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时代
2012-04-29王慧骐
1966—1972年,是我的中学时代。
一滴小小的水珠,它流溅的生命也曾是那个大时代的折光呵。 ——题记
学工学农学军
我所就读的中学,是那座古城的一所名校。若干曾经名动中国的人物都毕业于此校。
我在小学毕业前,正是以敬畏与神圣之心填报了这所学校的志愿,并参加了全省组织的正规统考,且发榜的成绩亦有望踏入这扇光荣之门。但到了这一年的9月,一切建立已久的秩序似都被踩在了脚下。虽然还是进了这所学校,但凭借的却是根据住地就近入学的条件。心中渴盼的那枚橄榄,吃到嘴里时已非原本的味道。
初中三年间虽也有各种课程的安排,但教材已面目全非,读书学习不再是主业,更多的内容是向工农兵学习的社会实践。
印象中曾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是在一家汽车修配厂度过的。在翻砂车间搬过几十斤重的铸件,在精工车间用铁砂皮打磨车床车出的工件;排成队去烈日下锄草,那半人高的蒿草之中有不少锈迹斑斑的废弃了的旧汽车的零部件;还曾帮助一些不识字的工人师傅写忆苦思甜和大批判之类的文章,他们一对一地口述,我们用笔记录下来,整理后念给他们听,他们满意了,再誊写出来交给车间主任,而后集中张贴在专门的宣传栏里。
学农就更像那么回事了。几个班级组成的大部队带着行李衣被,拉到了几十里之外的农村,铺上稻草打地铺,住在大队提供的砖坯搭建的草房里。十几岁的孩子感到这样的集体生活很新鲜很刺激,晚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都不肯睡。吃饭时,菜都打在脸盆里,一人手上捧一只装满饭的搪瓷盆,十几双筷子一起朝那盆里夹菜。活儿则是由贫下中农伯伯带着一道干。用畚箕挑肥,或赤脚跳进那臭气逼人的沤肥池里,用钢叉把已沤黑了的青草或水生植物,一叉叉地叉起来,再奋力甩到上面的畚箕里,我的手上因此磨出了血泡,叉的过程中疼得受不了。用圆竹杠抬那扎成捆的麦把,两个肩膀也都痛了好些天。三年里像这样的学农活动有过好几次,每次的时间总在十天半月左右。劳动结束后布置每人都要写小结,写自己怎样用汗水洗刷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
所谓学军就是请了部队的战士带我们去拉练。最远的跑过四五十里的路程。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带上背包。我从家里找了条小棉被,也有四五斤重,背到学校并不觉得,一上了路就知道了份量。记得还组织过两次夜行军,走一阵,跑一阵,部队战士领我们喊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跑着跑着就有同学打起了瞌睡,步子走乱了,踢到了前面同学的脚。最开心的是宣布休息一会,坐下来吃干粮。同学之间互通有无,什么金刚脐呀烧饼呀馒头呀,你扯一块给我,我掰一截给你。还有一回吃到了一个同学带的狗肉包子,觉得特香。
课桌里冒烟的纸片
初一时候的班主任老师,姓朱,体育学院毕业的,听说做老师的时间并不很长。教体育兼任班主任,是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就不得而知了。朱老师个子不高却生得壮实,两鬓有一点白发,是那种少年白,这让他多少显得有点老成。体育运动无疑是他的强项,带我们短跑和跨栏时,所显示的爆发力让全班同学都伸舌头,简直棒极了。体育课一周好像有好几节,朱老师教课特别认真且严格,凡达不到要求的,都提溜出来,让你反复练习到他满意为止。
除体育课而外,朱老师与我们打成一片的机会还很多。每天的自习课他是必来的,担心我们做作业时开小差或相互打闹。他会利用这个时间段穿插一些他的讲话,强调一下遵守纪律的重要。有时还会组织政治学习,念几张报纸,说一点文革正在发生的事。记得那时候常来班上说说话的还有一位工宣队师傅,他来自我们后来去学工劳动的汽修厂,身份是全年级的政治辅导员。第一次与大家见面他自报家门:我姓鲁,鲁班的鲁。他眼睛可能受过伤,有点明显的缺陷。但人却挺和善,说话慢条斯理的,可惜说的是苏南某地的方言,我们听得有点似是而非。
大約在我读初一下学期时,父亲作为一名臭知识分子受到了文革的冲击,被学院的红卫兵挂了牌游街,一度时期我们几个孩子也一定程度地受到了牵连。同学中很快有人把我家里的情况报告给了朱老师,我从朱老师看我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些异样。有几个每天一路走的同学,似乎也在躲我,不太搭理我了。那一段我挺郁闷,上课总也提不起精神,一双手老是放在课桌抽屉里做些小动作。有一天,不知从哪儿捡到了一个打火机,十分好奇地带在身上玩。上自习课的时候觉得无聊,就又拿出来拨弄,还捡来了一些废纸片。啪地一下,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了废纸,一下烧着了,我赶紧用手把它掐灭,弄得教室里一团烟。无巧不成书的是,朱老师正好来了,正在作案现场的我被他逮个正着。上课玩火,这还了得!他当场声色俱厉地训斥了我,还拉我到讲台上,说这是搞破坏,居心不良,必须做检讨。我知道闯了大祸,吓得脸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辩白。后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具体细节已不太记得清了。
反正这事弄得我好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心里常会冒出一种犯罪感。
瓦工木工的干活
应当是在初二到初三那个阶段,学校为了贯彻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在校园里四处挖起了防空洞。以年级为单位划好地段,再分配到每一个班。先是用锛和锹挖出深約两米的壕沟,把土和碎瓦砾一筐筐抬上来,找一处开阔地堆好。而后大卡车拉来好多的砖,开始砌建防空洞了。这时候绝大部分同学都回班级上课了,只留下少数几个跟在专门请来的瓦工师傅后面当下手。递递砖呀,拌拌黄沙水泥呀,就像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师傅说,把那块砖递给我,把沙浆桶给我拎过来,你就得眼疾手快,递错了,拿晚了,师傅会骂你。班级上当时抽了四五个同学,说是你们几个个挺高的,师傅一准会喜欢。后来弄清楚了,我们几个,家庭多少有些问题,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那种类型吧。老师找你说了,由不得你乐意不乐意,就这么定了,且一干便是半年之久。
先倒是给师傅做了一阵下手的,但没几天就让你当上手干了。先得学吊线,两点为一线,学的数学用上了。学师傅的样子,斜眯着一只眼,看两头固定好的线直不直。直了,就把砖一块块地往上砌。外口需用好砖,里面则堆一些破损了的碎砖。上下砖之间必须错开,才能搭得住咬得牢。不全是用整砖,还得根据实际的长短,用瓦刀把砖块砍断。这是要点功夫的,重不得轻不得;砍多了,浪费,有时还可能砍到手;砍少了,再补一刀则往往又多了。全凭一种悟性,还有手腕上的那把力,非蛮力,而须巧劲。我肯学且勤做,没过多久,手艺便得到了师傅的肯定。印象中那个冬天特别冷,寒风在堑壕里刮得飕飕的,好在不停地干活,身上才不觉得冷,只是一双手冻得够呛。整日里与砖块打交道,那粗纱手套被我戴坏了好几双,手也被磕出了几处口子。
这是做的瓦工,再来说说木工。木工不是学校安排的,是自找的。我有一个表叔在工厂干木模工,常来家里玩,帮我们打了书架、杌凳什么的。我们在旁边看看,也闲不住地跟着锯锯、刨刨,学了那么两下子。我弟弟比我聪明,有点无师自通的味道。后来我们哥俩联手,竟也能弄出件把像样的东西了。那几年上学就像玩似的,没有多少人关注你书读得怎样,于是我们便以干木工活为乐事。还真的背起了木匠家什,去要好的同学家里,为人家打了衣橱、饭桌、椅子等家具。不过做这些活,一般是我弟弟挑大梁,我给他打打下手。连续十天半月的,一放了学就往人家家里跑,出力流汗并不收钱,纯粹是义务、帮忙。同学的家长不过意,给我们买烧饼油条,下面条,还烧鱼烧肉的,盛情款待。我们有一种被人看重的感觉,故而虽苦犹乐。
苦练“杀敌”本领
父亲挨斗时胸前挂着的一块牌子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说他包庇了自己的反动父亲。其实祖父一生并未干什么坏事,只是临解放时七拼八凑地买了十六亩田。在当时以贫困著称的江西乡下,有着这点地的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鱼肉乡里的“恶霸地主”。父亲大学毕业后出来工作,把祖父接出来一道生活,也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一项罪名。运动中父亲与祖父均成了批斗的靶子,由此我们姐弟几个的处境便可以想象了。
我们居住的教工新村里有一批比我们大几岁的男孩,似乎怀着一种阶级仇恨似的,看到我们总是怒目圆瞪,白天晚上地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欺负我们。用泥团石块砸我们家的门,和好几个地窝一道,朝着我们喊口号:打倒老地主!小地主们滚出来!那时候父亲已被学院的红卫兵抓去隔离审查了,老祖父已是七旬开外的年迈之人,谁还敢同他们争斗!我们欲哭无泪,极其苦闷和恐惧。孤立无援中,我们在家里的门窗后面钉了木条,甚至焊了洋元,做了一系列的加固措施。作为男子汉,我和弟弟则发狠要苦练功夫,必要时与入侵者拼个高低。我们把家里腌大菜的城墙砖找出来,用铁锤凿子在砖的中间敲出个圆洞,然后用一根圆木棍,两头装上这样的砖,便成了一副最原始的石担。后来还设法从同学那儿弄来了水泥浇铸的圆圆的“杠铃”。我们在家中有限的空间里腾出地方,作为我们的练功场所。早也练,晚也练。站着,练抓举、挺举;还躺到一条板凳上,把石担压在胸口,向上举三十下至五十下,这是练的上身力量。
苦练“杀敌”本领的同时,我们还加强了对外的合作交流,以寻求一种切实的保护。院子里有一个20出头的青年,叫江晓东,曾因小偷小摸有过一段劳教的经历。他也有个弟弟,和我弟差不多年纪。他们哥俩也很孤独,院子里那批男孩不找他们玩,说他们是坏人。江晓东并不高大,但却臂力过人,且身上有股侠气,愿意帮人。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块。有好几次我们姐弟挨打时,江晓东挺身而出,挥拳相向,的确很有些威慑力。后来江晓东的一个朋友殷楠林也与我们熟识了,时不时地也会加入我们的队伍。殷当时是插队知青,也曾带着我们一道干过一些坏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领着乡下来的农民,趁着夜色悄悄地去公共厕所里偷粪。农民们开着一条水泥船来,船就停在运河岸边,而后担着粪桶一个个厕所摸进去。殷则带着我们,站在厕所外替他们放风。我胆战心惊地跟着殷,一直忙乎到天快亮。
插在裤袋里的书包
回忆起来初中那个阶段是我人生顶灰暗的一段时期。一是压根儿没读什么书,大块的时间都被各种劳动和活动挤占了;二是生活始终处于一种动荡不宁的状态。文革的风暴席卷着校园内外,一会儿最高指示发表了,连夜被学校叫去参加热烈欢呼的上街游行;一会儿某某老师因为什么问题被揪出来了,又让同学拖着去看那触目惊心的大字报。后来,造反派又派生出这个派那个派,都说自己是最最革命派,他们散传单,扯喇叭,你叫我嚷各据一方,继而上升为真刀真枪的生死械斗。时见头戴安全帽,肩扛长矛大刀的队列或车辆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不安、惶恐、迷惘,是我们那批尚处懵懂却又正值青春发育期的少年们真实的心理写照。
我的好多初中同学都在15岁的那一年便过早地踏上了社会。初中毕业后,绝大部分家庭出身较好的同学都被分配了工作。主要的去向是到工厂当徒工。我记得当时第一批分得最好的单位,是一家远在200公里以外的兴化安丰纱厂,我们班有两个出身红五类的女同学被有幸选中。消息传来,整个班级都为之羡慕不已。而我由于家庭的缘故,一直都沒等来工厂录用的通知。走投无路时,顷接同学带来的口信,说老师让我继续读高中。那般无聊的学委实是不想再上了,我态度非常坚决地向当时已从学院劳改队回了家的父亲表明我的心迹。但父亲似乎对读书执迷不悟,连续几天软硬兼施地做我的工作,万般无奈下我极为勉强地应了他读高中的要求。
然而高中那三年倒是慢慢地有了点学习的氛围,尤其到了高三那一年,邓小平出来抓教育了(即后来又受到批判的著名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上面有了要求,老师们也开始蠢蠢欲动。读书想“混”眼看已经不行了,一些成绩好的同学不断受到老师表扬,正气似乎在抬头了。我大概也是从高二下学期开始知道用功了。内心原本的一种压抑转化成了一种学习的动力,很快我的各门功课都有了较大的起色,成为班上的尖子。尤其是作文,多次被语文老师选作范文,当众朗读。但在班上我的话还是不多,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寡言地独来独往。我因个子高,座位总是被安排在最后,紧靠着教室的后门。下课铃一响,我总是第一个拉开门走出教室。
凭心而论,高中这三年书是读了一些,但蒙在心灵上的阴影并未彻底消除。说出来也许别人不信,三年里我竟一天也没背过书包。凡当天要学的课本和作业本,我总是用手窝一窝,把它们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就这么独行侠般地在校园里进进出出。
拍完毕业照的那天,我独自跑到校园后面的小山包上,望着天空和前面不远的一条小河,傻傻地站了好半天,心里在说:别了,我的中学时代。
作者简介:
王慧骐,生于古城扬州,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出版有《月光下的金草帽》《友人》《雪落夜归人》等13部个人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