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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歌谣

2012-04-29鲁英

翠苑 2012年4期
关键词:张海雅丽外甥

1

天没亮,屋里还黑。姥姥盯着墙上的挂钟,掰着指头看荧光闪烁的分时针。

就想让新宇再睡会儿。多睡一分钟,上课就添点精气神,考清华太累。姥姥按下小拇指,分时针刚好指向6点,她下巴搭在床头上说:小哇,起床啦。她满口山东话,把外甥叫小哇。热被窝里的新宇晃下脑袋,接着睡。她打开台灯,干瘪的嘴唇凑到枕边,声音高上去:“石榴树,叶儿长,十八的大姐九岁的郎……”

新宇激灵一下坐起来,生理钟早就埋下歌谣的闹铃。他揉揉眼采取行动:穿衣下床,去卫生间洗漱,到餐桌吃金砖面包,穿防寒服,戴绒线帽,背上书包下楼,骑车20分钟赶到学校。姥姥这功夫在厨房热奶。奶热早了会凉,晚了耽误外甥喝;就等新宇下床开始热奶,出门之前喝,不凉不热正好。

新宇来不及喝奶了。昨晚黄曼兒给他短信:早点来,有话对你说。他对厨房喊了声:“姥姥,走啦!”

“小哇,”姥姥晃晃悠悠追到门口,“误不了!”奶杯举到新宇嘴边。趁外甥喝奶的空儿,她往下拽了拽绒线帽,盖住孩子娇嫩的耳垂。北京的三九天,风干硬,当心冻坏了耳朵。她开门到楼道,右腿一跺,声控灯亮了。

楼道明亮的同时,瞬间充满了温暖。孤独了一夜的寒风像无助的婴儿遇到母亲,急不可耐地钻进姥姥怀里揉搓、撒娇,冷得姥姥打哆嗦,面颊和鼻尖都是凉的。“六里桥人多车多,”她嘱咐外甥,“你便道上推车走啊。”

“知道了姥姥。”下到三楼的新宇仰起脸,“进屋吧姥姥,楼道冷。”

“晚上想吃什么?”

“红烧肉。”

“好嘞,给小馋猫红烧肉!补足了,好考上清华呀。”

新宇蹬蹬上楼,说:“姥姥中午吃什么?”

“昨儿晚上剩的饼和白菜。”

“不行!”新宇沉下脸,“喝奶!吃金砖面包!”爸爸张海出差西沙前买了两个金砖面包,嘱咐他跟姥姥一人一个。

“俺吃不惯外国味,裂心。”

“不吃?我不上学。”

“俺吃。俺吃。走吧,要迟到啦。”

新宇走到二楼,从楼梯扶手缝隙向上望,姥姥正跟他招手。这些日子姥姥每天在楼道目送他上学,替代了妈妈雅丽。嗓子眼一热,他咕哝一句:“妈!”

姥姥也扶着楼梯感慨:17岁的孩子,小哇,你很坚强!这些日子大家劝姥姥就这两个字:“坚强。”她觉得外甥比她还坚强,上高二的孩子,摊上这事人没倒下去,不错了。以前,雅丽老夸新宇是什么后,姥姥想了下,哦,90后。

姥姥进了屋赶到阳台,双手划拉玻璃上的霜花,划出一块巴掌大的空间,把脸贴上去,刚好看见新宇向上挥动的胳膊。外甥骑车已经拐过院墙,她眼前还是挥动的胳膊。很好。胳膊总在眼前晃,她就能充满信心地度过清冷孤寂的一天。

外甥每天晨出暮归,两边不见日头。但是,海军大院的人都知道,住在海淀区西三环三居室里的祖孙俩是彼此的太阳,寒冬里抱团取暖。新宇早晨一走,姥姥就盼天黑,下午5点来到阳台,明知道外甥起码一小时后才回来,架不住心里惦记,望着玻璃眼巴巴地等。等腻歪了,就数玻璃上的霜花打发时间,一朵、两朵、三朵;十朵、六十五朵、九十八朵。数混了,干脆猜花,这朵像菊花,那朵像牡丹,把知道的花儿猜了一遍,盼来外甥在楼下那句:“姥姥我回来啦!”于是所有猜过的鲜花,哗啦一下统统开在她褶皱的脸上。“俺的小哇回来啦!”她笑出了声,三步两步到门口,把一身寒气的外甥迎进热咕隆咚的家。

姥姥脸上的花儿就早晚开,开的很勉强。一个多月来她心比黄连苦,除了去大院菜场买上几天的菜,整天家里闷着。出去怕碰上人提那两字,再听别人劝她坚强,反倒怕自己挺不住。清冷的一天怎么过?练写字。没上过学,不会写自己名字;现在她必须会写,这对外甥有用。马扎放到床边,摊开练习本涂抹。她不能闲着,闲下来,心就空落落地疼。

2

半个天灰着,雪花开始飘。

姥姥在防寒服外面裹上围巾,大院菜场的肉摊小贩照样认出她来:姥姥,又给外甥做红烧肉吧?新宇在雅丽肚子里才七个月,姥姥就来北京等,除了过年回西光县耙子街住上半个月,她十七年始终在北京照料外甥。大院人都叫她姥姥。

看看案板上的肉不中意,红烧肉要用五花肉,姥姥决定去翠微大厦。出了大院东门是323公交站,到翠微大厦三站地。她舍不得花两块钱,来回等于浪费外甥两袋奶,走路不花钱,当晨练了。沿东三环五百米左转,走世纪商厦旁边的近路,穿过莲花桥隧洞,公主坟等一个红灯,40分钟进了翠微大厦。五花肉品种多,比大院贵两毛钱,买了二斤,够外甥吃四顿就行。路过果蔬柜,捡了四个苹果。日子还长,钱要省着花。

雪花铺满了地,姥姥脚下几次打滑。她嘱咐自己小心,万一摔坏了,谁照顾外甥。迈进家门,两条腿酸透了,心慌得不行,瘫在椅子上喘粗气。看见桌上的金砖面包想起来,忘了吃早点。她盯着金砖面包,慌乱的心一下子又疼起来。

去年夏天新宇过生日,他跟雅丽说,黄曼儿在味多美店过生日,请同学吃金砖面包。丹麦手艺,好吃极了。雅丽嘀咕,那面包22块钱一个,黄曼儿父亲大款,咱怎么比?姥姥帮腔,新宇考上首师大附中,比起托人交几万块钱择校费上学,一个面包算什么呀。雅丽觉得老娘说得对,新宇年底去英国考文垂,提前预习一下西方口味没坏处;附中每年组织优秀学生到国外交流,费用2万元,家里什么钱都能省,唯独儿子教育经费要敞口。雅丽骑车两个小时,满头大汗捧回金砖面包。姥姥望着外边焦黄、里面金黄的面包纳闷,丹麦是什么麦子?一个面疙瘩22块钱,能买几斤中国麦子呀?

所以,金砖面包姥姥舍不得吃。微波炉热热剩饭剩菜,好歹凑合了。午饭后在练习本上涂抹自己名字:席殿荣。

电话响了。姥姥浑身哆嗦。懒得接电话,怕医院或保险公司问这问那。跟耙子街的儿子约定好了,每天晚上通电话,这才下午哇。铃声一直响,就接了。是新宇的爷爷:“亲家母,刚寄去一笔稿费。别舍不得花。”

“亲家放心,钱够花。”姥姥说。亲家跟大儿子住天津,80岁了还写稿。

“亲家母,”亲家哽咽了,“雅丽是你眼珠子,也是我的呀!”

电话掉了,姥姥跟着哭出声:俺的娘啊,俺眼珠子没啦!穿过客厅推开雅丽卧室的门,床头柜摆着一尺大的相框,雅丽在框里微笑。张海执意将雅丽遗像放在卧室。姥姥把相框抱在胸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妮啊妮,娘想你呀!”

照片年前还是一寸的,准备做工作证用,压根没想放进相框做遗像。全国“两会”遴选医务人员,雅丽从空军总医院脱颖而出,这让做了三十年护士、明年五月就退休的她很荣光。姥姥说,想当年在耙子街,16岁的你拿着大红的入伍通知书,还趴到俺肩膀上抹眼泪呢,一眨眼退休啦。雅丽说,老娘77岁了,闺女还不退休。等新宇明年考上大学,咱娘儿俩旅游,想去哪去哪。

这话言犹在耳,雅丽人却没了。“那个啥会还没开,新宇没考大学,”姥姥下巴搭着相框,“妮就狠心走了。远得让娘找不着你呀!”

白发人送黑发人在两个月前。年二十九,雅丽先送新宇到机场,去英国考文垂交流半个月;回来送老娘北京站坐火车回耙子街过年,再接来京的公公。婆婆去世早,公公盼过年吃她做的扒海参。正月初八公公回津,她们战友几家酒店聚会。晚上给老娘打电话,说今天情人节,张海送她红玫瑰比去年那束还香。她嘱咐老娘,明天坐火车来京,她后天培训。姥姥听她咳嗽,叮嘱别着凉,洗洗涮涮的活儿都留着。雅丽从小肺弱,常年哮喘。她说没事,老毛病,就在家输液,消了炎就行。凌晨输完液,她怕张海明早出差影响休息,单独睡在老娘卧室。张海早晨去卫生间,座便上的雅丽昏迷不醒,嘴角上的血凝固了。医生从肺里抽出两千毫升血,估计她半夜如厕用力过猛,肺部主动脉破裂,呼吸阻塞致死。

考文垂回来的新宇搂着姥姥哭哑了嗓子,怎么办?生活还得继续。一年半后新宇高考,需要人照料。姥姥嚼碎最后一滴眼泪,再苦再难熬上500天。眼珠子没了,眼眶还在。

3

所有的忧伤都刻意包裹,姥姥和外甥在隐忍中等待高考到来。

门铃响了。姥姥战战兢兢上前看猫眼,保险公司那女人。雅丽去世,房产保险基金等要更换户头,姥姥放弃继承,受益人换成新宇,各种文件上要签字。席殿荣笔画多,总写错,女人几次登门服务。姥姥隔着门缝问:“什么事呀?”

“签字。”女人进屋给姥姥一堆表格。指指点点总算都写对了名字。

姥姥问,最后一回写吧?只要写闺女的名字她就受不了,要捂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劲。女人回答,估计差不多。姥姥说:“别来啦。俺受不了,扎心哪!”

女人走了半天,姥姥才到厨房做红烧肉。她做红烧肉一绝。新宇觉得比海军招待所的毛氏红烧肉好。雅丽怪老娘偏心眼,红烧鱼味道就差点。张海说,老娘做啥菜都好吃。姥姥今天心神不定,放多了盐,少放了糖,估计味道不行。晚上新宇回家端起碗,她给他夹块肉,说:“将就吃吧。”

新宇说,好香!夹块肉放进左边的空碗,姥姥也夹块肉过去。只要吃饭,他们就给餐桌左边摆上碗筷,那是雅丽生前吃饭的位置。新宇又夹肉给姥姥,姥姥的碗躲到桌下。他不高兴了:“姥姥你嘛呀?光吃白菜不吃肉,身体垮了怎么办?”

“小哇你吃,俺血脂高。”姥姥说。心想少了你娘五千块工资,能省要省啊。

吃喝能蒙混,晚上陪外甥学习对姥姥是个考验,天一黑就犯困。新宇劝她洗洗睡,她说不行,“冷冷清清撇下你自个儿,能考上清华吗?”外甥里屋学,她客厅茶几上摊开练习本,一笔一划写席殿荣。没写几个字,呼噜响了。

鼾声分了新宇的神,出来看见姥姥的头倒在茶几上,胳膊耷拉下来,口水流到手指上。往常是妈妈默默陪他,他学习累了,躺到妈妈腿上撒会儿娇。现在就剩下孤单的姥姥,他眼窝酸了,憋不住叫了声,妈!姥姥赶忙抬头,抹着口水抱歉:“哎呦,俺睡着了?小哇,你快进屋,俺也接着写。咱俩比赛。”

“不,”新宇扑到姥姥怀里,“听歌谣。”

好,唱歌谣。姥姥下巴抵着外甥脑袋开始唱:石榴树,叶儿长,十八的大姐九岁的郎;叫他叫娘俺不是娘,还得给他脱衣裳;头宿尿了红绫被,二宿尿了绣鞋整一双;大姐生气举巴掌,头一下打的叫姐姐,第二下打的直喊娘。新宇跟着唱。妈妈说过,这山东歌谣在耙子街伴过她童年,姥姥又唱到他十七岁,他觉得不亚于周杰伦的双截棍。

“小哇,”姥姥发现了问题。找出剪子,戴上花镜。“你嘴唇黑了,该铰胡子了。”雅丽生前反对用剃须刀,认为那样长得快,坚持用剪刀铰。闺女走了一个多月,姥姥忘了给外甥铰胡子。不应该。她手哆嗦,剪子要么碰鼻子,要么没绞断胡须,10分钟才折腾完。她去厨房洗个苹果给外甥,“进屋学习。”

新宇说腻了,想吃香蕉。姥姥说,明天买。他想,姥姥便秘,香蕉润肠,买来就逼你吃。姥姥光盘算省钱了,觉得西瓜、香蕉的厚皮子占份量,不能吃;苹果、鸭梨、水蜜桃,洗洗连皮都能吃,实惠。问题是再想省钱,也不能让外甥屈嘴。

日子天天过。一样也不一样。

母亲节到了,新宇在网上发帖怀念妈妈,黄曼儿跟帖灌水。两人网上聊天和手机短信,都瞒着姥姥,直到出了状况。有天晚上张海从西沙赶回来,进屋就责备新宇:

“为什么?”张海高腔大嗓吓得姥姥凑到门前想听咋回事,门啪地关上。

姥姥不高兴了,一年到头不在家,回来就发火,为什么呀?搞不清姑爷发火原因,她难免想歪了,嫌弃俺在这儿碍眼?俺对你说过,俺不讨人嫌,新宇考上大学俺就走。你出差那天俺跟你也挑明了:“你岁数还小,一个人冷清,有给提的,你就……”当时张海正往药盒里装药片,药盒抖得哗哗响,他说:“上哪儿找雅丽这样的好老婆啊!”张海心脏不好,雅丽给他配了专门药盒,七个隔舱分别注上周一至周日。他出差,她提前装好七天用药,叮嘱他按时吃。雅丽别说对张海,耙子街的亲戚,朋友、战友、同事,包括卖菜小贩托她找医生看病,她都给他们建病历。姥姥整理雅丽遗物,抽屉里整整齐齐码放了32份病历。想到这儿,姥姥觉得张海不至于反感她。推门进去。

赶上张海拍桌子。新宇推姥姥走,回屋睡觉。姥姥拨开外甥,责问张海:“有话好好说!”张海原地转了三圈才说,黄曼儿父亲电话告状,新宇和黄曼儿谈恋爱,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张海不相信,对方转过几条短信他看傻了。黄曼儿父亲通牒,如果张海不采取措施,他将亲自面对新宇。“小哇,”姥姥问新宇,“是这样吗?”

新宇红着脸不说话。

“你和黄曼儿断不断?”张海拳頭砸向桌子,“回答我!”

下一拳要砸向新宇身上时被姥姥半空挡开,她瞪着张海:“信得过俺,你明天回部队;信不过,俺明天回老家。你走,俺走,给个痛快话!”

西沙那边的确脱不开身。张海抓抓头皮,说:“拜托老娘啦!”

姥姥一连三天盘问,新宇绝口不提黄曼儿。逼得她采取行动。

周日,新宇休息半天。饭后姥姥没让外甥午睡补觉,命令他在雅丽相框前站直了,听她鼻涕眼泪地念叨:“妮呀,怨你娘啊!俺不该给他唱歌谣。他给你找了儿媳妇,不想考清华……”

这招厉害。新宇双腿打颤。惹姥姥生气他很难过,但坚决闭嘴,说出实情无异于给姥姥伤口撒盐。

“90后抬起头,”姥姥喊,“对你娘表忠心!”

“妈,我改。”新宇给相框鞠躬。然后扑到姥姥怀里,“姥姥,我改。”

姥姥的心一下子碎了。眼泪一颗颗砸在外甥头上。

4

接下来突破黄曼儿。

姥姥认识那女孩。有天刮大风,新宇说,坐同学的轿车上学。姥姥留心跟到东大门,路边黄色轿车旁一个女孩对新宇招手,新宇叫她黄曼儿。

坐601公交车去首师大附中。保安不准姥姥进,上课谢绝家长探望。发现路边停着那辆黄色轿车,姥姥躲起来,等放学的黄曼儿上了车,叫辆出租车一直跟到六环外别墅区,车费一百二。“俺的娘啊,老贵啦!”心疼浪费了外甥一个月红烧肉,她生气地喊住黄曼儿,“小妮子站住!”

“哇塞姥姥!”黄曼儿眼睛一亮,她看过新宇跟姥姥合影照。“找我有事?”

“你和俺外甥咋回事?”姥姥不绕圈子。

“姥姥听实话吗?”黄曼儿没有半点羞涩,“他是我白马王子。”

“什么子?小妮子!”

“白马王子。姥姥您别瞪眼。实话告诉您,新宇帅呆酷毙,我超喜欢他。”

看来硬的不行,上软的。姥姥掏出雅丽照片给黄曼儿。“妮呀,俺外甥没娘了。他要考清华,放了他吧。”她出了鼻音,“他娘就这点心愿啊!”

“阿姨好漂亮啊!”黄曼儿盯着照片,忽然变声了,“嘛呀姥姥,别说新宇了,这么好的妈没了,搁在我身上哭得比他还厉害。”

“啥,”姥姥纳闷,“俺外甥跟你哭?”

黄曼儿眼圈红了,说:“姥姥,新宇心里特别苦哇。他想阿姨,又不敢对您哭。他说姥姥更想我妈,哭等于剜姥姥的心。那天他求我到地下车库,扑进我怀里喊,妈,我想你想得难受!我们学习压力大,想在妈妈怀里撒会儿娇。阿姨走了,新宇没地方释放压力,我不帮他谁帮他?哎,姥姥您干嘛哆嗦?进屋歇会儿。”

姥姥半天缓过神,看来误解了黄曼儿。她把黄曼儿白嫩的手举到眼前,“你是好妮子。俺闺女要活着,准乐意你当她儿媳妇。现在早了点,学习要紧哪。求你先做俺外甥闺女行不?等大学毕业找上工作,俺这把老骨头还在,俺做主娶你当俺外甥媳妇。行吗?”

黄曼儿低下头,她和新宇已经尝到情感脆弱的苦头,学习成绩下滑。姥姥说得对,学习要紧。“姥姥放心,”她伸出手指,“欧拉!”

姥姥听不懂欧拉,但意思明白。她说好,老好啦。指指轿车,“送俺回家行吗?车费老贵啦。”路上姥姥埋怨自己,外甥想娘想得心情孬,怨俺啊。光闷在家里做红烧肉哪行,要像他娘那样和他欢欢笑笑哇。

继续采取行动。

周末。新宇午睡睁开眼,姥姥左手足球右手泳裤,说:“出去玩玩,俺闷在屋里一礼拜憋坏啦。”新宇巴不得呢。他和黄曼儿约定再不让姥姥操心,出去踢球也等于哄姥姥开心。球场上踢了一身汗,再来大院游泳馆。老姐们打招呼:姥姥下水呀。姥姥笑道,俺是旱鸭子!手指点着泳池里的新宇,外甥替俺游呢!老姐们感慨,姥姥换了个人,像眼珠子还在。

从此人们每天看见有说有笑的祖孙俩。谁要问干嘛去,姥姥说,送外甥上学呀;新宇说,陪姥姥散步。回家她练字,练字前在挂历上划勾,标示高考倒计时。

这天,姥姥一看挂历兴奋了,大日子,出门去了翠微大厦。新宇回家看到红烧肉很纳闷,没说炖肉哇。姥姥秘而不答。一会儿进他屋里送香蕉,一会儿送西瓜,最后颤颤巍巍递上练习本。

“小哇,俺送你的礼物,”姥姥揭开谜底,“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

新宇直了眼睛。练习本边角褶皱,反正面密密麻麻写满三个字:席殿荣。每页二百字,六十页一万多字,这得多大工夫啊。他腰一软,瘫倒姥姥怀里。

“小哇,眨眼的功夫,你男子汉啦。”姥姥捧起外甥的脸,“当年你在娘肚子里说啥不出来,憋得你娘扎进俺怀里喊疼,疼啊。大夫拿小刀照着你娘肚子一划,才取出八斤半的你来呀!你闭着小嘴不言语,护士拧你屁股,你嗷地吼了一嗓子,产房的孩子跟着你哭……”

关于外甥的出生姥姥每次都讲得有来道去,一直讲到他成了男子汉。今天他也给姥姥惊喜:“我‘一摸考试成绩进了前十名,考清华大有希望。”

“俺的小哇!”姥姥说。幸福像岩浆从心里喷出来,划拉一下铺满了脸。笑得皱纹都开了花,根本藏不住。

转天姥姥挺直腰板在路上迈四方步,东瞅瞅西望望,就想跟谁说话。终于有人问,姥姥嘛去。“开家长会。”她笑眯了眼,“外甥‘一摸摸到前十名,考清华没问题!”唠叨起来没完,差点误了家长会。学校门口碰上黄曼儿父亲,老远对她挑大拇指,了不起!曼儿说您是天下最好的姥姥。他塞给姥姥一沓钱,说一点小意思。姥姥挡回去:“外了吧,哪能要你的钱?曼儿是俺外甥闺女,她答应工作以后做俺外甥媳妇。俺该给俺外甥媳妇钱才对呀。”

家长会回来姥姥埋怨新宇,你这小哇,咋把俺写字的事情说了出去?班主任举着练习本夸俺,臊得俺直想钻桌子。家长们问俺这个那个,俺说,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没娘的孩子更是宝。新宇问,老师还讲了什么。姥姥拍大腿,多数记不住了,俺就記着什么“二模”、“三模”啥的。

高考冲刺,新宇早出晚归。这天晚上大雨下得猛,7点多了还没回家。姥姥找到六里桥,新宇雨中一手推车一手拎盒子。她埋怨外甥没啥不坐公交车,感冒了咋办。外甥没感冒,她高烧39度。新宇安顿她到卫生所挂吊瓶,再捧着盒子回家整理被雨水浇走了型的蛋糕。八音盒没浇坏。姥姥每天给5元零花钱,他攒了一个月买下蛋糕。姥姥进门愣了,蛋糕上蜡烛摇曳火苗,八音盒在唱。新宇说:“今天姥姥78岁生日。吹蜡烛,许愿吧。”

悲伤已经让姥姥忘了自己生日,外甥记着。她许愿:“祝俺外甥考上清华。”

吃完蛋糕,新宇要给姥姥洗脚,必须洗。温热的水撩到姥姥干瘪的脚上,左脚到右脚,脚面到脚髁,洗啊洗,搓啊搓。姥姥眼泪流不停,有一串落到新宇嘴边,他舌尖舔了舔,是甜的。甜得他睡不着,半夜溜到姥姥床上,摩挲她的瘪乳房。“姥姥,”他低语,“妈妈。”姥姥装睡,没打扰他。外甥想妈了,撒娇吧。

高考前夕领导特批张海放假三天,他回家发现了新宇的秘密。电脑旁边一束康乃馨,屏幕里有雅丽照片。网上好多帖子,张海给姥姥念:

妈,又是母亲节。我买来康乃馨,你闻闻,香吗?去年我倡议这个活动:来这里的人写下最想对妈妈说的话,省下冰棍钱,给妈妈买束花;烧一盆热水,给妈妈搓搓脚……姥姥生日那天,我给她洗脚了。姥姥会写自己名字了。她憔悴了许多。她像你一样爱我。

妈,那边的生活还好吧?正是花粉季节,你哮喘,别忘了吃药……

姥姥眼窝满了。她让张海给雅丽捎句话:“眼珠子呀,俺的眼眶老好啦!”

高考放榜那天姥姥在病床上,左手吊瓶,右手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看了会儿觉得不对劲,当年雅丽入伍通知书红彤彤,外甥通知书为什么是紫的。新宇指门外,黄曼儿北大通知书是红的。姥姥说:“外甥闺女来啦,快进来呀!”黄曼儿拿着通知书飞过来。姥姥看见了,跟雅丽的通知书一样红彤彤。她脸上又笑开了花:“小哇,妮呀,唱歌谣吧。”新宇和黄曼儿跟着姥姥一起唱:

“石榴树,叶儿长,十八的大姐九岁的郎;叫他叫娘俺不是娘,还得给他脱衣裳;头宿尿了红绫被,二宿尿了绣鞋整一双;大姐生气举巴掌,头一下打的叫姐姐,第二下打的直喊娘。”

作者简介:

鲁英,原名:范佩英,天津作协会员,供职天津宁河县广电局。在《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当代小说》《翠苑》等发表中短篇小说40万字。2001年天津百花社出版作品集《共享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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