虽然想看刘群,却也怕见着叶帮会,有时会忍不住朝他家跑去,但几乎每次都不会有好果子,何况这次是去借米,顶窝囊的事情。可这是老大的吩咐,关系着十来个弟兄的吃饭问题,他只好又去了。

叶帮会家门开着,两个小孩在院坝里叮叮当当地做姨妈饭,刘群在大门口忙着干活。王幺元悄悄地走近,朝门里偷窥。刘群发现了他,却没抬头,低低地说:“他不在。”

说完放下手里的活,往屋内走去。王幺元心里慌慌地跳着,四下瞅了瞅,连忙闪身进屋,把门关上,从后面一把抱住刘群,猴急急把她抱倒在床。

刘群弱弱地颤抖着说,不要急,他一时回不来。王幺元迫不及待扯下她的衣裤,进入她的身体,一边运动一边说,我怎么不急?我都熬了半个多月了。

刘群一边嗷嗷地叫着,一边冷笑:“哼,你都会熬半个多月?鬼才相信。”

王幺元连忙赌咒发誓,问:“既然他在这方面不行,你怎么还要跟他?”

“不是我要跟他,是他赖着我,赶都赶不走。”

“好,那我邀一帮人把他赶走,你再好好跟我过吧,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刘群冷笑:“哼,跟你过?你做梦去吧,我不会再上你的当呢!”

王幺元知道叶帮会最近一年来患有阳痿,和刘群无法进行性生活,以为刘群为了满足生理需要可以和他偷情,却不再信任他,于是发了狠劲,一边说老子搞死你,搞死你,一边加大力度。刘群全身发抖,大叫一声,死死地咬住王幺元的肩膀,想要咬下一块肉来!

王幺元吃痛,连忙把水放了,使劲推开她,翻身下床,一看左肩,果然血肉模糊,一块肉真被咬了下来,于是用右手按住伤口,咬牙切齿地吼:“贱货!破草帘子垫垫,看老子不整死你!”

刘群冷笑了一声,提起床头的一根木棍,狠狠地砸向王幺元,边砸边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王幺元强奸我!”

王幺元想夺门而逃,不料刚跑到门边,就被刘群一棒打倒在地。

4

做饭的几个弟兄等不到王幺元借米回来,就派张老四去看。张老四快到叶帮会家时,就看见一辆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风一般开来,停在叶帮会家门口。张老四心里有点发虚,连忙闪身躲了起来,探出头一看,见带走的是王幺元和刘群,不由倒抽了口凉气,连忙往回就跑。

刚跑到家里,小公鸡和何老蛮就扶着李更生有气无力地回来了。原来冷库老板不肯支钱给他们。

张老四连忙报告:“老——老大,没借到米。”

李更生脸色苍白,声音弱弱地问:“他不肯借?”

张老四说:“不是,我刚到他家旁边,就看见警察,抓走了王幺元。”

李更生大惊,连忙问:“有没有上手铐?”

“上了,怎么没上?刘群也被带走了,但没铐。没看到叶帮会。”

李更生大声吼道:“搬家,大家先各自投亲靠友,躲一段时间再联系。”

大伙闻声而动,收拾破衣烂被,正准备出动,一个老乡跑来说:“不好了,王幺元强奸刘群,被警察抓了。”

大家见是这档事,都停了下来。李更生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我想那狗日的在里面也不会乱说。”

张老四问没米下锅怎么办,李更生吩咐:“现在洋芋不是已经可以挖了吗?你们几个去挖点洋芋回来吧,去远点。等明天正式上工了,晚上再拿钱买米。”

小公鸡和何老蛮带着几个人上山偷土豆去了,剩下的几个人无聊,又聚拢起来,卷在猪窝一样的破床上打双升。没钱可赌了,就从外面的河沙坝上捡些漂亮的小石头回来,当成赌注。他们的规矩,摸牌必有注,无注不摸牌。

半个多小时后,偷土豆的人全部回来了,几个蛇皮口袋倒在一起,有好大一堆。李更生笑了,说真是天干饿不死“手艺人”,赶紧吩咐和他玩牌的几个弟兄:“不要玩了,换人。你们几个赶紧去洗洋芋,摘花椒。皮子要搓干净,多放点花椒和盐。”

那几个家伙放下扑克,弄土豆去了。屋外,有人去河边摘花椒,有人去河里洗土豆,有人点火加柴烧水,不大会,就有土豆味和花椒香飄进屋来。大伙早就饿了,都忍不住叽里咕噜地吞口水。

李更生吞了口口水,说:“都跟我规矩点,不要等烧不等煮,像从牢里打出来的样。”说完,又有些后悔,因为“牢”字是他们最忌讳的字眼。

大伙看看李更生,谁也没吭声,一边吞口水一边研究“拖拉机”。终于土豆煮熟了,出锅了,不等李更生吩咐,就一哄而上。不到几分钟,满满一大铁锅土豆就被吃得精光。

吃饱喝足,大家都有力气了,才开始讨论王幺元和医院里那两个伤员的问题。

李更生问:“弟兄们,大家跟着我李更生混后不后悔?”

大伙都说不后悔。李更生有些欣慰,说往后我们要注意点,有钱的时候不要乱花,不要只顾吃喝嫖赌,要留点余钱在身上预防预防。你看叶帮会那狗日的,才最近一年不跟我们耍,不但能轻松养活三个人,还有余钱剩米。

“耍还是要耍的,不然活着有啥意思?”有人说。

“对,就是要好好耍几年,人生有几个十七八?”有人附和。

“嗯,有几个二十一二?”

“有几个二十二三?”

李更生笑了笑,说:“我二十八了,都变成寡公大伯了。我三个兄弟都生孩子了。”

大伙沉默。仿佛这还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十九岁的茄儿腿腿首先发言:“还是先耍几年再说,不要忙着找个女人挡脚跘手,生几个娃儿该唻该唻的吵死球人。”

大家纷纷附和,颇有安慰老大李更生的意味。李更生的眉头舒展了一下,打起精神,说:“男人始终是要接婆娘生小孩的,不然就断香烟绝后代了。问题是现在我们一要把小缺牙和高脚鸡医好,二要给王幺元送牢饭请律师。哎,王二吹那狗日的又上门来讨债,米又赊不到一把,冷库老板又不肯支钱,真他妈的三分臭铜,逼死英雄!”

何老蛮安慰他说:“老大,我们交给医院的钱应该还够应付几天,明天去冷库干了活,晚上老板就得多少梭点皮(付点钱),先吃两顿新洋芋,不就挺过去了?哎,就是拿什么给王幺元送牢饭?又拿什么给小缺牙和高脚鸡买吃的?不会就送几个洋芋去吧?”

大家又低下了头。李更生突然抬眼盯着毛二甲壳,叫道:“毛二甲壳!”

毛二甲壳哆嗦了一下,惊慌失措地抬头应道:“在!”

李更生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毛二甲壳摸摸上衣口袋:“老——老大,这几块钱是——留给我妈治——治病的。”

李更生冷冷地命令:“掏出来吧,我就知道,我们这帮弟兄就你甲壳狗日的身上有钱。”

毛二甲壳双眼沁着眼泪,缓缓地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50元面额钞票,递给李更生。

李更生伸手接过,毛二甲壳却哇的一生哭了出来,冲出房门。有人要追,李更生说:“算了,随他去吧。他跟着我出来的时候,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过,一定会让他找到钱,把他妈的眼睛医好。哎,他都跟了我两年了,除了寄回去过八百,身上就只有这五十块钱了,还被我们取了个‘甲壳的外号。弟兄们,这五十块钱就算是我们借他的,明天一定还!”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眼圈开始泛红。李更生吩咐:“小公鸡和何老蛮买点好吃的去医院,张老四带林八幺炒碗鸡蛋饭去派出所,看看王幺元。”

吩咐完毕,大伙散去,李更生动动伤腿,斜着躺下。夕阳从窗户里照射进来,金光耀眼。

5

夜幕沉沉,屋里一片昏暗。大伙都出去玩了,李更生走不动,窝在屋里抽烟。香烟是抽不起了,他就拿起小烟杆,抽从老家带来的老皮烟。

李更生的小烟杆是在自家竹林里找竹根做的,斗和干连成一体,烟嘴和烟锅是在玉溪城里买的,黄灿灿的有着好看的花纹。这是一根非常漂亮的小烟杆,据说新的时候有人出过200块钱他都没卖,时常拿在手里炫耀,只有实在没钱买香烟了,才用它抽老皮烟。

做这根烟杆时,李更生还不太懂,最近听说做烟杆是有讲究的,要数节道,边数边念“干痨吃的、癞子吃的、我吃的”。李更生一直没数过,现在无聊,猛吸了两口,就把它横过来一数,最后一节居然是“癞子吃的”。李更生心里发毛,又倒过来数,最后一节还是“癞子吃的”。

门开了,张老四和林八幺鬼魅一般飘了进来,李更生说:“他妈个巴子,老子这烟杆怎么正数倒数都是‘癞子吃的?”

张老四接过来数了两遍,还是“癞子吃的”,想了想,恍然大悟似地说:“老大我知道了,这东西正数倒数都一样。”

李更生火了,鼓起眼睛吼道:“放屁!你的头跟你的脚是不是一样?”李更生发起火来,脸上相当恐怖,张老四被吓得细肉发抖。

李更生放下烟杆,独自郁闷了几分钟,才问:“王幺元情况如何?”

张老四说:“我们在派出所没见到人,警察说他犯的是刑事案件,已经送看守所了。”

李更生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脸上也冒出了毛毛汗,感叹道:“哎,真是最毒妇人心啊,别看我们经常跟人争强斗狠,但比起来,还是刘群这寡母狗狠!强奸罪一般会判几年?”

张老四摇摇头说:“不知道,听说以前是要枪毙的。”

李更生脸色由惨白变成铁青,大声吼道:“没那么严重,不就是做回‘生意么,打鸡百把块钱都要不了。百把几十块钱就能枪毙人?老子才不相信,等明天拿到钱,先给他找个律师吧。”

可是,算路不跟算路来,李更生他们第二天不但没有拿到钱,而且差点被活活气死。第二天早上,他们依旧煮了锅花椒洋芋,吃得肚皮滚圆滚圆的,就扶拥着李更生,扛着两个麻丝口袋往冷库走去,口袋里装着钢管、铁棍、三角铁架和砍刀。可是到冷库一看,已经有人在干活了,领头的居然就是叶帮会,而他手下的弟兄,却鱼龙混杂,哪个“帮派”的都有!

李更生他们一个个气得眼睛发绿,有人问要不要打,李更生摇摇头,叹息一声,说:“打是打不过的,叫叶帮会过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叶帮会正在指挥弟兄们干活,卸车、选菜、砍菜、打包、冷冻、装车、发货,无不井井有条,还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身穿保安服手握橡皮棍在库门边守卫警戒,李更生他们掀开厚厚的胶皮门帘,站在警戒线外,越过地板上的那一根白线,一场战争就要爆发。

零下一度的冷库里,屁股和大腿上被捅了五六刀的李更生咬著牙关,在心里狠狠地发誓:“此仇必报!”

张老四上前几步,对保安甲说:“叫你们老大过来,我们老大有话要说。”

保安甲说:“不用了,我们是昨天才聚在一起的,我们老大说,他以前跟你们是一伙的,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加入进来,活嘛,有多干多,有少干少,有饭大家吃,有汤大家喝,我们跟三个冷库老板签过协议了,他们的活全包给我们干,我们正在招兵买马呢。”

张老四愣了愣,问:“你们还要多少人?”

保安甲说:“我们老大说了,只要是原来跟他一伙的弟兄,都要,但有一个条件,除非情况紧急,谁也不能提刀弄棒,我们的三个冷库老板现在都很讨厌野蛮争夺冷库。老板们也说了,今后有谁要来抢占冷库,他们就立即报警,他们需要稳定,只有稳定才能发展。”

保安甲说得很大声,李更生也听见了,长着刀疤的脸更加阴森恐怖,但也不敢发作。因为他知道,如果此刻发作,简直就是背鼓上门——找打!

但他还是忍不住骂了句:“小狗日的,欺人太盛!”

保安甲耳尖,抬眼望了望李更生,但没说话。李更生用恶毒的眼睛直朝他开火,目光射到他身后的墙上,被几行醒目的大字刺了一下,从眼睛到心脏,不由一阵疼痛。那几行大字写的是:“有理讲理,拒绝械斗;好好干活,挣钱养家。”此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忍”字,“忍”字下面还写着“报警电话:110”。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毛二甲壳,他先是表情复杂地看了李更生一眼,然后举起双手,跑到警戒线边喊道:“叶老大,我是毛二,我要跟着你干,我要挣钱,我要给我妈治病!”

张老四和林八幺相互使了下眼色,要去把毛二甲壳捉回来。李更生痛苦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算了吧,由他去吧。你们想过去的,都过去吧。”

大家默不作声,静静地注视着前方。叶帮会依旧沉着地指挥大家干活,看也不看这边一眼,保安甲微笑着对毛二甲壳说:“你好,欢迎加入。但要起誓。”

毛二甲壳紧张地回头望望,生怕李更生他们追来,于是急切地说:“大哥,我起誓,我起誓。”

保安甲指着墙上的字说:“好,那你照着读一遍,声音要大!”

那几个字并不难认,只有初中文化的毛二甲壳急慌慌地照着喊了一遍,连“报警电话110”都喊了出来。保安甲禁不住哈哈大笑,保安乙也忍不住笑了笑,说:“好了,你可以加入了,进来,去找叶老大报到。”

毛二甲壳欢天喜地地冲了进去,觉得安全了,才回过头来对李更生喊:“李老大,你该我的钱我不要你还了,谢谢你带了我两年!”说完,还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李更生眼里潮潮的,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他慢慢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他手下的弟兄,有三个呆了一下,也学着毛二甲壳的样子,高举双手,向冷库里走去,犹如匪帮向警察投降。

6

李更生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身边只剩下了张老四、何老蛮、小公鸡和林八幺,身无分文的他们一个个蔫败死垮的耷拉着脑袋。

有个嫁在当地、老公在派出所当巡防队员的老乡来串门,说刘群是从缅甸逃婚过来的,面临着要被警察遣返的命运,他们在清朝以前也属于中国管,后来划归缅甸了。那两个小孩据说是她从丽江捡回来的,但她不能带走,只能让叶帮会继续收养。

“靠,原来是这样。”李更生的刀疤脸舒展了一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始终追随着自己的四个弟兄,继续说:“你们还是去投叶帮会吧,小缺牙和高脚鸡躺在医院,王幺元蹲在牢房,都需要钱。”

“不,老大,我就是要跟着你混。”张老四拍了胸脯一巴掌,语气坚决地说。

“我也是!”其他三人跟着附和。

“不行!”李更生竖起眉毛,楞着阴森森的眼睛,语气更加决绝:“你们必须去投靠他,只有投靠他才有出路。”顿了一下,收敛起脸上的凶悍和戾气,柔和地说:“其实,我以前也跟三四个女孩同居过,一直都不能使她们怀孕,于是就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哎,于是我心灰意冷,以烂为烂,打打杀杀的寻些刺激过日子。你们好端端的,气饱力强,还是去投叶帮会吧,那人正规,跟着他耍你们不会吃亏。”

大家集体沉默了一会,张老四问:“那你呢?老大,你今后做什么?”

李更生说:“我嘛,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去哪里都行。”

大家又是一阵沉默。张老四他们没有怨恨李更生,这几年他们跟着他喝酒、打架、嫖妓、赌钱、争夺冷库、干重体力活,虽然没挣到什么钞票,但也过得逍遥快活,一旦真要结束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还真有些恋恋不舍。

但仔细思量,他们内心深处还是在谴责李更生,因为他明知自己是个“废人”,可以破罐子破摔,还要把他们拉进去,搞得一身伤病和梅毒,还欠下一屁股债。他们可是上有父母、下有兄妹、也能生儿育女的正常人,这几年青春是白白浪费掉了。

其实他们也曾经想去浙江、广东等地进厂打工,过安稳的生活,但李更生对他们说,进厂打工厂门一关,保安一守,吃喝拉撒睡都在围墙里,跟坐牢有何区别?况且每个月就那么几块工资。你看我们干冷库,一单货下来,每个弟兄都有几千万把块钱,一年干它个七八单,总比进厂打工强,还可以自由自在的到处耍,还可以玩小姐弄女人,看谁不顺眼就揍谁,天塌下来也没人管,多舒服呀!

可現在一想,干冷库倒是来钱,但干冷库的老大工头,大都是些好打好杀的亡命之徒,把原本一个好好的行业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叶帮会不也是有性功能障碍吗?但他却提倡和平竞争,和谐相处,特别是跟刘群同居以来,就公开反对武力争夺冷库,现在他居然邀集一帮“志同道合”的弟兄,取得了三个冷库老板的支持和信任。这地方统共只有十五个冷库,有三个已经被他长期承包了,不久就会有四个、五个……

这样七想八想,张老四他们很快就在心里作出决定:去投叶帮会!唰的一声,他们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排成一排,向李更生鞠了一躬,说晚上领到钱,我们就去医院,就去看守所,你放心吧,老大。说完,四人齐刷刷地起身离去,李更生的眼里随即冒出两汪清泉。

两天后,腿和屁股上刀伤还未痊愈的李更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附近的一个火车站,看见一个衣着邋遢、行色匆匆、30多岁模样的单身男人,便悄悄地跟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借两个钱花花。”那人一抬头就看见他脸上的刀疤,冷汗突地冒了一身,结结巴巴地问:“要多少?”

“多少都行。”李更生说着,向他平平地伸出左掌。邋遢男人连忙从裤兜里掏出20块钱递给他,说:“大哥,我只能给你这些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哦,看你匆匆忙忙的,好像很着急?”

“是很着急,我在忙找我老婆,她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失踪一年多了。”

李更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吃惊地问:“你是不是已经找了一年多了?”

邋遢男人说:“是的,已经找了一年多了。我以前一直在呈贡那边的冷库里干活,说是干活,其实是鬼混,每天喝酒、泡妞、打架、赌博,什么都做,好在不偷不抢,只是挣钱像搬山一样困难,花钱就像流水一样快。后来,她带着两个小孩来到我身边,我们住在了一起,她劝我好好生活,不要鬼混,我不是不听,而是改不了,她失望了,就带着小孩,悄悄走了。”

李更生叹息一声,问:“你喜欢她吗?”

“喜欢,我不但喜欢她,还喜欢那两个小孩,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她,跟她好好过下去。只要能够找到她,我就改邪归正,好好干活,挣钱养家。哦,她叫刘群。”

李更生怔了怔,摸出这两天到处“化缘”得来的几百块零零碎碎的钞票,加上邋遢男人的20块钱,全部赛给他,说:“你到仪隆街道派出所去,估计还能见到她。”

说完,李更生转身就走,依旧一瘸一拐的。邋遢男人接过钱,愣了一下,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谢谢你,大哥,你是个好人!”

“哈哈,我是个好人,我是个好人——”李更生笑了,脚步有些踉跄。再往前走,就是他曾经流血争夺的冷库,现在都被叶帮会“和平”承包了。

7

邋遢男人问了半天,才问到仪隆街道派出所的具体位置,然后直奔过去。一位六十来岁的门卫拦住他不让进,大声喝问:“你干嘛的?!”

邋遢男人连忙说:“我找人的,找我老婆。”

门卫不解,再问:“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派出所?”

邋遢男人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人说的,那人叫我赶紧来派出所,或许还能见到。哎,大爷,你不知道,那人脸上有道刀疤,看上去很凶,其实人挺好的,是个好人。”

门卫不高兴了,嘟哝道:“狗崽子,你是在拐着弯子骂我不是好人吧?”

邋遢男人连忙解释:“不是的,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人脸上真的长着刀疤,又是在火车站‘砍皮,可他最后不但把我的20块钱还给我,还把‘砍来的钱全部送我,这样的‘砍皮匠你见过吗?”

门卫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天下还有这样‘砍皮的?那他也太不专业了。哦,你进去吧。”

邋遢男人连忙跑了进去,一到办事大厅就大声叫喊:“警察叔叔,我老婆呢?你们是不是捡到我老婆了?”

正在办事的人们被都逗得哈哈大笑,窗口后面一位穿着协警制服的文员一边笑一边指着斜对面说:“你老婆丢了是吧?报案在那边。”

邋遢男人连忙跑进报案室,十分急切地叫道:“警察叔叔,我来找我老婆。”

警察以为他是疯子,十分警惕地叫他坐下慢慢说。邋遢男人很听话,乖乖地坐在警察桌子前面的木椅上。警察对着电脑屏幕,点着鼠标问:“你身份证有没?”

“有!”邋遢男人一边摸身份证一边说,“我老婆叫刘群,一年前带着两个小孩失踪了,我找了整整一年,差不多找遍了整个云南,都没找到,刚才在火车站遇到个脸上有刀疤的好人,说她就在你们派出所。”

警察接过邋遢男人的身份证,问:“你就叫李老有是吧?”

邋遢男人吃惊地看着警察,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虽然我们以前为争夺冷库经常打架,但都是‘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从来不报案的。”

警察苦笑了下,已基本确认他神经不正常了,再问:“你有几个老婆?”

邋遢男人说:“有——有三个,不过都走光了,我要找的是最后一个,她叫刘群,带着两个小孩,听说就在你们派出所。”

警察就像哄小孩一样哄他说:“好的,我们待会就带你去见你老婆,但你要告诉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以及他们的电话号码。”

邋遢男人毫不犹豫地把家里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了警察,警察记录下来了,才通过电脑报告情况。很快又来了两个警察,哄他说带他去见老婆,结果却被直接送进了精神病院。

来到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邋遢男人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按住打针。邋遢男人惊恐地吼:“我找我老婆,我是要找我老婆。狗日的些,老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我只是要找我老婆!”

警察还没走,站在一边摇头苦笑,邋遢男人继续骂:“狗日的刀疤脸,狗日的‘砍皮匠,你骗老子,你不是好人,你是个坏蛋,他妈的警察也是坏蛋!”

邋遢男人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那几个壮汉被折腾得满头大汗,警察吩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你们先收着,帐记在我们派出所头上,等通知他的家属来付。”说完就走。

李更生好不容易才做了件“好事”,当了回“好人”,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悲苦。为了躲避王二吹的逼债,他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孤魂野鬼般一瘸一拐地东游西荡,“方便”时就顺便“砍砍皮”,多少不计,给钱就行。

付出才是最大的牵挂,李更生把几天以来的“砍皮”收入全给了邋遢男人,心里很放不下,于是就一瘸一拐地跟到仪隆街道派出所,想看看情況。刚到派出所门口,送邋遢男人去精神病院的两警察恰好回来,只看了他一眼,就确认这就是几天来连续作案三十多起的刀疤脸。两警察一使眼色,连忙把车停稳,冲出来一把捉住李更生,老鹰抓小鸡般把他拖进派出所。

审讯工作随即展开,李更生毕竟不是吃素的,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早就白胆了。三锤没打出个冷屁来,警察火了,拳脚伺候。李更生痛得咬紧牙关,鲜血从牙缝里流了出来。

警察狂吼:“说,你跟老子说!”

李更生对着他的脸吐了一口血,吼道:“老子就一句话,此仇必报!老子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记住了你的警号!除非你今天把老子打死,否则老子出去,找不着你就去找你父母,找你兄弟姐妹,找你老婆儿女,血债要用血来还,你们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打他的警察傻了,脸上的血迹也顾不上擦,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他脸上的刀疤就是一把明明晃晃的钢刀,在他所有家人的头上飞舞,一眨眼就人头落地,血肉横飞。李更生疯了,一步蹿了过来,用肩膀去冲那警察:“狗日的,凭你也配当警察?打呀,有本事你就接着打呀!”

负责记录的警察也呆了傻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横蛮这样无赖的家伙。还是打人的警察率先醒水,连忙跪倒在地,抱住李更生的双腿求饶:“大爷,我不打你了,我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好不?大爷,我求你了,不是我爱打你,我不打你我就完成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领不到工资,没有工资就养不起家!大爷,我求你了,以后你如果还要在这方耍,出了事一概由我担保!你老大人大量,你放过小的一马好不?”

李更生哈哈一笑,脸上的刀疤要有多狰狞就有多狰狞,要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笑够了才说:“老子终于知道了,原来警察就是这个熊样!好吧,既然你已经跪地求饶,我就放过你吧。”说着狠狠地踢了跪在地上的警察一脚,吼道:“还不起来给你爹开锁?”

那警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给李更生打开手铐。李更生的双手一获自由,就立马给那警察来了几下,说:“你以为老子不想练练手脚?好吧,男子汉大丈夫,说放过你就放过你吧,但为了不让老子‘砍皮犯事惹麻烦,你得找份工作给我做。”

警察被他打得倒退了好几步,好在经常挨打惯了的,还算挺得住,缓了口气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只好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

李更生说:“别的我也做不了,我就喜欢干冷库,你弄个冷库给我干吧。”

两个警察简单交换了下意见,随即将李更生带出審讯室,来到一个小会客厅,拿出香烟水果招待他。打人又被打的警察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十多分钟后,一个年轻小伙急急匆匆地赶了来,李更生一看,不由呆了。

受警察召唤,急急火火赶来的,竟然是叶帮会。叶帮会看见李更生,也颇感意外,但还是给他打招呼:“李老大。”

李更生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叶帮会讨了了个没趣,有些尴尬,看着召他来的警察问:“文警官,您找我?”

文警官招呼他坐下,说:“哦,原来你们也认识?那太好了,叶老大,我这位弟兄想要个冷库干干,把你手上的分一个给他好不?以后你那边出了事嘛,由我给你摆平。”

既然警察都开口了,叶帮会还能咋地?只好点头答应。

为了在叶帮会面前表现风度,文警官不温不火地对李更生说:“李老大,有了冷库就好好干活去吧。”

李更生却不买账,冷冷地说:“还不行,我在外面该的钱帐很大,一公开露面讨债的人就会一串一串的找来,你得先帮我把冷库老板叫来,支点钱给我应付应付,我李更生可不是喜欢赖账的人,人要脸树要皮嘛,你说是吧?”

李更生说完,还向文警官努了努嘴,脸上的刀疤一跳一跳的,仿佛真有刀光在闪,马上就会有血光之灾,让人不寒而栗。

文警官无奈,只好又摸出手机打电话。

8

冷库老板接到文警官的电话,也只好慢吞吞地赶来。冷库老板也认识李更生,这么多年,李更生他们就像一队队参加竞赛的体育代表队,在冷库区争得你死我活,而冷库的老板们,就是这一场场竞赛的裁判,他们从来不管李更生他们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他们只管“秉公执法”和“公正判决”。一拿到订单,他们就在冷库的铁门上贴出“告示”,然后就有想干冷库的各个“帮派”到冷库门前的空地上开仗,冷库老板也常常亲临现场,看谁占了上风,就把冷库给谁干。

但现在冷库老板们不想再当“裁判”了,社会在发展,冷库市场也在悄悄地变革,经过多年的打拼,他们逐步明白了更多的事理,逐渐有了更高的人生理想和追求,他们不仅仅只想做个发蔬菜的冷库小老板了,而是要做企业家,要当大老板。当大老板就要有当大老板的风度和规矩,就需要和平稳定地发展,于是,他们开始拒绝干冷库的人们以打架来抢活,而是要把冷库承包给稳重、诚实、干活认真快捷的人。

而这样的人,李更生不是,叶帮会却是。况且,叶帮会还是有些真工夫的,不是草莽之徒,真正出了事也扛得住,于是有三个冷库老板暗中结合,率先把冷库承包给了叶帮会。

李更生冷冷地看着冷库老板,显然,他对冷库老板的“不义之举”依然耿耿于怀。冷库老板才不管那么多,这些年见多了,心里最鄙视李更生这号人。鄙视的最高境界就是无视,尽管李更生脸上的刀疤连跳了几下,冷库老板始终没用正眼看他一下,而是跟文警官和叶帮会打了下招呼,以示亲热。

文警官懒得废话,开门见山地说:“冷老板,李兄弟钱账该大了,想找你支点钱,你就支个一两万给他吧。”

原来这个冷库老板姓冷,还真有些巧合。冷老板冷笑了一声,白了李更生一眼,问:“凭什么?他又没给我做冷库!”

“这个……这个……”文警官没有思想准备,不禁有些张口结舌。李更生也愣了愣,他没想到冷老板根本就不买文警官的账。

文警官还想说话,冷老板扫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文警官,现在可是法制社会了,我们只想依法经营,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我过厌了,要把冷库包给这个喜欢打杀的李老大,我做不到,你另请高明吧。”

冷老板说完,伸手拉了拉叶帮会,他们双双站了起来,向文警官打了声招呼,看也不看李更生一眼,推门就走。走出派出所大门,冷老板对叶帮会说:“这个文警官跟我是同村人,自小就欺软怕硬,凡事只要你跟他硬来,不管有理没理,他就没撤。现在摊上个李更生,够他受了。妈的,我真想不通,这样的人渣怎么也来当警察!”

叶帮会说:“话虽这样说,你不来,我还真不好拒绝他呢,我一个外地人,有时候想硬也硬不起来。”

冷老板说:“该硬就硬,怕个鸟?哦,我已经帮你打点好了,明天下午还可见刘群一面,后天上午,她就要被遣返了,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提到刘群,叶帮会心里一疼,脸上也现出了无边的凄楚和茫然。冷老板说:“听局子里的朋友讲,她交代说,一个人偷渡离开自己的国家,没有正当的身份,没有真实的证件,整个人每天飘在空中,虚虚无无的,没有灵魂,没有安全感。后来,她经受不住这种煎熬,见你也走上了正路,就萌生了回去的念头。但她恨那男的,恨他无情无义,她说她在中国,经历了三个男人,就那男的最无情,于是在走之前,要好收拾他一下,结果还没收拾成,就被他强奸了,她也落得个被遣返的命运。”

见叶帮会一脸痛苦,冷老板又安慰他说:“不要太难过了,她本来就打算要离开你的,不值得留恋。至于那两个小孩,你是带不了的,不如交给民政局吧。哎,好好的干几年吧,积累点资金,以后自己开个冷库,慢慢就发展起来了。他妈的,一个逃婚偷渡过来的外国女人,居然收养了两个中国娃,并且养得那么辛苦,那么负责,你能说她不是个好人吗?”

叶帮会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说:“冷兄,你不懂的,那两个小孩,是她特意给我带来的,不管怎么艰难,我都要把他们养大成人,才对得起她。”

冷老板停住脚步,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叶帮会不解地问:“冷兄,你干嘛?”

冷老板笑笑,说:“没干嘛,我以为你干了这么多年冷库,心也冷了,结果还是热的,呵呵。”

叶帮会抹了抹眼泪,揉了揉眼睛,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暖流,满天都是刘群的影子,是那样的温柔善良,又那样的幽怨哀痛。

作者简介:

胡树彬,民族穿青人,1977年生于贵州纳雍,现居浙江永康,主编企业季刊《哈尔斯杂志》。2007年开始学写小说,已在《江门文艺》《贵州作家》《百花园》《小小说月刊》《青春》《翠苑》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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