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之火
2012-04-29海东升
A
事后,山秀想,自己不该在那个时候出来。如果早一点出来,或者晚一点出来,兴许就碰不上这事。可自己偏偏在这早不該,晚不该的时候出来了,摊上这事儿,也就在所难免。
怪就怪这灶膛太好烧了,怪就怪这高粱米烂得太快了,怪就怪这泔水桶太小了,怪就怪这电视剧太耽搁事了,怪……
烧开了锅,山秀在外屋地的洗脸盆里涮了把手,进屋擦巴几下,一甩手,毛巾稳稳地骑在暖气上。走几步,来到炕边,一拧身,坐到炕沿边上,回手,探身,摸摸炕里,粉底碎花的地板革透着热气,再往下边一摸,炕面子烫手。
转脸瞅瞅窗外,三九天的阳光贫血般地泼溅着。窗玻璃刚才还透明的地方也渐渐地爬上了哈气,毛毛茸茸地漫着千奇百怪的图景。
也该回来了。山秀惦记着自己的男人。她的男人立春一大早赶车,上县城还没回来。回头看看北墙上的石英钟,都两点多了,按说早该到了,是车误了点,还是坏在了半道?山秀心里没底。
给他打个电话吧,嘟嘟的响了,却没人接,后屋的桌子上倒唱起了月亮之上,这个缺德玩意儿,出门还忘带手机,就图希早晨多趴那一会儿热被窝。
扔了电话,山秀仍旧是坐着。伸手从果盘里抓起一把瓜子,磕得没滋没味,欠身下地,走到电视前,啪地按亮了电视。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对外国男女。那个胡子拉碴的爷们儿正细致掰微地啃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瘦娘们儿。山秀不爱看外国片,可翻了几个,不是有声没图,就是花里花搭地有点影儿,却没声,更多的景象则是漫天雪花飞舞。镇子里已经有闭路电视了,雅漠营子离镇上不远,却还在使用天线收看节目。
山秀自知是费了瞎劲,待她又拨回那个总也不走的台,那对男女仍然热情不减,啃得正欢。山秀便关了电视,又坐回到炕沿边上,对着那台黑不溜秋保持沉默的电视运气。
这些年,乡下人也已经看惯了电视上亲嘴搂抱打情骂俏的镜头。当初看时,人们觉得既刺激又难为情。大人便用手捂住小孩的眼,可小孩硬是不干,一双小手用力掰开大人的手指,从手缝里往外看。大人们呢,女人脸红心跳,男人气短,喉结蠕动。后来,后来就习惯了,见惯不惊,再碰上这种情形,看了就说,这有啥稀奇的,还不就是那点事儿嘛!甭说是外国的,港台的,新加坡的,就连咱们大陆的,不也都有吗?这点,乡下人也不难理解,这就好比那菜里的味素,不搁点,那菜甭管多香,就是不够味儿。山秀从小就生活在县城,尽管和立春这个乡下人过了三四年,好像也成了乡下人,但比乡下人要理解得透。她就想,这电视剧都是大城市里的人编的,乡下人可难得有这份情趣。这正像自己的初中语文老师讲评作文时说过的那样,不同的学生写同一篇作文,手法和表达方式往往都不同,有些人常常不注重开头结尾,中间有点事符合题目就大功告成;而有的人,则注意层层铺垫,铺垫到位,中心自然水到渠成。城里人注重铺垫,属于“有的人”,而乡下汉子,尽管这些年,耳闻目睹,有所进步,但往往绝少铺垫,毛毛愣愣,便直奔主题。
山秀寻思到这,不免脸红心跳,狠狠地骂了一句自己,便忽然想起,锅里的饭该烂了。
揭开锅,锅里的米汤如同营子后边的泉眼,当心儿一股细泉有气无力地往上涌,不时夹带几个米粒翻上,沉下。山秀拿起笊篱,捞上一撮,凑到嘴边,吸溜几口热气,掂起门牙,喕进几粒儿,一咬,软中带硬,肉肉突突,再晚一点,就烂成一锅稀粥了。山秀赶忙端过饭盆,三下两下就把饭捞到盆里。盆里堆起了粉红的山包,用刷帚一抹,山包顷刻间变得一马平川。好长时间没吃高粱米饭了,山秀想得慌,再炸点鸡蛋酱,蘸点大棚里的小菜,开胃下饭。
把饭盆端到热炕头上,山秀又回到锅台边,拿起舀子掏米汤,一看塑料桶却是满满的,是刚才忘了倒淘米水。山秀家扣大棚,忙,再加上今年猪价低,山秀就没养猪。十多个小鸡子,米汤拌苞米面,有时也吃不了,剩下的米汤,就得扔。
山秀便拎起那满满的塑料桶,小心地往外走。出了大门,往西一拐,倒进粪坑子里。抬腰,起身,拎起桶,刚要抹身进院,便听见一阵叽叽嘎嘎的娘们儿声,打东边传过来。山秀停下脚步,想听个真切,那几个女人便走到了跟前。山秀脸上堆笑,和她们打招呼。
姐几个干啥去呀?
高个子的驴剩媳妇搭茬:还能干啥去,垒墙呗。
山秀知道驴剩媳妇原先是不打麻将的,可她管不了驴剩,一赌气,你玩,我也玩,便干上了。营子里,这样的人家不少。女人这玩意,你可别小看,一旦对啥事入了道,瘾头比男人还大。驴剩媳妇就属于这样的,玩它个一天半宿的,不困,精神头特旺。
去不去呀?走——摸几圈去。其中的一个问山秀。
山秀答道,我也不会呀。
啥叫不会?舍不得钱吧。驴剩媳妇高门大嗓。我说山秀,钱那玩意,搂点儿得了,再说你们家那钱,在咱们营子里还不是头一个多,说不定哪一天,拿笤帚扫地,都兴许划拉出几张来,走,嫂子教你,保管几回就会。
山秀说,谢谢嫂子的好意,我对麻将没啥兴头。
那你对啥有兴头啊?驴剩媳妇话里带笑。
山秀脸一红,说嫂子看你胡嘞嘞啥呀?
驴剩媳妇脸一撂,拉一下同行的两三个女人,说走——人家不去,咱们玩,谁像人家,正经过日子。
另一个女人接茬:就是——
山秀的气往上撞,心里一阵阵发堵,心思话,这年月的人可真怪了,正儿巴经过日子反倒砢碜了,成了傻子了,这叫啥事啊?
山秀转身要往院子里走,那几个女人仍旧叽叽嘎嘎,不知是谁尖声尖气地说,攒那么多钱给谁花呀?连个接户口本的都没影呢?
立春这小子真熊,八成是个清水罐子。
那哪能呢?没准山秀是个实芯的。驴剩女人阴阳怪气。
同行的一个女人一捅驴剩媳妇的大屁股,说,谁也没你的好使。
去你的。驴剩媳妇撵上那个女人,啪地在那个女人的后脊梁骨上打了一下,那个女人嗷地一叫,跑到前面去了。
山秀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女人走远,咬得大牙嘎嘎直响,眼里涌满了泪水。拎着塑料桶回到外屋地,气得直打哆嗦。嗵地一下把塑料桶往地下一扔,塑料桶也不争气,晃了几晃,咣当一下倒在地上。山秀来气了,一脚踢在桶上,塑料桶委屈得一怔,哼哼唧唧向前滚去,没滚出几步,桶梁哗啦一声脱离了组织,独自弹向水缸边,桶身没了羁绊,咕噜噜向前,一直撞到北墙上,往回弹了几下,才躺在那筋疲力尽地不动了。
塑料桶不动了,山秀的眼泪却像营子后边的小河挡不住了,且带出了嘤嘤声。
咋的了?山秀听到门响,一回头,泪花莹莹中,立春推门进来,见山秀哭得挺伤心,又问:
到底咋的了?
山秀抽抽搭搭,冲着立春喊:立春,明个咱也生一个,省得让人嚼舌头根子。
立春放下兜子,过来给山秀擦眼泪,我娘又说啥了?
娘她没说。
那准是那帮多嘴的老娘们又扯啥了?
山秀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立春听。听完,立春劝山秀,听那玩意还有头啊,咱俩心里有数不就得了。
山秀说,我受不了那眼神儿。
B
山秀的娘家在县城,和立春的家隔有七八十里地。他们在县职专读书时,立春是蔬菜班,山秀是裁剪班。立春对种菜挺有门道,深得老师的欢心;山秀的裁剪熨烫,弄得地道,不懂行的咋一看,还以为是服装店买的呢。
职专毕业,山秀跟着立春回到乡下。在学校学裁剪那会,家里人的穿戴便让山秀照量,现在营子里的人看着顺眼,也让山秀做。山秀件件不含糊,钱比集上做活的便宜,样子可都是时兴的样。她还订了几样服装杂志,哪年流行什么色儿,什么样,她都早早地知道。山秀的名气,开始在营子里叫得响了。时间一长,便有人撺掇山秀:
山秀,你这手艺,该上集了,收点活,也能挣点钱,光守着咱们营子,哪能耍得开呢?
山秀便认真地问人家:能行?
咋就不行?撺掇她的人很有把握,说,你没看集上那几个收活的人,做的都是不时兴的样,你去,管保都把她们镇喽。
山秀有点不自信,问,不忽悠?
忽悠你是这个。撺掇她的人伸出小手指。
山秀也早有这个打算,只是自己做的时间短,出去收活,心里没把握。经人三三两两地一说,山秀底气足了,逢上集日,便去收活。
山秀虽说在雅漠营子出名,可在集上,人们对她还眼生,对她信不过。头两集,山秀空手而归。可山秀没泄气。第三回,拉姑上个主,是个40多岁的女人。在乡下,这个年龄的女人,穿着不大讲究,只要你做得合体,能穿出去就行。山秀明知道这点,可也不糊弄,精裁细做。下集送去,那个女人穿上一看,周围的人连声说好,美得她在集上,碰见熟识的人,就夸山秀,那个小人儿,别看岁数不大,做的活,还真地道。
人怕出名,山秀的活计,一天天见多……
立春这小子脑子活,念书学种菜时,就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拿家里照量。开春时,想在家里的韭菜地子上扣冷棚,爹说啥也不同意,说,净他妈胡扯,你看营子里,谁家那么整,还不是年年吃韭菜?
立春说,那得等到五一,现在罩上,保管早出来。
我不管它啥时候出来。爹气得几根胡子乱抖。说,我这大半辈子侍弄园子的人,还不如你个小兔崽子?
立春打小脾气就犟,听爹这么一说,还真来劲了,冲着爹喊,哪年你那韭菜卖上价了?腾到五一,年年稀烂贱。
爹气得一跺脚,指着立春,干嘎巴嘴说不出话。
娘打屋外进来,见他们爷俩像一对斗红了眼的公鸡,就赶紧劝立春。干啥呢?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看把你爹气的,还不快说句好听的。待知道了原委,娘便对立春爹说,我看这样吧,你们爷俩也别争了,我不偏不向,一人一半,六畦子韭菜,一个人三畦子,咋样?
立春爽快地答应:中!
立春爹在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动静就像秋后的蚊子。
立春找些树棍子在畦梗子上一支,上面蒙上塑料,四边用土压严实,三个小棚,白亮亮耀眼。过了一两天,阳光一照,小棚里温度升高,塑料里挂满了滚来滚去的水珠。这小冷棚,不用烧火,虽说赶不上烧火的大棚,但比露天的快。三四月份,地芽子韭菜沒上市,集上的韭菜都靠边里的小贩子从外地倒弄来,贵,又不新鲜。立春的头刀韭菜,水灵,精神,打眼,自然抢手。一斤,两块五六,一畦子下百八十斤,二三百块钱到手,而立春爹的韭菜还未拱出地皮。爹服了,尽管当面没和儿子说什么,背后却也对立春娘夸立春:咱们三儿,脑袋还中!
有了往年的经验,立春毕业后就想扣大棚。和爹商量,爹说,你能行?
立春说,没照量,咋知道不行?
爹又说,咱营子可一份也没有。
我干了,不就有了。
爹仍是二意迟迟,大棚不比冷棚,有了难题咋整?
立春说,学校里,我有老师,书店里,还有书。
爹又劝他,我看得了,种点地,比扣大棚把握。
立春睁大眼睛,看爹,顺垄沟找豆包,土坷垃当不了钱花。一个人两亩半地,使圆了劲,也发不了财。
可爹娘和营子里的人不也熬过来了?
立春说,可跟边里比比,咱那也是苦日子。
爹见说不服立春,便一拍大腿,好小子,有种!干吧,爹不拦你。
大棚扣上了,二十畦子韭菜,秋天点的种。钱不宽裕,立春能琢磨。垒墙,拉的是营子西头涝洼甸子上的垡子,自己挖,自己赶车拉,湿乎乎的,回来一码,严实合缝,不用胶泥。大棚帘子,也不用买,立春划拉稻草,自己勒。
大冬天,辽西这嘎达,韭菜上市,真贵!
立春爹,年轻时,在雅漠营子神气得很。生三个,个个带把儿,在乡下,这也是让爷们牛逼的大事。而在营子里,能和立春爹平起平坐的,般对般大的,只有二黑。
可那是过去,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立春爹,在二黑面前,就矮了半截,说话像个孙子。
同样是养头骒驴,二黑家产下的,个个都是骒驴,而立春爹的,个个都是叫驴。哑巴牲口,和人不能相比,就如同孵小鸡,多出母鸡,让人欢喜;多出公鸡,心里就烦。同样道理,骒驴值钱,叫驴蛋子就不值钱。而自己的儿子,大的二的,个个熊包,头胎丫头,二胎还是丫头。立春爹就在营子里,人前人后,抬不起头。而那老不死的二黑,却偏偏在他的面前,领着儿子的儿子,孙子孙子地甜甜地叫,臊得立春爹,扭头就走,差点把脑袋,一下子,塞进裤裆。
大和二,是没有指望了,就是他们想生,国家还不让呢。好在还有立春,爹娘就一心巴望,山秀能早点生个儿子,好给老人那挂不住的脸,添一点光辉。
山秀进门没几天,立春娘就给山秀顿顿切一碟,腌得酸酸的黄瓜,吃得山秀直倒牙。陈醋,山楂,预备个全。山秀不得意醋,得意吃辣椒,娘就说,女人家,吃那玩意,脸上生疙瘩。山秀偏不,娘嗔怪地说,山秀听话。
为了让山秀静心,气顺,爹和娘便商量,让出老宅子,搬到厚道的二媳妇那,山秀抹不开,磨破了嘴皮。可爹娘铁了心,搬走的主意雷打不动。
立春他们营子,人多地少,紧贴镇子边。乡里年年吃地,村委会没少得钱,可村,还是个穷村。三个小子,小时候,爹娘看着,心,像开花似的。大了,爹娘才觉出,这三个,都是要命的货。当官的儿子多,会富裕;老百姓儿子多,就会穷死。口挪肚攒,能生几个钱?好在立春哥三个,长相不赖,在营子里,个个都是头排人,说人儿,没费劲。
其实搬到老二那,立春爹娘也算不得硬气。二娶的是营子里开卖点的富户梆头的大丫头,梆头家没儿子,就三个丫头,梆头往大丫头身上使劲,也是正理,尽管这房子是立春爹娘给盖的,而这当中,究竟有多少梆头的票子,立春爹娘,自然心知肚明。二的女人,大大咧咧,从来不和立春爹娘计较。搬家,是为了传承香火,二和女人,哪敢不应。而大的女人,是营子里的大工头杆儿直的独生女,骄横霸气,嘴比刀子硬。大是倒插门,立春爹娘知道,那儿,没有自己立足的份儿。
大和二,真熊,他们是指望不上了。爹娘就指望着立春和山秀了。可立春和山秀的心思,没在这上。婚前两人就商量妥,三年不要孩子,利手利脚的,立春扣大棚,山秀做裁缝,三年两载,翻盖房子,搞沼气池,像辽南和边里那样,四位一体,弄出点名堂,也好带动大伙。就为这,两人那措施,早早地就用上了。急三火四的爹娘,给蒙在了鼓里,哪弄得清这其中的名堂。
C
立春打兜子里拿出药来。黄瓜生腻,他早上坐汽车进城买药,折腾一天才回来。一进屋,便碰上山秀哭鼻子。就安慰她说,别人说啥能咋地,咱俩心里有数不就得了。
山秀的气,还是没消。这帮娘们,我对她们也不错,做衣裳,少要;买黄瓜、柿子,多给,咋就这么交不透呢?
立春说,你没听人说,钱多万人怨。两年多,咱们就翻盖了房子,比咱们岁数大的,都没住上这好房子,人们不眼热,才怪呢?
谁不叫他们干呢?
立春说,这就是现在的事儿,你穷,人家笑话你;你富,人家又挤兑你,瞅你碍眼,赶明个,咱们弄扯大了,也带上他几户,搞个棚菜村。
山秀说,那感情好。
哎,山秀。立春见山秀顺过气来了,便说,我在车上听说,县科委给几个村子水泥,让修沼气池,你去问问村长,咱村有份没?要有,咱们不也省两钱儿。
山秀感到沼气池有指望了,心里一喜,高兴地答道:哎。
村长家在前街。眼嚓地黑了,山秀拐彎抹角,来到村长家。村长的大瓦房,在村里,是拔头份的。只是如今立春的港式平房一戳,他才不那么显眼了。
山秀来到大门前,两眼紧踅摸,定了定神,才看到门框上的按钮,山秀知道那是门铃。她不敢生闯,害怕那大狼狗出来,掏自己一家伙。
村长的女人听到声,趿拉着棉拖鞋,打屋里出来,拉亮门灯,见是山秀,不免一惊,稀客啊。
走进屋里,暖气烤得屋子暖烘烘的。地下的圆面桌上,村长的女人和出门子的老丫头正吃饺子。炕头上,村长就像一口倒扣的大锅,呼呼地鼾声不断。
山秀坐到沙发上,和村长的女人、丫头唠起来。唠着,唠着,村长猛地被一个鼾憋住了,哼了几声,他的女人忙过去,推推他,说,一天就知道喝,早晚喝死拉倒,要不等你,何必吃这么晚的饭?
村长揉揉眼睛,呼哧呼哧地坐起来。他本来个子不高,肚子又大,坐在那,冷不丁一瞅,跟怀孕八个月似地。他睁开眼睛,一只手习惯地往后捋一把秃脑袋上的几缕头发,啊啊两声,说,山秀来了?
山秀说,嗯哪。
村长招呼女人给他倒水,说这冷天,开会真遭罪,打乡里喝点酒回来,让风一灌,回到家,肚皮冰凉,全仗着这热炕头,暖气片子,山秀,这暖气,在营子里,除了我家,就是你家了。可话说回来,这几年,你可比我强多了。
山秀说,强啥?您拔根汗毛都比我们腰粗。
村长笑了,往炕沿边挪了挪,抽出一颗烟,点上,说,粗啥?我这当干部的,除了吃点喝点,别的,不比人多啥。
山秀心想,这些年村上卖地的钱都整哪去了?
村长的女人见村长又说得悬悬乎乎,忙制止他,说你还没过劲啊?神神道道地,说话都没个把门的,和山秀胡嘞嘞啥呀?
村长吸了口烟,从两个鼻孔里舒服地喷出两道烟线,说,山秀又不是外人,这是真话,我岁数大了,也干够了。村长的老丫头一抬脸,瞅瞅他爹那火车头般冒烟的脑袋,说那就赶紧给别人倒地方得了。村长笑了,我倒是想,可老百姓非让我干,我有啥法子。
这话倒是不假。村长官运好,天生就是个干部料,这届是支书,下届是村长,届届不到曹。过去,他在乡上弄得好。如今,村长换届海选,他就挺悬乎,也找人吃饭,拉选票,加上他们张家又是营子里的大户,人多势众,最后能和他竞争的二柱子是个雏,村民们一合计,谁干也是捞,二柱子肚子瘪瘪的,让他吃成张村长那样的肚子,得多少钱?与其让二柱子再把肚子吃圆,还不如让老村长干,他再能吃,也就这样了,还能吃到肚皮外头去。于是,村长还是村长。
辞了不干,总可以吧。村长的老丫头嫁到辽南,见多识广。
村长瞅瞅地下的几个女人,嘿嘿一笑,我干是干不出啥名堂,可不干,我这么大岁数,干啥去?
老丫头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那你老人家可就耽误事儿了。你看咱们村,和我出去的时候,有啥两样?辽南咱比不了,和边里的村子比比,也差不少吧?就说修道,你看人家那边,光光滑滑;咱们这边,坑坑洼洼,在县里雇车,人家一听上咱们这,都皱眉头。
山秀也接茬说,你看人家那边,说修道,往宽了扩,那庄稼,都有脚面子高了,说砍就砍了,人家那认识,叫高。咱们也年年修,可那叫修的道吗?
村长打了个嗨声,说,我哪有那派力(魄力)呀?
派力(当地很流行的一种洗发剂名),还海飞丝呢?村长的老丫头听爹一口白字,乐得一扑,嘴里的饮料,喷了老娘一身。她娘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生气地说,你这孩子,都出门子的人了,还没正出,咋跟你爹说话呢?
听着着笑呗。老丫头说着一瞅山秀,山秀也抿着嘴笑了。
正这当,村长的手机响了,村长的女人忙问,干啥,又找你打麻将?
村长没搭理她,哼哈一阵,放下手机一笑,打啥麻将?还不是报饭条子。
村长的女人说报饭条子,不找乡长,找你干啥?
村长一本正经地说,山秀不是外人,我也是没招。乡上这帮玩意,如今乡长一支笔,小助理员报不了,就挤兑我们,我可真干够了,你们家立春要干,给他算了。
山秀说他可不行。
刚要问水泥的事,忽然,门帘子一动,村长家的大狼狗晃晃悠悠地进来了。山秀赶忙起身,坐到炕里。村长见山秀吓得啥是的,忙说,没事,这家伙八成又喝了,反应越来越慢,有时候喝迷糊了,来人都不知道。
关于这狗,营子里有一段传闻。说这狗,原本是不会喝酒的,一次,乡上的一个畜牧助理在村长家吃喝,喝多了,歪歪斜斜,走到窗户下,哇地一口倒出肚子里的美味。狗咬,他根本不睬。人胆大,狗就胆小,人进狗退,人吐净了,清醒了,可狗吃了人的秽物,却醉了。打那以后,这狗就做了毛病,隔几天没酒,就闹。日子一长,喝不着酒,就趁人不备,咬断拴它的铁链子,踅近酒箱子边,用牙咬下瓶盖,用两个前爪,抱着酒瓶,坐在那,人模狗样地喝。
村长欠身凑到饭桌边上,顺手拿起一个饺子扔给狗。那狗懒洋洋地用嘴接住,在嘴里轻轻地咬了几下,啪地吐出一个肉蛋,然后用力一咽,把皮吃了。
村长一乐,说,这家伙也口高了,猪肉馅的不吃,专得意牛羊肉,我还真供不起了,上山秀家享福去吧?
山秀也嘿嘿一笑,叔你真幽默。山秀看到这就琢磨,那段传说纯粹是编排村长,但村长家的狗不吃饺子馅倒是实话。
村长见狗不吃,便吆喝一声,那狗便低眉顺眼,不大情愿地退了出去。
山秀见她们吃完了饭,便问村长,叔,我听说县里给咱乡水泥,让搞沼气,是真的吗?
村长一愣,清一下嗓子,说,有这码事。
山秀说,有咱村的吗?
村长说,就我这关系,少谁也少不了咱。
山秀給村长戴高帽,就是,叔是谁呀!又问,都分给谁了?
分给谁?这还没定,让我跟支书合计合计再说。
山秀急着说,叔,我和立春也想像电视里说的那样,搞沼气、大棚、猪圈、厕所四位一体的模式,分的时候,可别落下俺。
村长一笑,真有脑子,保准没问题。
山秀乐呵呵地回了家,和立春一说,两口子幸福得半宿没睡着觉。
D
日子过得好快,山秀和立春忙着大棚里的事,几天没出门,春天就过去了。
一天,立春到前街去办事,一看,十几户人家都在院外,垒起了漂亮的厕所,砖石结构,水泥罩面,很是气派。立春觉得挺新奇,一打听,才知道是村上白给的水泥。再一看那十几户人家,不是村长的三亲两后,就是常围着村长转的人。立春一下子明白了,就去找支书二平。
二平一脸为难,村长拍的板,我能说啥?
那乡上就没个说法?
嗨,乡上只管分下去,至于你干了啥,谁还管。
那咋跟县科委交代?
你呀!搞不明白,如今上头哪知道下边的事。报个表不就得了。
那我去找村长?
找?也是白搭。屎都拉里头了,还能改了不成?
E
山秀打院外进来,看看大棚,觉得很新奇,好像跟没看过似地,掀开草帘子,走进大棚。大棚里,黄瓜叶子那叫个绿,叶子上滚动着水珠,黄瓜个个鲜嫩,顺长,顶花带刺,完全是夏天的景象。出得大棚,听到圈里猪在哼哼地叫,该添食了,山秀紧走几步,来到猪圈边,掀起猪圈的门帘,往里一看,塑料棚里,暖呼呼的,几十头大肥猪懒洋洋的,有的趴着,有的在走动,有几个内急的走到墙边的粪槽子拉屎撒尿,那粪尿顺势而下,流淌,那下面竟是沼气池。
从大棚里出来,山秀觉得口渴,回屋来到双排炉灶前,啪地扭着了沼气炉,一股桔红挂蓝的火苗突突窜起。山秀把水壶坐到上边,眨眼之时,水壶盖啪啪山响,水开了,热气顺着壶盖边窜出。山秀拿下水壶,去关沼气炉,任凭她怎么使劲,就是关不住,火苗扑啦啦响,山秀脑门子上的汗,雨点般滴落。她急了,回头死呀赖口地喊立春,可她喊哑了嗓子,就是不出声。待她再回头,火苗已窜上房子,她使足了吃奶的劲,一抬腿,醒了,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梦。
天已经大亮了,立春的被窝瘪塌塌的。窗外的阳光,晃得山秀眼睛生疼。她使劲揉了揉粘在一起的眼皮,猛地一睁,窗外的阳光,正活蹦乱跳,金子般呼呼飞过……
作者简介:
海东升,蒙古族。1987年毕业于阜新师专中文系。2007年创作发表小说,已在《民族文学》《山花》《文学界》《鸭绿江》《芳草》《四川文学》《南方文学》《时代文学》《青年作家》《翠苑》《青春》等刊发表小说40多万字。有散文被转载并入选文集《半瓶阳光》。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