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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嵩岳

2012-04-29鱼禾

小说林 2012年4期

曾经去过多次。春天或者秋天,晴天或者雨天,嵩山的表情总是娴静,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不以为意。正如峰峦叠起的经历到最终都会走向平坦,越过明朗和黑暗岁月的嵩山,锋利和嚣张早已隐退。它成为一卷在几案上慢慢展开的竹简,沉甸甸的竹页上,是漫漶沉潜的手写文字。

阅读她,对我薄弱的理解力是一种考验。

缘 起

少林寺这个名字,是以武术而声名远扬的。慕名而来的游客,看到少林寺常住院单檐歇山顶的山门的时候,也许会感到略微的失望——它其实是朴素安详的,丝毫没有武打大片里营造的那种肃杀凛冽。

所谓看景不如听景,正是由于看到的第一眼,想象便抽身而退,剩余的只是实在。实在,总是有限的,它或许纯然是另一副面目,需要你重新打量。

佛教寺院的布局,或以塔为主体,辅以佛殿;或以阁为主体,辅以佛殿;但比较典型的,为七堂伽蓝式。尤其南宋以后,以五山十刹为代表的禅宗寺院,受七堂伽蓝制的影响,中轴线上的礼仪性建筑几乎全部为七重,七进院落的名堂也几乎一样。

少林寺常住院的布局,就属于典型的七堂制式,山门以北,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方丈室、达摩亭、千佛殿。

与中原一带许多寺庙相类,丰富的古代碑刻,是少林寺文化遗迹中最可宝贵的部分之一。常住院山门向内的甬道两旁,有北魏至清代珍贵碑刻三百余通。其中《大唐天后御制诗书碑》,碑文系武则天为其母营建灵塔有感而作,书丹为当时的麟台少监王知敬的手笔,意气张扬,骨立肤丰,真所谓“戈戟足以自卫,毛翮足以飞翔”。如此丰富而珍贵的碑刻,其实也是一座寺庙曾经持续兴盛的最好见证。

少林寺的法堂,就是武侠演义里经常提到的藏经阁。只是这经卷,却不是少林传奇里的武术秘笈,而是佛经。这里曾是少林高僧讲法的地方。佛教倡导的漫游生活,对饮食和情绪的节制,对尖锐感受和过度的精神性的避免,与舒缓浩漫的嵩山,仿佛有着血缘般的相通。想象那种平静和容忍,总觉得那是与庸常生活最为亲和的素质。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弹指已经太短暂。事物的成与毁,却可以在刹那之间完成。在这样的时间概念里进出,容易心生绝望,而绝望,也许正是所谓平静的前提:“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商量”。

佛教是随和的。佛教发现了人的精神中容易出现的厌倦—— 一种让自我萎靡不振的状态,因而告诉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以退却,可以适当的利己。为了愉快、宁静,拒绝一切过度的方式,不要忏悔和苦行,甚至不要祈祷。这是一种不强求完美的宗教。“时时勤拂拭”的修炼,不过是尘心尚在,是所谓的“努力”。而纯洁其实正在于无意:“求自在不自在,知自在自然自在 ”。记得福州鼓山的涌泉寺是没有山门的,殿前唯有石柱为框,柱上的对联饶有意味:“净地何须扫,空门不用关”。如此的不在意,才可谓清净。

但是到了达摩亭,我就有些疑惑。二祖慧可向初祖达摩求法,为显诚心,自断一臂,鲜血浸红了亭子旁边的白雪。如此执着的求法,是否有些过度和刻意了呢。也许所有的禅语,都是含有前提的,它们针对的永远是具体的人生问题。正如一副佛教对联所说,佛语只是家常话。只是缺少智慧的内心为积业蒙蔽,我们看不到那透彻的指引,究竟隐含在习常所在的什么地方。

青石的甬道之间是参天的古树,其中一棵,名“冬抱柏”,本来是冬青藤依附柏树生长,缠绵日久,竟难解难分。许多有情人驻足,面对那棵树许愿。他们在心里,会以千百种方式附会两颗植物的情意;然而,情意的表象之下深藏的生存本性,那不可回避的缘分,不知道有没有人意会到。终究,情分的深浅并不在于谁更欣赏谁,而在于谁更需要谁——这正是“息心”需要优先厘清的真相。万物之间,本来无情;所谓情,不过是生命成长时自然发生的汲取与给予罢了。

每当看到那些悄悄系上树枝的红绳,我总是哑然失笑。几乎人人都许过愿。即使无所不在的佛,也并不能允许所有的愿望,正所谓“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不度无缘之人”。这“根”与“缘”,似乎就是佛法之所谓“缘起”,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条件”。人生的阔度是自己开掘的,而深度,却需要条件,需要外在的因。世上有许多无奈的事,佛只教诲,却不代办。走在古柏的阴凉下,我想我错解了“虔诚”。虔诚不是志在必得,而是不执著,不过度,是明白“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之后的顺其自然。

那些树,是隐身的佛。它提醒我,有些枝节是过分的,需要修剪的。毕竟我们的空间还是局促,能够删除,才能够拥有余地。

熄 灭

松柏林中这些年岁不同的塔,是大唐以来历代高僧的墓。根据寺僧的修养、地位及弟子多少,层次一到七级不等,形状方圆锥柱各异,共有二百四十余座。

最早的,是建于唐德宗贞元七年的法玩禅师塔。高六米,分五层,四角形,自下而上,分别雕有飞天、轴形相轮、仰莲、云雷纹、宝珠。长长的塔铭,是关于嵩岳寺院的周全记录。

依照常理,这些塔该是尽可能的简单。但是其中,却有雕饰极其繁复的,比如坦然和尚塔。这座塔由青石砌成,塔基分三级,一级为覆莲,二级与三级八角石盘之间由圆形石块隔开,浮雕八卦图。瓶形主体雕石门和铭文,上面两层分别为五棱螺旋形石雕和圆形石盘。顶端,则是美轮美奂的珠形塔刹。

这样精致繁琐,一眼看去,会以为是清代的作品,但其实却是明万历年间建造的。时代留下的作品总是如此——越是缺少底气,越是讲究面子的光鲜,似乎拼尽力气要吓人一跳。我疑心此塔在清代经过了重建或者修饰,只是没有实证性的依据。这样计较的风格,似乎不仅失去了“坦然”的精神,且与佛法所说的“无我”颇有些格格不入了。只是作为建筑来看,它有着纯然的物的精致。

另有两座塔,特别喜爱。一座名“普通”,建于宋,风格没有什么特殊,却是唯一不为个人修建、可以收藏众僧骨灰的塔。我觉得这种不以为意的埋葬,反而最接近“熄灭”的境界。还有一座,建于清,名“彼岸”,博集众长,造型简单,以无限寓意让人驻足难去。

想象他们的人生,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纵然彼岸是悟界,可以脱离烦恼,但我仍不能面对太幽深的冷静,就像恐水的人不能面对大海。因为我本不为结果而来,我为的是经过的时候,可以看到春天的花,夏天的水,秋天的月亮和冬天的炭火。而这些塔,俱是寂寞的涅槃。

寂寞,亦是恸爱。抚摸这些苍苔暗生的砖石,却想起那句歌:回看踏过的雪,已经融化成草原。

我知道总有些节外生枝,使沟通成为艰难的事。穿行于千年风物之间,穿梭般的时光渐渐缓慢。可以停下来吗?在短于刹那的时间里,让我们看到真的彼此。

行 藏

嵩山南麓的这方幽静之地,北仰峻极峰,南瞰登封城,来自逍遥谷与嵩岳寺的两道溪水在门前汇聚成河,有种行藏在我、取舍由天的从容。

这的确是个读书的绝好去处。不过,嵩阳书院最初并不是用于读书的地方。始建于北魏时,它是一处佛教寺院,时称嵩阳寺。隋炀帝时成为道教活动场所,改名嵩阳观。后唐时进士庞式在此聚徒讲学,后周时改名太乙书院,宋时改名太室书院,再改名嵩阳书院。书院在明末曾毁于兵燹。现在看到的嵩阳书院,是康熙时重建的。它的建筑格式也全然是前清的风格:中轴线为五进布局,由南而北,依次为大门、先圣殿、讲堂、道统祠和藏书楼,中轴线两侧百余间廊房相连,多为硬山滚脊,灰筒瓦覆顶,与雕梁画栋的寺庙建筑截然不同。

嵩阳书院的大门两侧,有一副十分骄傲的对联:

近四旁惟中央,统泰华衡恒,四塞关河拱神岳;

历九朝为都会,包伊洛瀍涧,三台风雨作高山。

对联出于清嘉庆进士、翰林院侍读吴慈鹤之手,他督学河南时为嵩阳书院所题。

嘉庆时代,已值国力衰颓、危机四伏。但当时由朝廷而至国民,都还沉醉于唯我独尊、四方来朝的虚荣之中。这对联中包含的骄傲,似乎至今还令人赞不绝口。居中,早已超越了它的地理方位意义,而成为威权与统领的代名词。这片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天中”,没有人统计过。至少,在无数的对联和别号里,常会与这样的自大狭路相逢。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曾提到过中国社会的“差序格局”,那是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水波纹一样向外逐渐扩展的圈。每个人都自为中心,这互相揪扯、却又一盘散沙的状态,大约恰恰是大一统思维定势的精神收获之一。

院子里有三棵四千多年的古柏,名“将军柏”,相传为汉武帝所封。关于它们的排行,也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植物被扯进了争功邀宠的传奇,于是,这三颗古树就成为演绎奴性的绝好教材。在唯一的权威下忘我的人,只有在被赏识的意义上才有价值。似乎只要是马,就一定要等那个伯乐来相看,他若是估错了我们可以达到的里程,我们就会委屈得要命,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就有奔跑的天性。

书院这种特别的教育组织,也许是基于厌倦庸常及同类相聚的文人习性。“自知性僻难谐俗,且喜身闲不属人”(清·何绍基)。这样的遗世而独立,并不是读书人的向往,但往往是读书人的自我标榜。儒学涵育起来的文人性里,入世为治的成分总是主体。除非这种愿望被环境挤压到略无可能。文人学士团体兴盛的时期——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都是王侯将相武力相争、朝代更迭频仍的时期。这种时候,政治势力之间的砥砺角逐,对纸上谈兵的声音自然疏于控制;而文人学士们难以找到入世施展的机会,大约也很想念独属于自己这个阶层的精神高地了。这样,渴望在山林中找个地方聚会同道、谈讲切磋,是很自然的事。

这地方,据说是尧、舜、禹、周公曾经居住的地方,对文人自然有着分外的吸引力。

从五代到清末,嵩阳书院经历了近千年的讲学历史,生徒盈门,才俊辈出。

这样的兴盛,首在于得天独厚的物质扶持。宋至道年间,赐九经子史,置校官;宋景佑二年,设院长,拨学田百亩以供开支。经过明清时代的修复增补,嵩阳书院成为一处由主体院落和周围的天光云影亭、观澜亭、川上亭、君子亭、仁智亭等在内的庞大建筑群,相当于一所实力雄厚、分校广布的高等学府。

纸上的道理与地上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强盛的源头活水,往往在于不拘一格。嵩阳书院自宋以后,一直是名人讲授经典的教育场所。名儒范仲淹、司马光、程颢、程颐、朱熹先后在此讲学,程氏兄弟在此讲学达十余年。讲学的形式类于讲座与论坛,注重研读,鼓励质疑。在中国古代的文化传播中,还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形式,能达到书院这样的自由。可以说,书院在当时所承载的精神气质和文化使命,已经远远突破了研习经典的囿限,而具有了思想传播和精神指引的功能。

想起程朱理学的天理人欲之论。程朱之“存天理”,乃是坚持纯粹的人性;“灭人欲”,乃是消除人性中被污染、表现过度的部分。人性里所有的黑暗,难道不正是欲望过度、拆毁人与人之间的约定俗成所导致的吗?学问或者宗教,追究到极致,都不外乎顺应。

满院的四方砖俱已生苔。这些青砖,都是他们踩过的。这样的人,需要摆脱形式的桎梏而相聚——在有话要说的时候,或者悲痛突然间迎面袭来、难以回避的时候。

啼莺如有泪,为湿最高花。那朵开在梢头的花,究竟是我们粗朴无累的自在,还是望尘莫及的自由呢。

逍 遥

中岳庙建于秦初,武则天嵩山封禅后被尊为中岳嵩山的岳神庙,庙中所祭中岳神是道教尊神之一。

在道教寺庙中,中岳庙的金碧辉煌有些少见。这种雕梁画栋的宫廷格调,是乾隆时按照北京故宫制式整修时形成的。峻极门前甬道两旁,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东南西北四岳殿,加上中岳,暗对阴阳五行。五行土为尊。中岳既为五岳之首,也就别号为土神之宫。峻极门外台阶下,有《五岳真形图碑》,刻立于明万历年间,依五岳方位雕五岳象形图,下载关于五岳的传说。所谓西岳如立、东岳如坐、北岳如行、南岳如飞、中岳如卧,皆由一图传神。

是否这卧的姿态,从道教的角度看竟是一种放弃?如果是这样,那么道教与道家,似乎还有一些精神上的衔接。

我国的本土宗教,一向有较强的人文精神,宗教与哲学互为浸润。但是道家与道教,几乎完全是不同质的东西。道教孜孜于化神不死之道,试图以巫的力量驾驭自然,找到控制生命的方案。而老庄之道,却纯然是人的逍遥,虽无形无象,却也“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老庄崇尚人的精神力量。庄子曾经嘲笑墨子,只懂得苦攒衣食,不懂得人的尊贵在于精神自由。几千年后,马克思也这样嘲笑爱尔兰人,说他们简直只知道吃山芋,而且满足于只吃烂山芋。

人如果缺失了对自身处境的反思和反抗,则是对人的尊严的遗忘甚至放弃。但是,这种反抗所需要的强大的内部力量,我们真的具备吗?老庄指引的力量不是别的,而是洞察与闪躲,蔑视与超脱,是不以为意、坦然自若。

一篇逍遥游,说鲲鹏行程万里,与燕雀筑巢檐下,都有所图,皆不自由;大椿以八千年为一春,朝菌朝生暮死,都有所待,也不自由。其间有句,用以说认知力的局限,曾经赏玩不厌:“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人与天,终究相互参不透。庄子视野里的人,竟是可以与宇宙对视的。这是多么巨大的人呢——他一旦无所图,无所待,他一旦顺其自然,便比日行万里的鲲鹏还要逍遥,比八千年为一春的大椿还要逍遥。

但是,这些与中岳庙有什么关系呢?跑题了。我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物,总是不可克制地要逃开,因而,也就难以避免地离题万里。

观 星

我们心中,总是疑问丛生。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那个生活在七百年前的人,才会倾注他的睿智和精力,砖崇台以观星。

那座神秘的高台,位于登封告城。它的台体青砖筑砌,状若覆斗,翩然欲举,却又凝重如鼎。三十六块青石平铺的石圭,被称为量天尺。两侧的砖石踏道和梯栏,若铁甲双翼,折而前护。

站在石圭北端南望,它有如一只望天的猫头鹰。

观星台之南,有周公测景台。每及夏至,阳光的阴影局限于石座北沿之内,地上无影,因以为“天地之中”。对此,后人题碑曰:“道通天地有形外,石蕴阴阳无影中”。

想必观星台含蓄于砖石中的天道,也是一样的吧。

这是一架特殊的高表,一座涵蕴了豪迈的美感、令人感到神秘的测天仪。经由它,遥不可及的空间与近在咫尺的时间,被精确无误地推算。光之阴变成了细如发丝的指针,变成了时涨时落的水流,点点滴滴,由此及彼,缓慢地贯穿一寸寸红尘。于是那些星星,便与我们渺小的一生过从甚密、难解难分。似乎它们如此密集地悬挂,就是为了计数无尽的悲喜。

我已来过多次。面对这样一座承载了精确理性、又质朴到近乎神秘的建筑,我一直难以理解它的玄奥,既无法领会它内敛的气韵,更难以穷尽其中藏匿的宏旨。用“观测”这个词来描述它,似乎显得过于单薄。而撇开具体的物象和意图,我真的不知道,还可以以什么方式来摹写它的庄严。

也许创造了这座高台的人,也不曾预知它全部的力量和涵义。想必建筑也是带有天赋的。它含有的真实和气韵是如此浑然天成,仿佛从铺上第一块砖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吸纳天地精华,不知不觉中,已经脱离物质的限制,成为一种借助人间逻辑诞生的神圣。在嵩岳之南,箕山之北,颖河与五渡河的交汇地,这座恍若带有慧眼的高台,昼承日影,夜对群星,把天地间的秘密纹理分明地撕开。

上台观星。那些遥远的星辰,是我们眼里唯一完美的风景。它们真实而虚幻,冰冷而浪漫,把时空的无涯和无解,带给蝼蚁一般的我们。当我们在岁月深处静静阅读宇宙的奥秘,也许不知有多少次,曾借助它们匿名的启示。

如果我可以在一个无云无月的夜晚来。如果我可以不顾寒冷和黑暗,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来。那时候上台观星,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浪漫。那时候,面对视野难以囊括的星空,心中升起的,将是一种怎样的顺服。

刻 石

汉三阙因未有妥当的隔离保护,极少开放。之前曾两次看过太室阙和启母阙,惟有少室阙一直无缘得见。所以,当朋友告诉我有机会参观少室阙时,我不免格外高兴,放下手头的事就赶去了。

少室阙坐落在少室山阴,处于少室山与太室山的交界带。阙前一片开阔的白沙净地,外围是大片齐腰的荒草和三面围合的木栅栏。那时夕阳在山,阙前的野草被天光染得桔红。显然,与位于太室山阳的太室、启母两阙相比,少室阙所在地望更见气势。

阙是专用于城门、宫门、庙门和贵族墓前的象征性大门。阙者缺也,意指两扇门之间没有横梁。汉时,嵩岳一带曾有五处石阙。箕山之许由庙阙,中岳南麓之灵星坛阙,惜已不存。太室、少室、启母三阙俱为祭祀用阙,分别为太室庙、少室庙、启母庙的神道阙,规制与建构相类。

沿着阙前的一条白石小道走过去。朋友介绍说,那正是曾经通向庙宇的“神道”,意为朝神之道。

阙有正副,分立道侧。副阙为记述立阙来历的铭文。三阙之正阙,雕刻图像达二百余幅,多为玄武、朱雀、青龙、白虎四象,双龙穿璧之类的吉祥图案,及汉时各种游戏娱乐:马戏,蹴鞠,斗鸡,逐兔,赛马,射猎,角力,排俑。太室阙之车马出行图,是汉代画像石中众多车马出行图之一,那种极富动感的姿态和不折不扣的写实,不唯雕艺精湛、气韵流畅,也是汉代民俗风尚最直观的见证。

汉画像石大致产生于汉武帝以后。汉武帝刘彻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举拓展疆土的皇帝,也是第一个交通西域的皇帝。汉武时代,充满了张扬、自信的高蹈格调。这样的时代氛围浸润到石刻艺术,使汉代画像砖石表现出不可多得的深沉雄大。

对于艺术创造而言,也许形式越简约,意义越解放。汉代画像石朴拙而疏朗的构图,反使它显得玄奥神秘。这大约正是许多人对汉代画像石爱不释手的原因。对人对物从不作无聊恭维的鲁迅,以“美妙无伦”来赞美汉画像石。他收藏了大量的汉代画像石碑碣拓片,还专门用汉代石刻手法装饰木刻,用来为自己的著作设计封面。

对这些画像,喜欢得不可救药。尽管知道触碰它相当于一种微微的破坏,我仍总是忘情,不知不觉间,手指就触到那些憨态可掬的刻纹。

“唉,能得到一张拓片也是好的啊。”

朋友说:“为了保护,现在做拓片也是严格限制的。这几处石阙,只有一套拓片作为档案保存。”

另一位朋友笑了:“不要说做拓片,你每动一下手,都会被摄像镜头拍到,管理员会挨批的。”

我听了,只好把手背起来,以示听话。

阙,大约是一种最具仪式感的建筑了。它们矗立在那些庄严的建筑之前,不会以一道关闭的门来隔开你,却也是一种郑重其事的暗示,一种对庄严之物的衬托,对某种威仪的铺垫。而今,它们背后的宫殿和寺庙早已灰飞湮灭,这象征威仪的阙却留下来,成为华夏文化最早的地面建筑遗存。它们被称为“石质的汉书”。

我其实也难以说清,我对于汉代画像石的酷爱,是出于对一种至美的景仰,还是对一种来历的敬畏。石头的沉重,传说的逶迤,或者书法与图像的简约,把一个时代的雄浑和浩漫,一笔一画,刻上心壁……

这样的过程,如此含蓄,又如此锋利,有如无形的剃度,令我于微微的痛感中,沉缅于空茫。

风 景

嵩山的自然风景,掩映在儒释道文化的阴影里,常是被忽略的部分。不过,近年来兴起的暴走风,却使这一片黄栌遍布的丘陵,成为许多驴友结伴踏访的胜地。

戊子年秋天,登封大禹文化交流会的座谈尚未结束,我就收到同学邀请,要一起爬三皇寨赏红叶。那天薄阴,风劲,正是爬山的好天气。我们选的是山北的近路,而山北的黄栌叶子还是青黄颜色,红叶只有在山南向阳的地方才可以看到。不过,不红的叶子也是有趣味的。那种蔽日接天的苍翠,似乎一瞬间,就把人浸得通身凉意。大家一路说笑,从山脚下爬到南天门,用了大约一个小时。

站在呼啸的山风里,看那些起伏绵延的丘壑。

曾从不同的方向到达过三皇寨的峰顶。过去,总是带着接待任务、陪同外地宾客来的。一次又一次,竟然没有好好地站在这里看过嵩山。看风景,是需要心闲的。唯有闲下来,对遇到的风景用心,它才能以全部的美好回馈你的诚意。姿态如卧的嵩山,这时候才显出它的磅礴。不知道这个位置是不是嵩山山脉的中心,四下环顾,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山脉绵延、峰丘相接的浩漫景象。

有一次,是从洛阳返回的时候,由少室山西麓上来的。那一路,要经过少室与太室两山之间的吊桥,经过在悬在山腰岩壁之间的三千米栈道。至今记得在千仞绝壁之间行走时那种双腿发飘的感觉。横跨深渊时,觉得生命就悬挂在双手上,具体而脆弱,只要松松手指,就可成烟成尘。那一路,有许多被拟人化的山岩,如今都已经忘记了。唯有回心崖,记得牢固。据说,若被扰乱了方寸,失了向度,到那里静思,即可了悟。我记得我是在那里坐过一会儿的。然而,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误入歧途。回心何易。超越命运的蒙蔽,往往不是凭借聪明,也难以凭借指引,而只能凭借在重围中左冲右突的生命经验。

也许这就是必须经历的渐悟吧,唯有一寸一寸地磨蚀过,才知道哪里是荆棘,哪里是道路。

绕道山南,乘着缆车下山。

山南的红叶正盛。从空中俯瞰,有一种绵延不尽的阵势。峰巅,崖畔,路边,谷底,溪畔,触目所及,溢蔻流丹。三皇寨的红叶之好,首在其不拘一格。黄栌之外,有五角枫,君钱子,槲栎,海棠,秋天渐深,它们的红色也次第绽放,直红得腾火舞蝶,缤纷缭乱。这样的红法,有点闹,有点满,像豫剧声腔一样饱满到咄咄逼人的程度。然而,空中俯瞰的感觉是不同的。起伏舒缓的阔大空间,耸立在红叶之上的山岩,似乎在红叶的艳丽中加了一层凝重的暗色,远远看去,那满山遍野的碎红,竟显得肃穆。

记得南京栖霞山的红叶,那是零零星星的红,本来有些朽败的意味,但是我去的时候,还是未解世事的少年,跑累了,与同伴坐在山腰乱石之间,四下看了,却是生机四伏的印象。

北京香山的红枫,似乎红得纯粹,一心一意。我去的时候,也还年轻,心里装满了火热的爱情。那时候想,人这一辈子,也许就像枫叶一样,一年年红了,落了,春天一来就会再生,风景的轮回很快,不久,一切都会再来的。

此刻,风景却在告诉我随顺的真谛:任何一种生发与寂灭都不可能重新来过,所谓轮回,时光换了,主体其实也换了。因而,我们掂量事物的坐标不是未来,而是当下;不是事关未来的教诲,而是曾被年少的心性所轻蔑的常识。

这时候山风徐来。双臂张开,让自己在红叶之上飞翔。仿佛那看不尽的红叶,也在伴随我飞。这丰溢的颜色,也许是熟谙生灭之道的吧——不是花,偏要怒放到嚣张。

天 真

似乎出游的冲动,总是由于不快。诗曰: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或如李商隐: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那个薄雾氤氲、阳光薄淡的上午,我和朋友们经过了曲折的探路,终于走入嵩北松林的时候,庸常的负累便如烟四散。

这林子真是密啊。钻进去,犹如一瞬间跌入了浓沉幽暗的傍晚。这样深的冬天,竟也有松香突破外壳隐隐袭来。踏过沟底的碎冰上来,空气中仿佛有了北酒的清冽。

参差的松树间荆棘丛生、藤条横斜。我们只好戴上帽子、手套,把自己包裹得尽量严实,低下头,在植物的围堵中左冲右突。冬天的枝条是脆的,它们应和着我们的行走和谈笑,喀喀地断裂。地上厚积的松针也是脆的,每一脚踏下,都有沙沙的声响。不时有山雀从这一片肃穆世界穿过。它们已经飞走很远,被拂落的松针还在萧萧而下。似乎经过了夏秋的繁茂,这些植物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坚持,而变得无可不可。恍若生命已经躲入深不可及的内层,这些枯澹的枝条只是它们留下的蝉蜕。

忽然就到崖边了。阳光朗朗,雾却局限于山谷间,把对面的少室山推到很远。曾在这里看过清晰的群山。它们有着嵩岳群峰特有的青黛银白,历历如绣的筋脉,总使人想起国画的笔法。这时候,近处的山脉仍是纵贯的斧劈皴,或浓酽的点垛。远处的山头在雾里若隐若现,仿佛有了禅境的庄严。

我被朋友的惊呼,引回到路过的一丛石楼。那一丛坚硬的石头,被风千年百年地蚀刻,就从大山的母体中分离,矗成一座孤凸的层楼。朋友中有胆大的,不顾我们的劝阻,攀着嶙峋的石棱,冒险爬上石楼。他站成一个衣袂拂动的大字,在刚刚照临的阳光里张臂呼喊。这本是一个可以把大风大浪含蓄在心的人,这时却成了疯狂的孩子,一个骄傲欢乐的、不计后果的孩子。

我为一种忽然呈现的天真所震撼。生命有如一页页的草稿,纷至沓来的日子,有太多仅仅是涂鸦甚或空白,永远不可能再去修正。但是偶尔,去掉了藻饰的华靡,我们却可以挥毫泼墨、一蹴而就,把时光描写得完美。偶尔,一切赘余皆被放下。偶尔,天真的指引于漫漶的时光中化作万物,豁然澄清心中的谜团,使我们涕泪滂沱。

这一刻,我恍惚明白了山的启发。

有人问佛,我如何才能如你般睿智?佛曰:我是过来人,你是未来佛,我也曾如你般天真。

原来无所折衷的天真,正是适己为用的睿智。

作者简介:鱼禾,女,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郑州市文联副主席。2008年开始从事写作。主要作品:散文集《摧眉》、《相对》;长篇小说《情意很轻,身体很重》(原名《中度悲观》);中短篇小说《你怎么哭了》、《有病》等;系列读书随笔《非常在》;长篇随笔《逃离》、《迫在眉睫的俗世》等,专栏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