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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2-04-29刘书平

翠苑 2012年4期
关键词:胡说三婶老胡

怪人

黑山桥头那里,有一片竹,几棵大树。竹是山竹,树是榆树,老胡三间瓦屋,就掩映在绿林中,风光无限好,日子多锦绣,人也很平安,六畜都兴旺。就是一件事不顺心,女儿铃铃早过了花季,快进三十了,仍迟迟难许配人家。铃铃貌不美?有疵点?嫌贫爱富?全不是。看那五官不差,身材不矮,言语不俗,咋就迟迟不能落窝?

这事怪老胡,他是铃铃的爹,村人都说他,是地地道道的怪人,将女儿婚事耽误了。究竟怎的一回事?熟悉老胡的人都知道原因。

也有人说,老怪带出了小怪,女儿和爹一样,都怪。

黑山有句话,用来形容古怪人,倔强不过山竹根,固执不过榆木疙瘩。山竹根钻土钻石,碰硬不回头,义无返顾,勇往直前;榆树根生得怪,被山石挤压,就长一串一串疙瘩。人说,老胡房前屋后有山竹,有榆树,将他融进自然了,倔强且固执,不见人常态,所以女儿的婚事东不成,西也不成,迟迟难嫁。

铃铃娘说:她爹,自己姑娘好季节快过了,该放松放松尺码了。

话间,正遇张家三婶打桥上过,便接言:是该嫁了,不能让她在爹娘身边一辈子,姑娘大了,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铃铃娘招了手,唤张家三婶到了檐下,端椅坐了。铃铃沏来茶,双手奉上,有讨好之意,对张家三婶这个老媒婆子一脸恭敬。

老胡推着自行车,从堂屋出来。张家三婶看他一眼,打个招呼,便转目到铃铃身上,从上至下,颠倒着看两个来回,说:胡大哥和嫂子在这里,我说句直话,姑娘不缺胳膊不缺腿,要模样有模样,要灵气有灵气,早该为人夫为人母了,做大人咋不着急呢?不怕误了她前程?

铃铃娘说:去年在广州打工,遇到过,没弄成。今年在家,也就没机会碰到合适的人。你这当婶子的,帮她操操心吧,到时接你喝酒。

张家三婶说:酒可以不喝,这心我要操,但要把话说清楚,条件别太高,要降一点。

铃铃娘说:我们没讲啥条件呀。

张家三婶说:你不讲条件,胡大哥肯定有条件呀,不然咋会成剩女?

老胡接话:要说有条件,我也有条件;要说没条件,我也没条件。

张家三婶说:到底有条件还是没条件?你说出来,我放在心上。

老胡说:当然有条件,我的条件是,作为一个男人,要实诚,童叟不要哄。

老胡的话,只要细听,多是五字言。这种语速语数,简直成了模式。他的语气冷刻,不见柔情,好像如铁似钢,给人感觉是,话碰击到山壁上,有铛铛的敌我矛盾。老胡说:人活在世上,说话不算数,让我很反感。

张家三婶一笑:好简单的条件,说明白点,人只要实诚就行?正巧,我有个老表,叫王实春,在王家坪村是个有名的山竹根,有名的榆木疙瘩,和你胡大哥不走形。看来,缘分到了,不是一样人,不往一处行。今天下午我就给你带来,真正的老实娃子,长得也敦实,说话无空虚,一是一,二是二,做事铁板釘钉,保你一见就喜欢。

铃铃笑,娘也笑,张家三婶的话,让她们心花怒放。

老胡仍冷面如铁,说:不用你带来,让他自个来,我要当面试试他,是哄人的娃,三句就露馅;不是哄人娃,千句也不虚。

张家三婶嘿嘿一笑:你这人真是有点怪。好的好的,我说个地方,他自己来。

老胡说:我这人不怪,是别的人怪。就拿我们的村长来说,当着这大官,嘴上还无毛,上前年,说建养猪场,三年无动静;去年,说整修公路,结果放了屁,路还是老样。你在路上走,棱子顶脚板,骑自行车走,棱子伤轮子。

铃铃娘说:一说就说到一边去了,尽唠叨些芝麻绿豆的事!

老胡说:那就不说了,托三妹操心,只要人实诚,我会同意的。铃铃也会同意的,她娘也会同意的。

张家三婶说:好的,我就让老表王实春下午来。

老胡说:把时间说准,下午几点?

铃铃娘说:又不是开客车开飞机,时间定这死干啥?早点晚点有啥不行的?你不要太机械了好不好?

老胡说:小事看大事,时间看诚意,你晓得个球!

铃铃附和爹说:人要讲诚信,时间定好了,就按时间来,不然不诚心。

铃铃娘捣了女儿指头:看看,简直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话全是五个字。

张家三婶嘿嘿笑了,说:那就下午两点让我老表来。

老胡说:两点不行,我出去有事,那就3点吧。

铃铃说:两点咋不行?早就早点吧。

老胡说:两点我回不来。

张家三婶说:那就3点,行吗?

老胡点了头说:让他自己来,现在说准了,3点在家见。

老胡推车上桥,张家三婶跟出来,让他带。刚跨上车,滑行不足丈远,张家三婶重重坐了,幅度太大,车子猛晃几下,稳住了,接着又前进。

车子边走,张家三婶边说:你是实诚人,也想找实诚人。

老胡说:人不实诚就害人。那年大饥荒,村里缺饭吃,上面要产量,村长往上报。村长老子那时是村长,拼命报高产,要得好表扬,上面没给救济粮,我娘饿死了,爹也饿死了。哄人就害人,害人就哄人。

张家三婶说:我记得炼钢铁那年,铁水里丢石头,凝固了就交上去充数量。不过,时代变了,那时是那时,现在不同了。

老胡鼻孔哼了一下:咋不一样?老村长死了,儿子当村长,看看这条路,烂成啥样了?上面不来人,只听嘴一张,村长得奖金,假话换利益。最近,村长儿子被安排到乡上了,听说又哄人,一代一代哄,想着就生气!

自行车在坑坑洼洼里行走,老胡车技不错,还是晃来晃去,终于不能平衡了,倒在路上,老胡正压在张家三婶身上,笑了一路人。

旁边有人开玩笑:老胡平时是个正经人,现在也不正经了,竟敢在大路上打皮绊。

老胡说:只要她承认,皮绊就皮绊。

张家三婶站起来,臊红了脸,拍拍身上的灰,又打了老胡一下:嚼舌头!好吧,不坐了,你走吧。我让老表王实春下午到你那里,你看看,确实是个好娃子。

老胡说:你就说三点准时,看他能不能讲信誉。

张家三婶说:你胡大哥实诚,我老表比你还实诚。我说3点,他不会拖到3点零一分。

老胡露了笑容,说:好吧,我就要这样的实诚人。

张家三婶臀部大,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腰身扭得很风流。

路上人开玩笑说:三婶子摆得好美,是不是有意惹人?

张家三婶说:惹你了?贱嘴,该掌!

老胡跨上车,一路摇晃,一路颠簸。

太阳在天上挂着,天气好晴朗。山是绿的,村舍是灰的,像棋子一般摆放在山腰上。窄窄的坝子,点缀着不同的庄稼,其色调错综复杂,倒也美艳。张家三婶正在路上走,身后有笃笃笃的声音,回头看了,一辆拖拉机在身边停下,让她坐了。

司机说:你常年穿针引线,也不给王实春找个媳妇,那么实诚的人,30多岁了还打光棍。

张家三婶说:桥那头的老胡你熟吗?

司机说:这人死脑筋,咋不熟?

张家三婶说:老胡有个女儿不错,配不配王实春?

司机说:你这一说,我倒觉得太合适了,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配!

拖拉机过了黑山村界,到了王家坪村。路边一群鸡,挡了路道,司机刹住轮子,张家三婶顺便跳下来,脚一空,摔在地上,站起来有些尴尬,挥挥手,让司机快走。张家三婶正提裤看膝盖,有人叫她表姐,抬头看,正是王实春。然后便说:今天下午让你看个姑娘,高兴不高兴?看,为你的事,把姐腿都摔伤了。

王实春说:谢姐了,以后酒补。哪里人?

张家三婶说:黑山桥头的,姑娘长得漂亮。

王实春说:漂亮也不能吃,过日子全靠实诚。

张家三婶说:你这德性和那姑娘爹一样,你找那种姑娘,简直是奇配!

王实春说:啥时去?

张家三婶说:今天下午?

王实春说:几点?

张家三婶说:非得要准时?

王实春说:人要讲信誉,小事看大事,说啥时就啥时,哄了人就没意思。

张家三婶笑了一下。她记得,前年春上,她介绍了一个姑娘,长得不差,也很灵便。当时姑娘满口答应,说次日中午到王实春家相亲。王实春很高兴,备了酒席,备了彩礼。然而,姑娘次日没来,第三天才到。王实春一见,有些生气,借口出去办事,躲开了姑娘。姑娘觉得蹊跷,找到张家三婶问原因。张家三婶还想往拢撮合,王实春倔倔地说:说的时间不守信,这种人我反感!

今天,张家三婶特地交代说:这次不是姑娘到你家,而是你到人家那里,可得按时间去。

王实春伸出三根指头;是今天下午3点吗?

张家三婶点头说是。

王实春又问:就是桥头竹林那家吗?

张家三婶又点了点头。

从王家坪到黑山村,不足四里地,全是机耕路。王实春吃罢中饭,刮了毛胡洗了脸,换上簇新的衣服,戴上手表,收拾得有模有样了,便骑了自行车,往黑山桥头去。

气候温润,太阳暖和,骑车看媳妇,一路心情特好。他看看手表,时间很充裕,3点赶到,决没有问题。去年,他在广州打工,有人帮他介绍一位姑娘,也是黑山人。姑娘跟媒人說,中午12点见面。他打工的地方,离姑娘那里将近三站路。刚上公共汽车,突然见一个老太太捂着头,哼声不止。过了一会,便从椅上滑到座位下了。车上乘客见了,都在避让,没有一个人插手将老人扶起。见此情形,王实春把老人扶了起来,但老人失去了知觉,身子如面团。司机突然刹了车说:这里有个急诊室,有好心的人,赶快把老太太送去抢救。王实春立即背了老人,下了车,疾步往医院跑。待安顿了老人,再赶到姑娘那里,12点已过20分了。他想解释迟到原因,姑娘却一脸不悦,说:不说了,我要去上班。

去年约会不成,他不怪姑娘,是自己误了时间,如果缠着姑娘,那就失了男人的志气,所以,后来将责任都归结到自己一方。这次,3点见面,必定不是在广州,几里机耕路,轻走慢爬都到得了。自行车在土路上行走,不平的路面,颠颠簸簸,他觉得悠闲自在,嘴里轻声哼着小调。

这时,恰遇老胡往回赶,车速太快,猛地追了尾,两辆车同时倒下。

老胡说:你这年轻人也是,后面没带人,难道不敢跑?骑车就骑车,唱个啥歌呢?这么宽的路,你偏要挡道,不让我走是不是?

王实春说:你这人真怪,撞了我还有理?

老胡说:要唱上舞台,车上唱啥歌?

王实春听得很烦,反驳说:我唱我的歌,你走你的路,碍你啥事?你撞了我,不赔礼道歉,反倒找我麻烦,到底讲理不讲理?

老胡说:没理和你讲,车圈撞瘪了,你睁眼看看,还能不能骑?

王实春也找理由说:要横扯就横扯,我尾灯撞掉了,你说咋办?

老胡把车扶起,看看脚踏子,说:踏板摔弯了,你说该咋整?

王实春说:你想咋整?

老胡满嘴硬话:必须赔我车!不说空话了,必须必须赔!

路人三三两两过来,围着看热闹。

王实春说:我在前,你在后,到底是谁的错,请大家来评评。

老胡说:你挡我的路,这是谁的错?车圈撞瘪了,这是谁的错?踏板摔弯了,这是谁的错?今天你有千张嘴,也别想说脱!

王实春说:想赔是不是?

老胡说:算你很聪明。我还有事等着办,没时间闲扯,要么赔我钱,要么给我修。

王实春很火,理直气壮说:你是讹诈我,别想!

围观者大都是黑山人,认识老胡,自然就护着本村人:年轻人,给点钱就走吧,紧扯也没啥意思。

王实春说:要赔钱,也是他赔我,临不到我赔他。

老胡见帮话的人多,有胆量扯,上去就要锁王实春车子。两人开始争斗起来,拉来搡去,矛盾慢慢开始激化,只差未使拳脚。有几个围观者上去拉偏架,把王实春擒住,给老胡提供锁车机会。老胡果真锁了车,拿着钥匙,心中暗暗庆祝胜利。

王实春抬腕看表,3点还差一刻。他突然慌张起来,看看被锁的车,拔腿就往黑山桥头奔跑。这种举动,让所有人搞不明白,他怎么弃车而逃呢?

终于,正巧3点整,王实春赶到了老胡家。进门见到铃铃,顿时犯傻了,这不就是去年在广州约会未成功的那个姑娘嘛!当时,既有点害羞,也有些尴尬,说:是你?

铃铃也惊诧:没想到是你!

铃铃娘立马请坐沏茶,细细观看一番,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

铃铃说:去年咋迟到20分钟?

王实春叹了一声,便说了在车上救老太太的事。

铃铃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咋没给我解释呢?

王实春说:你没让我解释,说要上班。

娘将铃铃叫进里屋说:我看准了,是个好娃子,很实诚。

铃铃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这时,老胡推着车进了堂屋,一见王实春,陡地傻了。

铃铃说:爹,人家准时3点来的。

王实春看了老胡一眼,站起身就走,心说:这样的老丈人,让人遭罪!

老胡在身后说:不是他挡路,3点我准回。

暖意

大雪如席片,飘落得也骇人,满世界都变白了。

天冷寒,雪风吹过来,刺骨割肉,脸被削得如辣水在泼,手脚冻得木头般僵硬。户外的人都娇气得很,纷纷归家,安乐窝始终少寒气。

这住宅小区建筑很别致,像古代圆楼一般,房子围成一个圆。于是,小区内就出现一个圆场子,酷似西班牙斗牛场,却不曾斗过牛,只供本小区人晨练,抑或晚走,也供一些老人日常歇耍。场子四周是几排长凳,木头的,一些老人喜欢坐上面歇歇腿脚。场子很安静,只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都欢欢地忙碌着,堆雪人,滚雪球,那细嫩得如洋娃娃的脸,挂满乐趣。天真童年,可爱得醉人。女孩叫娇娇,她斯斯文文滚雪球,手下的作品,先如鸡蛋,再滚,如鹅蛋了;继续滚,费很多心思,怎的就圆不了,像个橄榄球。她沮丧,憨憨地望着这橄榄球呆怔,心说,怎的就不圆?

两个男孩看了她的球,讥笑着,傲慢得一脸快活。

娇娇指其中的胖男孩,有怒言:不准笑!

胖男孩果真没笑,那瘦男孩却仍放肆:你那雪球没我雪人好看。

娇娇更怒,抓了瘦男孩围巾,要扯掉它。瘦男孩不让,双手护着,终于没扯下来。娇娇再使新招,又去踢他的雪人。瘦男孩立马展开双臂,将其挡住,没让脚抛出去。

场子里,来了一个大人,是一位老太太,她寡瘦的脸,呈现着蜡黄颜色。那腰板挺直不了,有如半边括号,是一根楂木拐杖把腰杆撑着的。冷寒的天,莫不是来看小孩玩雪?她也寂寞?反正艰难地站在雪场上,茫然的,且又无奈,从颜面上定能窥得出,有无尽的愁容,因为眼角上,有一丝红,眼目还潮湿着。

风刮得呼呼呜叫,吃人似的寒凉。看着老人衣服,格外的单薄,风扫过来,让上下的衣服随风而动。

老太太一阵艰难地咳嗽,罢了,还喘息,喉管里挤出悠长的音调。

这声音让娇娇觉得奇怪,呆着看,呆着听。

老太太一定很累,要在这场子里歇憩?雪天人少,来这里才会安静?

娇娇看着她,没换眼。胖男孩和瘦男孩没看,只顾玩自己的雪。胖男孩头弯得太低,帽子落下,把雪人的鼻子碰掉了。有一丝遗憾写在脸上,便重新安装新鼻子,竟不如前面的好,看得出,胖脸上有遗憾。

老太太缓过一口气了,走向长凳,先用拐杖扫了雪,再用瘦手把凳面刨出来,一块黑木板就露在眼前了,坐下去,长长一声叹息。身子呢,软如面团,不见丝毫昂扬。落坐了,又咳嗽,喉管余音缭绕。

左边二楼阳台上,站着一中年妇女,其貌不俏,声音却好听如黄鹂。她尽情倾泄着肺腑之言,还对着场子捣指头:你七八十岁的人了,不懂道理,简直枉活了。你大儿子家你不去,二儿子家你也不去,偏偏要赖在我家。你是三个儿子的老妈,难道就我这个老三会养活?我家是银行,会造钱?

老太太耳朵聋,飘来的声音,虽字字铿锵有力,全听不见。问娇娇:那楼上好像在吵?都吵些啥?

娇娇慢慢走近她,立在长凳边,帮忙重复了楼上的话,虽奶声奶调,话也有点语无伦次,却让信息送进老太太的耳鼓。

自然是一脸无奈,唠叨说:做媳妇的,只晓得吵!我不是出了你家么,还吵?

阳台上的妇人肯定听不见老太太的话,继续对着场子指责,每一句都如寒风一样削人。

阳台上,又多了一个男人,挥着手,压制住妇人的张狂:吵啥呢?咋没个完呢?把她吵到雪地上去了,还不甘休?

妇人显然不容,声音烈烈的,挥舞着手臂,继续用嘹亮的声音发怒:我咋不吵?让别人评评理,她这个月住满了,又到初一了,应该去她大儿子家,偏迟迟不起床,就像去年那样,我不吵,她就多呆两三天。

男人握理不退,争辩道:不是下雪嘛!她敢在雪地上走?

妇人说:下刀子也该到老大家去。她走不动,老大难道不能来接?再说,她现在去场子里,不是走得很稳当嘛!

这些话,周围邻居也都听得仔仔细细。右边楼房四楼,一扇窗开启,探一颗头出来,听完左楼上的骂,便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这种话难道是儿媳妇说得出的吗?

娇娇一望,是母亲说话,就大叫一声:妈妈,我在玩雪!

母亲招手:快回来,天冷,你手套都没戴,也没吃饭。

娇娇摇摇身子,回答得挺坚决:我不回来。我不冷。我不要手套。我不想吃饭。

大人的指令,孩子一句不漏地回复了,观点与大人意思正好相悖。

母亲又一次提高声腔:娇娇,你再不听话我就要打。

母亲的话,仍无权威,回答说:我不回来。我不冷。我不要手套。我不想吃飯。

母亲又能把小乖乖怎样,也就软了一头:好了,冻坏我也不管你!

老太太一指右楼,问娇娇:她说啥?

回答说:要我戴手套。

老太太催促娇娇:小手冷,去戴吧。

固执地摆摆头,把眼前这张老脸盯着,好像要在苍老的毛孔里,提炼出一点什么东西。

老太太潮湿的眼睛,闪烁出慈光,看面前这双小手,色调如红萝卜。便忆起从前。那时候,到了雪天,她三个儿子也高兴得很,在雪地上嬉戏,打雪仗,堆雪人,小手也冻得赤红赤红。等儿子回家了,扯了小手塞进衣袖,把红色暖褪,变成本色。现在,看到的这双小手,更是柔嫩得令她心疼。扯过来,往袖里装。

没有顺随,小手还有些力气,从老太太手中挣脱了。

雪还在下,刺骨的风还在刮,咋这样冷呢?冬日如此的长,竟没有个尽头?

老太太又一阵咳嗽,接着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始终停顿不下来。

呆呆地看老太太,一双小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子晶亮如葡萄。

很长一阵,咳声休止,蜡黄的脸就多了一丝微红。那双有些潮湿的眼睛,再次看到娇娇小手,问:小乖乖,冻得疼么?

小脑袋就摇了摇说:不冷。你冷吗?

老太太说:我不冷。

娇娇说:不冷怎么咳嗽?

老太太说:老了就爱咳。

娇娇问:你怎么不在家里烤火?

这话问得如此尖锐,怎样来答?既然不好回答,也就不答。

娇娇问:你手冷吗?

老太太说:大人不怕冷。

娇娇问:你饿吗?

老太太说:不饿。

每句话,都被老太太堵了,一时间,没话再问下去。小手伸出来了,突然触摸了老手,寻找到一个话题:你说不冷,怎么这样冰呢?

问得尖锐,竟哑口无言。

那双搭在拐杖上的手,皮在骨头上贴着,一根一根骨头,分分明明展现在眼下,绿筋在皮上拱着,壮如蚯蚓。

娇娇觉奇,下意识看了自己的小手,怎的就不一样?便用了些力气,扯过老太太手,往自己袖管里插。袖管太小,塞不进,再塞,还是枉费心机。

两个男孩见了,嘿嘿笑,觉得娇娇与老人玩耍,舍弃地上的堆雪,也来凑热闹,争抢着扯老人的手,往自己袖里插。终是空忙了一场,袖太窄小,塞不进去。

胖男孩说:塞我衣里。

瘦男孩转过身说:塞我背里。

都试图创造一个奇迹,满足自信心,然而,理想都无法实现。

面对天真,老太太无忧了,也无愁了,脸上漾起快慰和幸福。

娇娇问:奶奶,你头冷吗?

仍是那句轻轻松松的话:奶奶冻习惯了,哪里都不冷。

娇娇摸老脸:好冰,你说不冷,在哄人。

猛地刮来一股雪风,夹带雪粒,打得脸刺疼。

老太太咳声再起,一声两声,一阵两阵,久久不止息。

娇娇一下靠在老太太身上,将风挡了,并伸了小手,捂了老太太的脸。

胖男孩和瘦男孩又凑热闹,都挤上,包围了老太太身子,都笑嘿嘿为她裹手。

胖男孩突然取了尖顶帽,一下盖在老太太头上,只在头顶上放着。

瘦男孩愣了一下,扯下自己脖上的围巾,给老太太缠了。

娇娇看了尖顶帽,又看了围巾,自然也想显能。于是,撒腿就往家里跑,很快返回场子,左手拿了小手套,右手拿了两块巧克力。

先把巧克力给了老太太,推让,再推让,还是坚持塞在老太太手心里。

小手套也要给老太太戴上,手大了,戴不上。胖男孩和瘦男孩捉了老太太手,三人使足了劲,折腾多久,无济于事。

戴不上,也就罢了,娇娇挂一脸遗憾。

雪风停了,老太太周身被围着,风寒少了,不再咳嗽,眼中却有泪滚出来。

娇娇不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老太太伤了,呆着,傻着,不敢动弹了。

男孩也觉好奇,问:奶奶怎么哭了?

老太太脸上立即绽出笑容:不是哭,风吹的。

三颗小脑袋,仰望天空,看风是否还在吹拂。

娇娇说:奶奶吃巧克力。

老太太笑着:小乖乖,等会再吃。

娇娇说:不喜欢吃巧克力?

胖男孩跑开去,对着房子叫喊:妈妈,你把红豆糕给我拿下来,我要吃。

母亲果真送下来几块红豆糕,锡纸包装,方方正正。

接了红豆糕,跑回来,逼老太太吃。

瘦男孩说:我家还有驴打滚,比这好吃!

言毕,也行动了,大声呼叫起来:妈妈,给我把驴打滚拿来,快点,我要。

楼上接话:早上让你吃你不吃,这会怎么想起来要吃呢?

话虽这样说,小皇帝有命令,能不遵旨,就快快地送来了。

自然不是自己吃,要给老太太。

见呈现在眼前的红豆糕和驴打滚,娇娇有些慌,人家有好吃的,她却只有两块巧克力,很是过意不去的。思量一下,也对着右楼喊话了:妈妈,我要吃菠萝香酥,快点!

便有一个妇人下了楼,穿着高跟鞋,戴着皮手套,有一头好看的披发,其形貌与气质,有如演员。这妇人翘了一根指头,捣娇娇一下:小东西,一直在雪地上冷吗?

娇娇没言声,接了菠萝香酥就跑到长凳旁,逼老太太吃:好香好香,好酥好酥,好吃得很呢。我爸爸从深圳带回来的,要好多好多的钱!

胖男孩争执起来:我的红豆糕比你的菠萝香酥好吃。

瘦男孩也不示弱:我的驴打滚要一汽车钱才买得到。

娇娇不服:我的菠萝香酥要天多钱才买得到!

几条小嗓子叫嚷,如林中小鸟在清晨中歌唱,场子里,好不热闹。周围房子的窗户,一扇扇开启,有头探出观望,显然不明白,这堆人干啥。

天怎么还不晴?雪怎么还不住?老太太怎么又开始咳了,咳得好艰难,几乎算得狂咳,看得出,她有意在忍,终没忍住,反而更咳得狂躁了。

谁家小狗要出来逗留,到场子里,散了一圈步,在长凳边,洒了一泡热热的尿,就听得楼上主人召唤了:小宝宝,快回来,外面冷哩!

小狗扭头看,找到了主人悬在窗上的头,顺从地跑了,雪地上,绽放出一串浅浅的梅花窝。

三个小孩嚷得好热闹。浓酽的情,将老太太浸泡着,让她瘪着的胸腔里,翻腾着热浪,冲击着她寒凉的周身。那双老眼里,慢慢地,盈满了两汪泪。看着周围站着三个孩子的母亲,她说话了,也算是给孩子的大人汇报心言:这久,三个娃儿都在孝敬我,我好喜欢!

娇娇母亲爱怜地蹲下身,给女儿戴了小手套。

娇娇猛地扯下母亲的皮手套,急匆匆往老太太手上戴。戴上了,小脸上乐出一朵花,很骄傲的样子。

胖男孩母亲问老太太:雪天,咋坐这呢?

老太太没听清,只是把胖男孩母亲看了一下,抬了臂膀,将泪拭去。娇娇母亲说:这老太太在这里坐很久了,好像是左边二楼的,刚才我听到家里有人在吵她,好像临到老大养活,今天在催她走。

话间,那中年妇女又出现在阳台上了,有话声飘来,脆若黄鹂:你大儿子也不自觉,要是晴天,太阳升多高了,现在咋还不来接?瘦男孩母亲走上去,拍老太太一下,向楼上一指,小声问:是不是不孝顺?

老太太停顿一会,说:也不是不孝顺,就是怕我多呆了,要让她吃亏。

娇娇母亲说:一个老人,又能吃多少呢?难道三天五天就吃穷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像要吐完积在胸间的瘀气,轻声说:唉——活得太久了,也没多大意思。每天咋这样长呢?

拭净的泪,又再次盈滿了眼眶,好像有诉说不完的怨悔。

这话,孩子听不懂,三个母亲都能掂量得出,老太太身上好沉重。

娇娇母亲拉着娇娇,说外面天冷,让她回去。

娇娇看着老太太,迟迟不愿走。母亲拉拽,仍不想移步,小嗓子突然有哭声:妈妈,看奶奶好冷,让她到我们家烤火吧。

胖男孩说:妈妈,把取暖器拿来,给奶奶烤,她冷。

瘦男孩也开腔了,用劝言说服母亲:你说过了,要尊敬老人,怎么不拉她到我们家烤火呢?

娇娇母亲也很动情,上去拍了老太太肩,问她:老奶奶,您到我们家去烤火行吗?

老太太一脸谦恭,她觉得受宠了,又一股泪水涌出来。

娇娇母亲说:走,那就到我们家去吧。

身后有人接言:谢谢了,我来接娘到我家去。

老太太说:老大,咋来这晚?

这男人说:妈,下雪天,想您多睡一会。

话毕,向大家送去感激的笑意,便背着老太太,走出小区。

作者简介:

刘书平,湖北省文联文学院院长,湖北作协委员,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过《刘书平文集》及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告别爱情》《老家百姓》《情感漂流》等八卷,小说作品多次获奖。其小说《户口》已被改编成电影《山里山外》,现已播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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