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以继夜
2012-04-29范雪
星期五的中午十二点,海淀区一个著名大学女生宿舍里,门紧关着,窗帘也严实地闭着,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岳海伊还在被窝里,她刚睡醒,但还想躺着,不愿起床,于是就裹住被子,发起神思。
30年代的时候,上海的几个作家和出版商一起谋划编一本叫做“中国的一日”的书,时间特别定在了1936年5月21日这一天。在这之前,高尔基正在苏联编更大的一本书,叫做“世界的一日”。所谓一日,比较客观的说法,应该是从半夜十二点到另一个半夜十二点吧,可是因为半夜总是在睡觉中度过,除了记录记录做爱和做梦,似乎也无甚好写,于是,砍去几小时,一天大概就是十几个小时。而那些或者闷热、或者寒冷的早晨就是一天的开始。睁开眼,电车驶过南京路,黄浦江上汽笛轰鸣。
岳海伊从30年代想到了自己:早上啊,因为这学期没有课了,好久没有一大早起床了呢。不过,说起来一天的开始这件事,以前的人和现在的人不同,坐班的人和不坐班的人,一天的起点好像也差了很多。
现代人其实是很重视健康这件事的。精致的作息时刻表在网上广为流传。概括一下,总归是要求早睡早起,作息规律。九点到十一点留给淋巴排毒,因此此时最好修身养性,聆听音乐。十点上床,为了十一点让最关键的脏器肝和肾开始排毒,一点是胆,三点是肺,五点大小肠。早上七点必须吃早餐。早餐……真是遥远的记忆。不过,岳海伊翻了个身,又想到,良好的作息未必带来牛逼的人生。那著名的人类们的作息是怎样的呢?在这个问题上,最广为人知的人类应该就是康德吧。四点四十五起床,九点到一点写作,四点到五点散步,著名的爱弥儿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段,然后又是五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晚上十点上床并迅速睡着。数十年如一日都这么规律,实在是对人的品性要求太高了。不过,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康德不是一生都有强烈的疑病症吗?怕是因为恐惧才如此自律,而且他有一个好仆人,忠心地监督他,直到自己疯了。
但是,其实也不是所有牛人都是这样啦。反例比比皆是。毛爷爷就是著名的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嘛。在延安的时候,因为这个习惯把胡乔木的胃都熬坏了。结果毛爷爷不仅活了很久,且成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笛卡尔也是,他大概是杰出人类中睡觉最多的,而且也是直接睡到中午的那种。哎哎,但是也不能这么说,阿奎那还是著名的不运动的大胖子呢。成为杰出人类跟几点睡觉也没啥必然关系。岳海伊越想越清醒,就准备穿衣服起床了。
正在套毛衣的时候,宿舍门开了,岳海伊的室友林夏儿回来了。
“你刚起床啊?”林夏儿并不惊讶地问岳海伊,同时打开了宿舍的日光灯。
“嗯,”岳海伊坐在床上边穿袜子,边对着林夏儿坏笑,“这个点儿回来,旅馆刚退房啊。”
林夏儿坐在椅子上很媚地笑了一下,“哎,累死我了,每次开房都睡不好。”
“那你们还得互相好好适应适应啊。”岳海伊穿好了衣服,拿着洗漱用具开门去水房了。
洗漱好了回到宿舍时,林夏儿已经打开电脑开始写论文了。岳海伊一边往脸上擦保养品,一边跟林夏儿说话,“你不睡一会儿?”
“不能睡了,要写论文了,不然来不及了。”林夏儿撅了撅嘴就转过头去继续对着电脑。
“我一会儿去图书馆了,晚上可能晚点回来。你记得锁门睡觉哦,我带了钥匙。”
“嗯,”林夏儿摆摆手,“好好玩哦,亲。”
岳海伊点点头,穿上一条到脚踝的羽绒服,又找了一双走路还算舒服的粗跟高跟鞋,然后收拾了一下包,放了支睫毛膏和唇膏进去,抱起三本硬皮的厚书就出门去了。
虽然是冬天,但白天出了太阳,又没有风,所以还不是很冷。岳海伊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发现看着阳光明媚的中午竟有点睁不开眼睛。她拍拍自己发紧的脸,使劲张了张眼睛,不知道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了,还是其实睡得太多了,有点肿胀的感觉。
到了图书馆,岳海伊先去还了书,然后又在三楼的人文社科阅览室借出来两本书,一边翻着一边下楼,打算到一楼的工具书阅览室去查年鉴和地图。往工具书走的时候,岳海伊发现系里的一个青年教师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歪着头倚着书包,好像睡着了。她走进了一点儿,从包里拿出手机,对着老师拍了张照,就放轻了一会儿脚步,往目的地去了。
“本来想先上会儿网的,还是算了吧,”岳海伊自言自语着,“老师一定是六七点就起床了,到了这会儿都该午睡了,我竟然才刚刚起床。哎,下午一定要把该弄的都弄完啊。”有了些紧迫感,岳海伊放下包就穿进书架之间了。
岳海伊是中文系的研究生,目前正在写她的毕业论文,内容大概与30年代邵洵美在上海办的金屋书店有关,因此需要查查当年上海的地图什么的。看完了需要在工具书查找的资料,差不多已经要五点了。北京冬天天黑的很早,岳海伊从工具书阅览室走出来,发现之前还明亮的有点刺眼的晴天,现在已经是蒙蒙的铅色了。她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哎,是我。”她轻声说。
“哦,我准备洗个澡就出门了。你怎么样,图书馆的事情弄完了吗?”
“嗯,差不多了。那我大概收拾收拾也往蓝旗营那儿走啦。”
“好,我们五点半在五方院见。”
“嗯,好,拜拜啦。”
因为是周末,岳海伊晚上要跟男朋友一起吃饭,聊聊天。她的男朋友叫郭天,在计算机系读研究生。岳海伊跟他在一起时间不长,也才一个月。她觉得郭天人还蛮好,长得也不错,就是个子有点儿矮,才一米七二左右。不过郭天专业还成,虽然现在计算机也不是特别好找工作,但岳海伊觉得总是比读文史哲的男生现实点儿,而且郭天也比较聪明、活络,应该是比较有潜力的吧。她甩甩脑袋,每次想到这里,岳海伊就觉得自己像是在买股票,不是谈恋爱,而且还老为自己找借口,设想一个不错的未来。郭天到底是啥样,能不能跟她长久,她其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走在出学校的路上,想着未来,岳海伊觉得本来轻松的心情好像有点沉重。她望着东边越来越暗的天,慢慢走着。
“岳海伊!”
岳海伊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转头一看,是程然,他正推着自行车往自己这边走,车筐里还放着一个篮球。岳海伊刚进大学的时候,就认识程然了。程然跟岳海伊同一级,是哲学系的,他在哲学系的好朋友,刚好是岳海伊的高中同学,所以大家经常一起吃饭,逛街什么的。在岳海伊看来,程然算是他们这个年纪数一数二的男生了,放在哲学系就更加难得。她其实喜欢他有好几年了,但程然一直有女友,岳海伊试图勾引了一下,但没有反应,也只好作罢。这个时候,看着程然穿着白色套头运动衫,正准备去打球,岳海伊竟有些眩晕和紧张。
“去哪儿?”程然跟她并排走着。
“去五方院,吃个晚饭。你打球?”
“嗯。”程然灿然一笑,岳海伊心头一紧。
“对了,你晚上有空吗?晚上约了穆鹏他们吃饭,都是熟人,你没事儿也来吧。”
“行。我这边结束了给你打电话。”岳海伊对程然笑了一下。
“嗯,那晚上等你电话,先走了啊。”程然告别了一下,就飞身上了车。
岳海伊看着程然骑车的背影,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继续往前走。可能是因为程然约了她晚上吃饭,虽然不是单独,但却也挺值得高兴。
快走到蓝旗营对面那片小饭店的时候,大概是五点四十,岳海伊远远地就看到郭天已经在五方院门口站着了。她发现自己迟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小跑过去,娇媚地笑了笑。郭天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一把搂住岳海伊的肩膀,两个人就进了五方院。
在五方院吃晚饭还是挺愉悦的,这里有岳海伊喜欢的米豆腐和小炒肉。吃饭中间,岳海伊还看到了一帮同学。好像是某一师门的周末聚会,大家呼啦啦的进门来,呼啦啦的上了楼,小大人般的男生女生拥簇着神情放松的老师。郭天也看到几桌朋友,大家简单打个招呼,没见过岳海伊的,还会饶有兴趣的观察一下郭天的新女友。
吃过了饭,又喝了些酒,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郭天搂着岳海伊往五道口雕光走。两个人在雕光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着亲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意思。恰巧郭天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说一帮人正在D-22,要他也过来。郭天动了心思,劝了劝岳海伊。于是,两个人在华联、万圣书店耗费了些时间,就直奔D-22了。
因为是周末,店里人不少。郭天朋友们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了,桌子上摆了很多空的啤酒杯。音乐的声音很大,红色的光霹雳地闪着。在座的岳海伊只认识一个自己的师妹,剩下的都是生人,于是她就坐在郭天旁边,抿着自己的酒,听大家胡扯。扯着扯着,年轻人就熟了。如果还没熟,酒喝多了,再加上做些打着性的擦边球的游戏,也一定放松了。郭天和岳海伊一杯酒下肚,就已经热烈了。这时候,一圈儿朋友正玩着一个用嘴传纸巾的游戏,然后是一个犯了错要亲亲的游戏,再然后就是把酒倒在身上去舔的游戏。岳海伊这时候喝的有点晕了,她乐呵呵地看着互相亲吻的人们,也不知道旁边的人是不是郭天,就慢慢地把头靠上去了。
大概是晚上一点多钟,又来了几个穿的很妖媚的女孩。其中一个似乎特别美,刚一落座,就有男生递上了烟,给她点着。加入了新人,游戏正要再次充足马力,兴奋进行的时候,岳海伊恍惚间觉得刚来的那个姑娘好像拒绝玩这些虚假的游戏,她直接把嘴对上了旁边一个男孩的嘴,三十秒后,又转向了另外一边的男生。结束后,女生喝了口酒,对岳海伊笑了笑,两边的男生则已难自持,激动着发抖。岳海伊晃了晃头,想找郭天,才发现他已经喝得迷迷糊糊,倒在一个女生怀里睡觉了。一瞬间,店里的灯变成了蓝色快速旋转,音乐更加激烈了,鼓点也更重。岳海伊飞快地拿起自己的包和桌子上的手机,冲出了D-22。
冬天夜里的空气很冷,一瞬间,岳海伊清醒了很多。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简单思考了一下,她决定打个电话给程然。
“喂,哎,是我,岳海伊。”
“哦,你在哪儿,要不要现在过来?”
“你们还在?要到几点啊。”
“不知道要几点,总之还得好一会儿才散吧,你快来吧。”
“嗯,好。”
岳海伊关了手机,准备到马路边上打车去,突然看到远处四五个男生正在向她招手。她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中文系的几个好友,看样子像是刚从小饭店出来。
“你们干嘛呢?”岳海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夜宵啊。你干嘛呢?”其中一个问道。
“我刚跟一群朋友散了,要去西门那边。你们呢?”
“打台球。你去不?”
“改天嘛,改天。”岳海伊伸出手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我先走咯。”
上了一辆计程车,岳海伊吩咐司机开到西门,然后就身子一躺靠到椅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
“好累啊,”她想,“邵洵美当年不会累吗?”岳海伊望着成府路上黄色的路灯。晚上坐在计程车里经过不塞车的城市,大概是最幸福的体验之一吧。她忽然间想起昨天晚上睡觉前看的一本书,在书里,福楼拜说:“我的一生就像幽灵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久久回味着我以往的经历;我很高兴地对自己说年轻时代终于过去了,因为这样一说让我浑身惊出一场冷汗,而那受惊的感觉让我不能忘怀……屈指一数,从出生到如今,虽然没有走过多少个春秋,但是我拥有了许许多多的美好回忆,就像老年人拥有他们度过的数不清的岁月一样;我觉得自己活了好几百年,我的身上积累着无数陈年的旧事……”如果福楼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个声名已成的老人,他的心情似乎不难理解;可是,福楼拜那时候却只有二十一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但岳海伊觉得,一个年轻人有了这样的心情,好像此时此刻更加可以理解。
车子已经在西四环上了,她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自己心目中那些杰出的人类。“像他们那样生活吗?还是过自己的生活,才会像他们那样精彩呢?”岳海伊望着窗外,海淀桥掠过眼睛,“自己的生活,按照自然规律的生活和美好的生活,光彩鲜亮的生活和内心庞大的生活,差别无限啊。”思虑还在绵延,车子就已经到西门了。岳海伊付钱下了车,就直奔程然所在的馆子了。
这边跟刚才的D-22真是两重天啊。没有妖艳的姑娘,甚至没有姑娘;没有抖抖擞擞感觉良好的男生;没有复杂的酒;所以也没有各种性游戏。见到程然,岳海伊忽然有了安心的感觉,刚才思维奔逸中的福楼拜,也像听话的宠物,跟着主人回家了。
“这么晚了,还坐着呢,”岳海伊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哎,聊着各种郁闷呢。”
“闷啥啊,”岳海伊真心地觉得他们特别亲切。
“各种啊,感情、家事、社会、跟导师、跟同门、找工作,”穆鹏一口气数了好几个。
“别这么愁嘛,”岳海伊拍了拍穆鹏的肩膀。
对面一个男孩笑着说:“你看起来总是没忧没愁的,过的很轻松。”
岳海伊撅了一下嘴说:“别把我说得跟傻妞似的。”她笑了笑,心想,“妹妹我刚刚在车上还有忧愁呢。”
程然在一边似乎颇为赞同对面男生的说法,他笑着问岳海伊要不要点些什么吃的。
“要个青椒黄鳝吧,”岳海伊给自己到了碗菊花茶,向着程然,“说嘛,刚才聊啥呢,这么凝重。”
“聊他论文。”程然示意了一下身旁个子不高,却很壮实,像个茎状植物的男生。
“你是写福楼拜的翻译问题吧。”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吃饭变成论文研习会,岳海伊认真想了想,对男生说:“哦对了,前两天看了本书,福楼拜说他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你说是什么意思啊?”
男生不确定地摇摇头。岳海伊转向程然,程然也很严肃地说:“我不是很了解文学,不过这儿有这么多你们中文系的师兄弟。”
“是说人尽可妻?”说话的人有点调笑,也知道自己在开玩笑。
“大概是说自己写小说,像包法利夫人对男人一样,有种不发不快的意思吗?”
岳海伊看到程然轻微点点头。
“跟小说订单什么的有关系吗,像布迪厄说的。”岳海伊的一个师弟询问地说。
“说起布迪厄,我最近才发现他说的那个社会位置的断裂,象征资本,兑换什么的,其实早就有人说过相似的判断,只不过他用几个理论概念表达了,且声名远扬了。”穆鹏慢慢地说。
“嗯,我看纪德的时候,也发现了。”岳海伊加了一句。
“但实际上,这样概括一下,放在所谓场域里来说,可能是有问题的,会把整个环境弄成一个封闭的结构。”程然借着岳海伊的话,“布迪厄问题比较大。”
岳海伊笑了笑,点点头。
从法国文学的问题转移出去,一个看起来正处在痛苦中的男孩又谈起了他爱的女生。就他的描述和大家对女生的印象来看,似乎这注定了只能是悲苦的单相思,丝毫没有胜算的机会。但男孩却说要奉献这段感情炽烈期间的所有热情,想着她,念着她,为她服务。当一切比较清楚地显示出不可能时,再作它算。在座的人也无话可说,只是听着,各做判断。
半夜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无论是睡觉,还是聊天。岳海伊再一看表时已经快凌晨四点了。有点睁不开眼睛的穆鹏说明天实在还有事,不如散了,有人同意,有人不说话。岳海伊也觉得再坐坐,也终是要散了的,就先站起身来,剩下的人也就三三两两的起立了。
各奔各的寝室,岳海伊和程然走在了同一个方向。
“困吗?”程然问她。
“我其实还好啦,我中午才起床。”岳海伊拽了拽衣服,笑笑。
“那我们去哪儿逛逛吧。”程然没有看她,但说了这样一句话。
岳海伊只觉得心脏狂跳,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看了一眼程然,“我OK!”
程然停下来问她,“你想去哪儿?”
岳海伊眼珠转了转,想了一下说,“不如我们去天安门吧。”
程然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下,伸手打上一辆在附近停了好久的计程车。
从西门到天安门距离不近,如果是白天的话,计程车可能会因为塞车一个半小时都到不了。但是在凌晨四点,路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从中关村大街一路南下,往东再往南,很快车子就奔上了长安街。
到天安门的时候,大风正刮着。程然和岳海伊下了车,往广场上走。虽然天安门广场建了不少年了,但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巨大。这会儿广场上有站岗的武警,也有一些三三两两的人,程然和岳海伊也不知道这些人大冬天的半夜跑到这儿来是干吗来了,谈恋爱、搞破坏、还是行为艺术?岳海伊忽然记起之前还真有一个行为艺术是在天安门广场完成的。也是在大冬天,好像还是下雪,那人从晚上就趴在广场上,对着地板哈气,到了早上,旁边的地上都是积雪,或结成了冰,只有他哈气那块儿还能看到地板。她把这个讲给程然听,程然听了也没说话,一把把岳海伊拉进自己怀里,搂着她走。
岳海伊一瞬间慌了神,但很快平复了,“抱一下就抱一下吧,这昏天黑地的,他也心慌了吧。”
在广场上乱走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岳海伊就提议在离纪念碑比较近的地方坐一会儿。互相依偎着,他俩看着对面的天安门城楼和金水桥,探照灯打得特别亮。
“我真是很喜欢天安门这块儿啊。大气得不想过日子。”
“1949年的时候这里好像是土地,我记得看过一个视频,是第一次阅兵的,还有骑兵从城楼下经过。”程然摸了摸岳海伊的头发,他碰到她的脸,发现特别的凉,于是就用手捂着她的脸蛋。“我之前看过一个小说,里面有个女孩跟一个老头到天安门来玩,他们坐在国博的台阶那儿聊天,那个女孩会用勺子把冰激凌弄成Penis的样子。”
岳海伊忍不住笑出声了,然后又正经道:“你喜欢这样的姑娘啊。”
程然想了一下,“可能是喜欢吧,不过我猜我还是更容易被萌妹吸引。”
岳海伊抬头看了他一眼,直起身来,“我又不萌。”
程然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就亲了过去。岳海伊也回应着,把手伸进程然的大衣,揉着他腰上的毛衣。往返数次地亲吻抚摸,程然说了句“你好软”之后,俩人就也没什么话了。再一看表,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在野外耗了快两个小时了。
“困了吗?我们回去吧。”程然望着岳海伊,但也没起身。
岳海伊觉得他大概困了,就点点头,站起身来。
在走去马路边打车的路上,岳海伊忽然转头对程然说,“不如我们去苏州街开房吧。虽然是周末,但那块儿店比较多。”
程然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一边继续走着,一边有些惊讶地说,“现在?”
“嗯。”岳海伊轻声答应,“我想跟你睡睡,两个人比较暖和。”
“算了吧,”程然似乎决定了,“现在都六点了,开个房中午十二点就要退房了,太不合算了。”
岳海伊听了,虽然觉得有理,但还是忍不住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上了计程车,程然握着岳海伊的手,但俩人一路无话。车子到了学校,表打了四十六块钱,岳海伊等着程然给钱。程然翻了一下自己的钱包,跟岳海伊说自己钱不够了,刚才吃饭和打车去天安门把今天取的钱都用了。岳海伊就拿出钱包,把车费给付了。下车的一瞬间,岳海伊忽然想对程然说,是不是因为没钱,所以不去开房,那她给钱也没问题,富驿时尚都OK,她就是不想大冷的天,熬到了早晨还要寂寞地一个人回宿舍去睡觉。但她又迅速冷静了一下,觉得现在去开房确实有点亏,不如改天从中午十二点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开足二十四小时。然后又觉得无论是谁,无论如何,一个人回家去睡觉是人类的永恒状态。于是,她跟程然说了声拜拜,就有些伤感地往自己的宿舍楼走了。
快要到自己宿舍楼的时候,岳海伊吃惊地看到昨天晚上在蓝旗营碰到的几个去打台球的男生竟然也才刚回。互相打了招呼后岳海伊跟他们擦身错过,她发现他们有些神情寡淡,眼睛充血。
到了宿舍,岳海伊惊讶地发现林夏儿竟然也还没睡。
“你这是还没睡呢,还是已经醒了?”岳海伊一边脱大衣,一边调笑林夏儿。
“哎,我真是讨厌自己,又上了一夜的网,论文才写了几百个字。”林夏儿狂乱地揉了几下自己的长发,然后对着岳海伊说,“你干吗去了?”
“跟程然去天安门了。”
林夏儿听了,眼睛一下就亮了,“程然,有没有怎么样啊!”
“没怎样啦,亲一下嘛。”岳海伊笑了笑。这时候她已经把衣服脱得差不多了,爬到床上去了,“本来要开房的,但他好像因为没钱,就说不去了。”岳海伊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哎,这男人真是的,”林夏儿帮着抱怨了一下,“不过北京开房是不便宜啦。你好好睡吧,宝宝,别想太多了。”
“嗯!”岳海伊钻进被窝里,一瞬间觉得非常舒服,早知道,去什么D-22、去什么天安门,早点儿回家上床睡觉了。抱着一只毛绒熊,岳海伊还想思考一下福楼拜,但因为太困了,很快就昏昏睡去了。
大概四个小时之后,岳海伊手机的闹钟响了。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她心里一万个不想起,但是实在没办法,中午还约了老师吃饭,只得挣扎着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林夏儿还在睡觉,岳海伊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去水房打扮好自己。回到宿舍时,忽然手机响了。岳海伊拿起它,迅速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喂,哎,郭天。”
“你昨天什么时候走的啊?”郭天很亲切地问她。
“好像是一点多吧,我实在撑不住了,你又睡着了,我就闪了。”岳海伊当然没有说后来发生的事情。
“嗯,我喝多了,昏睡到现在,中午要不要吃饭?我从学校过来找你。”
“不要了,我中午约了老师。你自己好好吃吧。”
“嗯,好,那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好吃,宝贝儿。”
岳海伊挂了电话,正准备回宿舍时才发现,走廊里此刻已经人来人往了。有些人好像也是刚起床,去水房洗漱;有些人貌似已经在外面转了一圈儿了,刚回来;还有些人中午要在宿舍煮饭,正拿着木耳去洗。岳海伊脑子里一闪而过地想,“我是永远不会一大早起来去早市买菜,中午在宿舍做饭的!”然后就转身进了房间,收拾好包,随身带了本近八百页的《波德莱尔传》就出门了。
吃饭的地方在苏州街上的一家江西菜馆。岳海伊穿过几条马路,过了海淀桥,就走上了苏州街。看着中午灿烂的太阳,她心情很不错。路过左岸公社的时候,她发觉还好昨天没有去开房,不然又要浪费时间。
再往前走了没几步,心情大好,四处看着的岳海伊忽然觉得好像在视野的哪个位置看到了郭天。她急忙搜索着,终于发现郭天竟然站在马路对面青年旅馆的门口。他前后左右地望了一下,就往海淀桥那边走了。过了十秒钟,一个眼熟的女孩儿也从青年旅馆里出来,在马路边上了一辆计程车。岳海伊吃惊地回忆起这个女孩竟然是昨天D-22后来到场的那个美人儿。她万分震惊郭天竟然跟这个姑娘来开房了,早上还致电给她,打探情况;她更惊讶的是这个大美人儿竟然看得上郭天。
岳海伊在路上慢慢走着,她没有伤心,但是很生气,心里忍不住念着,郭天你个贱人。不过很快,她又想到程然,她觉得她跟程然更高级一些,但这个念头迅速又被自己否决了。
前面就是江西馆子了,岳海伊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十二点,她决定到了十二点再进去。苏州街上,此时车水马龙。一个黑色塑料袋在天上飞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风景,她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晚上苏州街的灯火和流动的汽车,她好像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落地窗前,望着这一切,心情不错。
岳海伊慢慢忆起一个叫做Day For Night的电影。在电影行业,有一种通过滤光镜在白天拍夜戏的方法,技术帮助人们颠倒晨昏,把夜间变得那么长那么有戏。她的脑子忽然像打开的阀门,涌出了大量经历过和读过的场景。不知什么缘故,她想到了危险、老年人、虚无、特吕弗、男女关系、未来等等问题,然后福楼拜和福楼拜二十一岁时复杂多重的心灵再度降临她的额前。她蓦地感到一种增加体察生活能力的方法。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随后她使劲按捺着狂跳不止的心,甜美地转进饭馆,去见已经落座的老师。
作者简介:范雪,1984年1月出生,2002年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2009年北大硕士毕业。现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读博士。曾在《今天》、《诗林》等多个诗歌刊物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