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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里的眼睛

2012-04-29白小云

翠苑 2012年4期
关键词:关村阿弥陀佛警官

关村的日子过得特别静,连水泥马路浇到关村门口,也踌躇着停止脚步,不进去了。关村里面的泥路,天晴的时候被许多脚丫子踩得亮闪闪的,风一吹,细尘满天;下雨了呢,又像和了面似的,脚被泥吸住了拔不出来。天一潮湿,路两边的花呀草呀藤呀,趁机不要脸,你霸占一块地,我霸占一块地,自顾自在大路中间就泼洒开了,腰肢肥肥地卧着扭着招摇着吵闹着,几天不出门,路就被它们堵住了。

警车进村的那天,一村的人都去迎接了,這是关村的大事。警车一个轮子陷到路边一个稻沟里,村长连忙喊人拿来柴捆,塞到轮子底下,顺手揪掉几把缠在轮胎上的草。关村的男人们都上来,帮忙推警车。“路太窄了,过阵要修,过阵要修”,村长不迭地解释。他口袋里放了一包烟,红双喜的,犹豫着要不要散一下,他看看警察的脸,带头的那个不苟言笑,手里拿着一个皮包,好像并不在乎一支烟。村长把烟从口袋里抽出来,递上去,果然那个警察摆摆手,把他的烟推回烟壳里。

村长带路,到了关金家。关金家院里有一口井,井石很高,量一下,四十五公分,上面扣着一个铁锅,警察拍了照片;掀了锅,几个人拿棒子往水里试探。

一会儿,挖掘机也来了,工程队也来了。他们把关金家的井从侧面挖开,放水。村民们被拦在篱笆外面,这篱笆东倒西歪的,平时什么都拦不住,现在警察在篱笆上拦了一根红色宽带子,村民们就只好挤在外面看热闹了。

挤在猪圈边上的人最快传出消息,“关银坐在井底呢,坐着的,像打坐一样,死了!”人群一下子兴奋起来,热锅里爆豆子一样传递消息,死了死了,坐着的坐着的,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倒了一片,都想挤进去亲眼看一下坐在井底的关银。

“你们有没有发现关银不见了?”带头的赵警官看了一眼尸体,问关银的兄嫂。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按照皮肤的紧密度和脂肪的厚度来看,他死前就差不多是骷髅形状了。

关金和陈小娣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没有……没有发现。”他们一前一后,颤颤巍巍地说。

“关银和谁住一起?”赵警官认真地看着他俩,又问。

“我……我们……”关金没说完,就被他老婆陈小娣刮了一个眼色,陈小娣接过话,“我们不和他住,他自己有房子”,陈小娣说。

“关银是五保户!”村长凑到警察耳边,“前年查出胃癌,就到这里和他哥嫂住了。”

“前一阵儿,关银就住回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不见了。”听村长这么一说,陈小娣慌慌张张地补充。

“关银住到这里以后,他原来的两间房,租给前门关孝军家养猪了,一个月20块钱租金,在村办公室里签的字,这也算是村里补贴关银。”村长又告诉赵警官,实事求是的嘛!

恐惧的神情爬上了关金和陈小娣的脸,他们脱清干系的理由太简陋,根本经不起推敲,这下好了,人家肯定都以为关银是他们害死的了。

赵警官不说话,起身在关金家屋前屋后看。关金家土砖矮房,三间,用木板意意思思地隔开。中间一间摆灶头,灶头边上就是一张桌子,没有碗柜,碗筷盆勺全叠在桌上,桌面是木板片片,歪歪曲曲的木隙缝里牵着蛛网,透过蛛网可以看到下面的泥地——靠门的泥地上一丛草长得生机勃勃;左边一间房做了猪圈,几头猪哼唧哼唧地在地上拱食吃,那些猪食大概是向不养猪的人家讨来的缸子里的下脚水,一股馊腥气,这馊腥气和猪粪便搅在一起,整个三间房里散着一股恶臭;右边一间房最大,西南北三面依墙摆了三张木床,因为地方窄,北面的床堵在西面床前面,床上被子都很脏,那布是关村人纺织的老布。

赵警官看关金脸色煞白地跟在后面,就指着床问,“怎么摆三张床?”

这回关金老实了,手指着回答,“这张是我和婆娘的,这张是关福关智的,这张……是……我弟弟关银的”,关银的床与关金的正好对面对。

“他住我这儿万一有个痛啊啥的,我半夜里也能看见!”关金嗫嚅着,主动解释这床对面对的摆法。

“关银得了胃癌,有没有去医院?”赵警官问。

“去是去过,医生说看也没有什么用,早点晚点的事儿!我就把他带回家了,医院住一天都要好几百。”关金满脸委屈。

赵警官看看关金脸上褶子里藏着褶子,皮肤晒得黝黑,他老婆跟在他身后,一样的脸相,背弯着。他没再多问,四处看看,问村长要了一些材料,就带着警车回去了。

乡亲们看警察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出来,都涌上去看,以为还会看见关金夫妻俩手上铐着铐子出来,结果等了半天没见他俩出来。

自从光棍关银得了胃癌,住到兄嫂家去后,关村的人就猜他不得好死。你看,没儿没女的,全靠人家和人家的儿子伺候,这事能长久么?就是亲娘老子,还不是照样被谋害?在农村,害一个人的传统理由无非吃喝拉撒上的不担待,害一个人的传统方法,要么下药,要么投水,要么闷死,这些死法都有比较完整的死相。关村人哪出戏没见过?几夜听不见关银的嚎声,就有人出声了,关银呢?莫不是没了?

今天警察挖井,不就挖出问题了嘛,哪个有坐在井里的死法嘛?肯定有怨气!你看看陈小娣,平时没有事情就虎着一张脸,全世界欠她的。前一阵黄连春经过她家田里,还听见她在骂儿子,“只晓得吃吃吃,事体一样不会做,我欠你们家前世的债!”她的手扶着锄头一上一下刨,嘴里不停息地骂。明明是指桑骂槐嘛!听话要听音,农村人这点耳朵是有的。

黄连春看不惯关金一家,回到家,看见婆婆在灶头边上掰柴禾烧开水,摸摸索索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肚里气鼓鼓的,就大声说,“关银给他俩谋害死了” ,她故意要说给婆婆听。

婆婆关红妹不说话,80岁的人了,耳朵有时候有些不好,连春凑到关红妹耳朵边上放大声音说,“关银坐在井里死了!”

关红妹身子猛烈地抖了一下,像瓷碗被震碎了一样,“阿弥陀佛!”过了漫漫长一段时间,她才木呆呆地说第二句话,“人早晚是要死的!”

黄连春气得要笑,俯身从灶根边拎了一个水瓶过来,水锅开了,准备灌起来。她靠近关红妹的眼睛看看,里面浑浊不清的,也看不出有没有眼泪。

“你说关银是关金从井栏上推下去的吗?”黄连春有心还要讲下去,“这个关银一世人生没做什么正经事体,又生那么大场邋遢病,耗别人许多钱,反正死路一条,关金就是推他下去,也是有理由的!”

“阿弥陀佛!”关红妹装聋子,一连串地念经,只管往灶膛里塞柴禾。

“现在倒晓得阿弥陀佛了!”黄连春哐当哐当甩着铜勺子,骂起来,“遭报应的事情都做出来了,现在倒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就不怕他冤死?”

吃了晚饭,黄连春被隔壁人家喊去看打麻将。关村没有娱乐,入了夜,要不早早歇息,要不就走东蹿西打麻将,看打麻将。乡下入夜早,村庄安静,藏得深,没人管,麻将10块20块钱来去,也不算赌。隔壁挤了一群人,看见黄连春进来,七嘴八舌地问“你婆婆知道情况不?”

黄连春脸一红,拔亮嗓门说“老太婆不肯说,只说阿弥陀佛,我看她是没什么想法!那个时候就是糊涂的!”听黄连春这么一说,大家就起哄。

黄连春的老公关德宝在外面打工,她在家务农。说起她婆婆,真是一肚子气。她本来看婆婆还有点同情——36岁守寡,她送掉两个女儿,就留了关德宝一个奶末头,种田卖小菜把儿子养大,又帮儿子讨了媳妇,虽然她面孔皱皮疙瘩,没点喜气,但总算还不讨嫌。可是想不到一个老太婆比她还守不住,媳妇的好名声全给婆婆坏了,现在谁都敢拿她黄连春开玩笑了。

那个关银,以前就住黄连春家隔壁,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拿五保户金,种两亩地,养两口猪,穷得连猪食都供不起,就经常上黄连春家要下脚水。要着要着,竟然和关红妹好上了,两人住到一起,一点不害臊。天地良心,黄连春当初是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想不到,婆婆都75岁了,一世人生也算清清白白,儿子买的两只大金环子戴在耳朵上晃来晃去,竟然和关银混在一起——当时他也就五十出头吧,和关德宝差不多大。差了辈分的事情!

没办法,婆婆伤风败俗,黄连春就越发正经,要不然不被人把脊梁骨戳穿了?她黄连春还要做人,他们家关德宝还要做人,她儿子还要做人的呀!

“你说,他们好那会儿,能做那事情么?你在隔壁厢房住着,就一点声音没听到?”张苟,不出外打工,也不在家种田,成天东家西家的打麻将传消息。他看看黄连春肉鼓鼓的胸脯,蹭到她身后,不怀好意地问。

“你咋不找个老太婆试试去?”黄连春笑着狠狠剜了二流子张苟一眼,一把把他推开,“滚远点!”

打麻将的人都哄笑起来,“张苟不敢的,老婆要骂的,人家关银就不同了,用哪个女人也没人管!”有人说。关村人就是这样,虽然大多数时候真诚仗义,但对弱户人家的女人,说话到底还是不由地放肆一些。

黄连春是个狠不彻底的女人,开头人家说她婆婆,她不情愿,总要争两声,后来婆婆不争气,主动不要脸与关银住一起,她也干脆不争辩了,有时候还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笑两句,省得别人以为他们关德宝家的女人是一路货色。

讲起这个事情,屋子里气氛就很好了,“不能做那事情,还能住一起几年?”大家反问张苟。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通去,这世上的事情要开始要结束,自然都有他的道理。”黄连春说,“我婆婆的事儿吧,就当是扶贫吧,看他关银一世人生作孽道怪。”

大家热烈讨论起来了,关银跟关红妹姘在一起那两年,还真神气了一阵,穿得整整齐齐,不扣错洞眼了,裤档也不掉到膝盖上了,两颊上甚至有了红光,似乎额头上皱纹也被抹平了,扛锄头上田埂还叽里咕噜地哼着歌——关红妹家的田,他也帮忙种,像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关德宝回来看看他俩的样子——老太婆蛮高兴的,也不去干涉了,丢脸就丢脸吧!这个老娘,他算是摊到头上了。到底是在外面见过大场面,这心胸!有时候黄连春也挺佩服丈夫。

麻将局结束,黄连春回家的时候,关红妹已经上床了,她的眼睛十年前得了白内障,看人看个影儿,天一擦黑就往床上一躺,也不开灯,外面的各种说法也不知她晓不晓得。

黄连春悄悄往墙根站了会儿,自从婆婆和关银出那事以后,她看婆婆的眼神就不一样了,总觉得婆婆鬼里鬼气,满肚皮计划——想来也是痴答答的,守了那么多年竟然还姘了个!她侧耳听了一会儿,黑漆漆的屋子里静悄悄的,睡着了?一个人哪有那么多觉?晚上六七点就上床,睡到早上七八点起床,也不知道怎么能睡着的?她那两只眼睛,眼乌子有些瘪了,蒙着一层半白的壳——也只有关银这种光棍和她一起喜滋滋的——不晓得她那时候看清楚关银长相没有,就住一起了,也真做得出。

黄连春想着,听到里面有翻身的声音,“阿弥陀佛……”关红妹念道。

黄连春吓了一跳,连忙闪回自己屋里。

关银是个老实货。关村的人爱开玩笑,有一回关银扛着个锄头去牛屠夫那里切肉,牛屠夫手起刀落切下二两肉,“红妹要吃肉了?”他一边过秤一边大声问关银。边上的屠夫、顾客们都严肃起来,面孔板着吓他,责问他“体力活儿干多了吧,也要省省哟!”“怎么才切二两肉,关银你自己也要补补嘛!”关银又羞又怕,从案板上抢下二两肉,来不及向牛屠夫讨要塑料口袋,一把塞进裤兜里就逃跑了。

可是即使这样,关银死了,关村的人还是要追究一下。那个笑眯眯的关银,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关银,没吃上口好吃的却得了胃癌的关银。关村的人是最喜欢看人热闹,也最喜欢打抱不平的。关银死前几个星期,村人老听到他半夜的叫声,像一只被来自体内的火活活烤死的狗,声音嘶哑,用尽了力气,却越来越没气,又一直不停地拖着调。

所以当关村人看到关金的两个儿子,老大关智,老二关福,一前一后,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扛着喷雾机下田的时候,就有人跟着下田了。

“智哥儿,福哥儿”,面粉加工坊的关根全,拍拍手上的粉尘,从后面招呼哥俩。

哥俩老大22岁,老二20岁,他们都粗皮糙脸,黑黝黝,像四十好几的人。不过他们的目光倒是很孩子气,他们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关根全,关根全是真的四十好几了。“叔!”他们俩咧大嘴巴,一起喊,“你也下田打农药吗?”

“你关銀叔叔掉井里的时候,你们俩看见没?”关根全单刀直入,想撞个运气,问他俩傻小子一个措手不及。

两个孩子气的小伙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回答,“我妈不让我们乱说,我银叔是深更半夜自己跳井的,我们俩都睡着了!”他们说。

关根全看看他们的眼睛,里面空空的,没有想法,他们也看着关根全,等着他下面的话。“你们就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根全引导他们回忆,“噗通一声!”他手一挥做出人掉进井里水花四溅的样子。

兄弟俩吓了一跳,转身就逃。“叔,我们要干活儿了。我们在金村还种了人家一块地呢,今天也得去打药水!”

根全已经跟到玉米地里了,宽宽的玉米叶子像锯子刀一样割人的皮肤,一碰就一道红,痒痒的疼。“智哥儿,你爸你妈,半夜里打你叔了不?人家听见你叔半夜哭呢!”

“那是银叔疼的,他胃坏了!”智哥儿一脸无奈的表情,“我和福哥儿,整夜替他揉肚子,他还是要哭。”

“智哥儿、福哥儿,你叔的五保户金一年有五六千元吧,也没见他用过,钱在你妈身边存着吧?”他开始套这兄弟俩的话,关金家上一辈就穷,关金到了38岁实在没办法,才娶了陈小娣,陈小娣一个腿有毛病,嫁不出去。说起来关金和陈小娣结婚是亲上加亲,表兄妹。俩儿子生出来倒都不缺胳膊少腿的,可脑子有点傻,又没傻透,按照命令干体力活还能凑合,但凡那些客客气气回答别人的话,都是陈小娣事先教好的。应景说话,脑子就不好使了,更别说揣摩人意思了。

“我没见过钱呀!”福哥儿说。

“兴许你妈藏着呢?”根全启发,“床垫子下,枕头里,镜框里……有没有见过存折之类的东西?”

“没呀!”福哥儿认真地一处一处想过去。

“呀,我上次倒是看到一叠厚厚的纸,有很多字。”智哥儿一边回忆一边说,眼睛看着过去的某个方向,“上面好像还有红色圈圈……”

“那是盖的图章,对对对!”根全激动起来,村里人说得对,关银虽然是个光棍,可是没得病以前也一年种好几亩地,能卖些钱,这几年还拿了五保户金,他节约透顶,只进不出,没穿件好衣服,没穿双好袜子,那些钱哪去了?就冲这些钱,关金就可能下毒手,关金和陈小娣种的那些田,加上要养这两个傻儿子,一年能有多少收入?还谈花钱治关银的癌症?

“你回去找找看,还在不在?”根全怂恿智哥儿,智哥儿很为难的样子,不知道这桩事情能不能答应。

忽然,兄弟俩都不说话了,转身快速朝玉米地深处走去,玉米密密地挨着,叶子被分开,又弹回去,像门一样,把根全关在外面。根全顺着让他们发愣的地方看去,他看到陈小娣拐着腿叉着腰站在田头看着这里,凶巴巴的样子。根全很无趣地朝她扯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这些日子,关金也像得了癌症一样,迅速瘦下去。

村里的那些议论,那些怀疑,他不是不知道,弟弟有五保户金——是有这么个事儿,还是不少一笔,说实在的他和老婆辛苦一年地里,吃吃用用剩下来的钱还不如五保户金多。

那日警车开出关村,他就知道情况不妙了,关村的人能放过他吗?那么多嫌疑?

晚上一早就上床了,关金躺在臭烘烘的被褥上,转头看屋南关银睡的那张床,小娣把那张床上的被子收起来了,说等天晴了,洗洗干净,冬天重新塞个老棉花进去,就是一条新被子了。那张床上躺着的那个骷髅一样的人,不躺床上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现在半夜里清净了,再听不见他的嚎哭了,关智关福也能睡个好觉,不用整夜地替他揉啊捏啊,他呢,也可以好好地抱着小娣睡个安心觉,不用怕谁看见,也不用惭愧。

房间里少了关银大小便在床上的臭味,鼻子里畅通多了,关金狠狠地抽了几下鼻子。夜里少了哭声,清净多了。关金一会儿就睡着了。

屋子里的地还是泥地,高高低低的,天气潮湿,有个坑里还有泥糊糊。关金听到床板吱嘎吱嘎扭动的声音,有一个东西轻轻地落在地上,微微哼了一声,那个东西一下一下地扭动到门口,推开了门,门没有拴。关金憋住不出声,陈小娣呢?他伸胳膊一摸,小娣也醒了,关金推了推小娣的胳膊,意思是要不要出去看看,小娣她抓住关金的手,按住了,不出声,意思是不要去看。

院子里很安静,一个影子慢慢地竖起来,坐到井口上,一动不动,看天。

屋子里很安静,关金的心跳得厉害,关智关福睡着了——这半年他们哥儿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过了很久,关金眼皮撑不住又睡着了,拉着小娣的手,小娣也睡着了,可不是吗,一天折腾得够呛。

“噗通嗵”,院子里有声音。关金好像看见细长的骨影在水里上下扑腾,他一下惊坐起来,喘着大气让自己冷静,歇了会儿,冲到院子里。井里的水已经恢复平静,关金凑近了看,看见两只眼睛,深凹的洞,苍白的仁,看着他,“哥”,好像是关银在喊他。关金定睛再一看,水波里晃着的两只眼睛是天上的月影晃碎了。一个细长的黑影儿从篱笆边上的菜地里唰地窜出去。

关金又吓了一跳,那莫不是弟弟的魂吧。

他从墙角把一个旧铁锅拿过来,盖在井上。

关银没死的时候,关金就做这个梦了,关银在梦里一遍一遍地达到死去的完善——与大家都无瓜葛,又好似某种命运的促成。但往往他在梦里见到关银落井里了,接着他就被弟弟一声长一声短的哭声吵醒,他从床上爬起来,替换关智关福去给弟弟揉肚子——其实揉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疼,又拿棉花蘸水滚在弟弟裂开的嘴唇上,“呕……”弟弟肚子一挺,仿佛胃里有东西要拱出来,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响,喷出一口酸气,挣扎了好几回,弟弟嘴里吐出一点黑色的血,这黄豆大一块血,对于弟弟皮包骨头的身体来讲,太浪费了,关金用草纸把血擦干净,扔到马桶里。

他确实不知道关银是怎么跳井的,那天夜里他没听到床响,没听到有人落到地上,也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更加没有听到井里的水声。第二天他被陈小娣摇醒,小娣着急地说,“阿哥不见了”。他才找到井里,才怀疑着盖上铁锅,是为了不让人知道,人家一定会怀疑他,连他都慌里慌张地怀疑自己呢。小娣呢,嘴是凶的,可是心肯定是善的,他不怀疑,再说她的那条腿,哪里能不出声音地拖得动一个人?

病得像骷髅一样的关银慢慢地爬呀爬,像一条冻僵的蠕虫,每一節的骨骼都不听他的使唤,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终于爬到井边,头往井石上一放,手臂撑住,把肩膀拱过来,把腿拖过来,胸口朝井水中间探去,整个身子就咕噜滑下去了,头朝下,脚朝上。小口井,下去了就不能翻身了。

七嘴八舌的,别人在关金的梦里吵嘴。“关银瘦得像骷髅了,抬个胳膊的力气都散了,怎么还有力气站起来,跳进去?”“那个坐在井底的姿势,明显是脚先落地的,莫不是有人抬着他塞进井里的?”“还说不晓得,那个铁锅谁盖的?”

“铁锅是我盖的!”关金承认。

“哦……”很多眼睛闪着寒光,恍然大悟的样子。

可是,我确实不晓得他是怎么跳的!关金极力解释,那些知道了真相,“哦”了的人转身离去,一群一群的背影。他追他们,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他一个个地告诉。

“你早就想他死了,对不对?”一个铁板一样的声音说,听起来有点像赵警官。

“赵警官,赵警官……”关金叫喊着醒过了,天大亮,他真的醒了。那些梦,夜夜要来,缠人得很,如果再做下去,他要当真了——莫非弟弟就是我杀的?

摸摸眼梢,潮的。弟弟跟他相差4岁,小时候跟关金出去讨饭,总拉着他的手,跟在后面,什么都听“哥”的。他替弟弟做了一辈子的主,就是没能替弟弟配上个女人,家里实在太穷了,女人也是要过日子的,哪个愿意跟他?就是陈小娣这样的好女人,和他关金过这苦日子也有许多不可避免的计较。

这两天,黄连春也梦见关银了,很瘦,站在哪里就像一只骷髅标本,他向她招手说,“连春,中秋节那晚,拿石头砸破我脑袋的人,是你不?我看见你了。”

黄连春拔腿就逃,“谁让你跟我婆婆在一起?你搞别人家老太婆我就不砸你。”骷髅不管她说什么,只是把手伸过来,要索黄连春命似的。逃哪去呢,四处人家的门都关着,人影儿都躲在门缝里瞧她的落魄呢。骷髅一步一步地追上来了,似乎有话要说,“连春……连春……”

扑腾一下,尖叫着连春醒过来,浑身湿透了,她看见一个人影子在窗户外面。是关银的魂吗?

黄连春小心翼翼挪到房门口,这院子四四方方的,就两个女人,青壮的男子都在外头打工,阳气十足的男人并不晓得她现在的处境,黄连春浑身冷飕飕的,第一次感觉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悄悄开了房门,外头的人影儿似乎还离得老远,她蹑着脚,靠近婆婆的房门,这屋子清冷恐怖得厲害。

黑暗里,从婆婆关红妹的门缝里传来声音,梦呓一样,极缓慢地吐出每一个字,声音轻轻的,像是喉咙深处均匀的呼吸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吓了一跳,从前她并不知道婆婆有这样的习惯,白日里那些阿弥陀佛,她以为不过是一些老太婆遮羞的把戏。

“妈!”黄连春“砰砰砰”叩婆婆的门板,连声地喊,“妈!妈!妈!”

叩门板的声音在夜里,像着急的脚步,响着回音。窸窸窣窣,猫鼠都被它唤醒了,在黑暗的缝隙里迅速换了位置,睁着乌溜的眼睛查看。

屋子外头的人影儿树影儿风影儿,晃来晃去的。黄连春浑身发抖,一边喊一边把耳朵贴到婆婆房门上。

门缝里的“阿弥陀佛”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婆婆像被一个梦魇困住了一样,黄连春弄不清婆婆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总之婆婆房里一点起身的动静都没有。

黄连春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猫从屋顶上溜过,爪子划过瓦片,尖细的碎裂声,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像探进一条冰凉的舌头,她吓得索索抖,眼泪像雨珠子从耳朵边穿过去落湿了枕头,她觉得自己的日子白过了,男人关德宝在外头工地上,儿子在城里打拼——媳妇找在外头,简直白养了一个儿子。两个男人一年到头回家一趟,倒是这个婆婆一日到头出落在她眼里,却也只是自顾自,靠得着谁?

她把灯都打开了,想想又关掉,外面乌漆墨黑的,她这儿亮个灯,不叫人啊鬼啊的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关口多少只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她躺在被窝里,拍着胸膛安定自己,不要瞎想不要瞎想……

嘴里不断念叨着,和自己说话,她好像找到了放心的寄托。过了很久,等到她还神回来,听清楚自己嘴里的话时,她吓了一跳。她嘴里念的竟然是,“阿弥陀佛……”

年底的时候,村里的路依旧没有修起来,那些花呀草呀从压扁的车辙里探出身来,依旧很无赖地占着地。

赵警官的车又来村里了,宣布关银确是自杀的。“那关银攒的钱呢?”“那井口的锅盖怎么回事?难不成自己顶着锅盖跳井的呀?”大家想起这件遥远的事,心里还有许多疑点,议论纷纷。死了关银,晚上还清净了不少,赵警官不来大家差点要把杀人凶手给放过了。

赵警官板着脸,大声宣布,“关银是自杀的,你们别瞎想了。”

关金挤在人群里。人家说过,这个赵警官,别看他夹个皮包,书生郎的样子,其实就是金村许秀荷家的仔儿,一家都是农民。关金心里满是愧疚,也满是感激,弟弟被人笑话了一辈子,可却是真正的善人,他的手一辈子没杀过活物沾过血腥,却有心杀了自己,来解放自己被穷苦病痛折磨了一辈子的身体,也体贴他哥哥,不声不响地死了,解放他和小娣一家子;现在还有灵保佑他关金得到清白的告召。

然而人群并不安静下来,“关银坐在井里,这明明有冤啊!”“人都没审查就这么结了?”“小伙子,你莫不是同情凶手吧?”大家都觉得,一个得了恶病早晚要死的五保户死了,村子穷,家属没有意见,警察不想多事了。

警察不多解释,转身钻进了车子。关村看热闹的百姓,又议论了一番,然后三三两两地带着一肚子没有得到证实的判断回家去了。

黄连春也挤在人群里,她特地注意关金的表情。他木瞪瞪的,一动不动,眼睛里泪花闪闪,再往下看,陈小娣抱牢了他的腰,他似乎要昏倒了,像癌症病人一样,在死亡阴影里等了许久,终于被告知还有救活的药方;然后这个药方却只能缓解他一时的病痛,不能把身上的癌症去除,早晚有一天新的癌症会长出来,要他的命。

黄连春从人群里挤出来,揉揉眼睛,这回她倒不嫌鄙关金一家子。

自遇到关银鬼魂,黄连春心里一直酸苦得很,脑子也突然转弯了,没有意思的,恨那么多做啥?那么卖力,都不知道替谁恨!还是活得自在一点好,就像泥路上的花草,你揪它铲它骂它十八代祖宗,它还是长得好好的,断根上长新叶,雨水足了就蹿上来,茎叶都肥嘟嘟的,不要脸就不要脸呗,春天的时候还是有人夸它们长得旺,说它们的花开得耀眼。

经历了这个事情,关金变得会思考了,有了复杂的思想。有时候想起从前老苦的日子,他感谢弟弟关银解放了他们一家子;但有时候关金又有不同的想法,觉得弟弟这一步走得太狠了,他和他们一样想看他关金的热闹,他献出自己的命,他们围上来指指戳戳。这辈子他都被弟弟系住了一只脚,跑不出关村人的嘴了。

关红妹据说更老了,现在喜欢搬张矮凳靠在墙脚根上坐着晒太阳,眼睛看着太阳一动不动,干褶的嘴唇微微翻动,里面含着“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是菩萨的眼睛雪亮,看着他们,原谅他们,保佑他们。

作者简介:

白小云:原名蔡丽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钟山》《青春》《雨花》《中华散文》《扬子江诗刊》《鸭绿江》《黄河文学》《安徽文学》《散文百家》《散文世界》《百花园》等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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