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漂亮其实不是我的什么亲戚
2012-04-29李胜志
吴漂亮的名字叫漂亮,其实漂亮并不漂亮。
我第一次听到吴漂亮这个名字,是今年暑假。
金春天打来电话,说他有个妻侄女,休县农村人,在罗水县竹棍中学上的初中,中招考了三百四十分,秋后想到光水县马板高中上,希望我能帮个忙。
我犹豫着,半天没有回答。
金春天又说,李哥,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你不帮,吴漂亮上学咋办?她父母在南方打工,已经好几年没回了。就凭咱俩是亲戚,你也得帮这个忙。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仍然在犹豫。
不是我不愿帮这个忙,而是这个忙不好帮。我担心的是学籍问题。
按规定,学生应就近入学。吴漂亮是休县人,在罗水县上初中,现在又到光水县上高中。这让我很纠结。
金春天是原先我老家耶铺高中的一个同事,因为和我家属同姓同派同辈,平时自然就成亲戚了。问题是吴漂亮是他的亲戚,并不是我的亲戚。妻子在一旁插话说,他的亲戚怎么啦?他是你的亲戚,他的亲戚就是你的亲戚。
妻子是教数学的,喜欢用数学思维来处理问题。
我只好哼哼哈哈着。
亏你还是个副校长!
妻子又白了我一眼。
问题是金春天为什么不把他妻侄女放在他学校上高中呢?
明知故问!谁不知道耶铺高中现在垮了,全校学生还不到五十人,比教职员工还少。人家投奔你马板高中,还不是因为马板高中是市级示范性普通高中?咱们学校虽然也是农村高中,但在全县农村高中里是最好的。吴漂亮考了那么丁点儿分,上县城高中肯定没戏,不找你找谁去?
可是——
可是什么?学籍问题不是可以转吗?
于是我答应了这件事。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吴漂亮来我校报到之前,我又特意问了一下具体经办人年级组长,他说学籍的确可以转,应该没什么问题。
开学第一天,金春天背着大编织袋,提着脸盆什么的,把吴漂亮直接送到了我的办公室。
这是李校长,也是你姨老。
金春天介绍说。
吴漂亮好像没听见,她关注的是她怀里抱着的一箱“营养快线”。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件饮料放到了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
我瞟了一眼吴漂亮,齐耳短发,头发焦黄,戴着一副粗糙的眼镜,眼镜后面,躲着一双凹陷的小眼睛,乍看像一尊蜡像。她穿着空空荡荡的减价衣裤,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落满灰尘的布鞋。皮肤松弛,看上去就像一个村妇。
文不对题!
什么文不对题?
金春天好奇地问了我一句。我不好意思回答,只是在心里说,名字和长相文不对题呢。
你多大了?
十四岁。刚过完生日。
金春天替吴漂亮回答道。
我让他们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并给每人泡了一杯茶。
我又叫来年级组长,领他们到招生办缴费,办理了入学手续。钱不够,金春天还替她向我借了五百元。
吴漂亮从此成了我学校的学生,并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亲戚。
次日,我把年级组长又叫到我的办公室,让他把吴漂亮带的那箱“营养快线”拿回去,给他的孩儿们喝。年级组长用脚踢了踢,没要。
年级组长走后,我蹲下去一看,原来早就过期了。说不定还是去年过年时谁拜年送的礼物,没舍得喝,因为我帮了她的忙,又特意带给我了。
我小时候何尝不是如此!春节期间,一箱饮料什么的,俺家送给东家,东家又送给西家,最后,西家又送到俺家。俺就不客气了,打开就咕嘟。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这么脆弱,好像什么细菌都不怕。
可今天无论如何我没有勇气喝这样的饮料。面对吴漂亮的礼物,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帘里竟飘起了一层迷雾。
最后还是妻子有办法,她知道后搬回去浇花浇草了。那些日子,阳台上的花草,长得特别精神。
入学大概两三个月的时候,上面照顾贫困生的指标下来了。不知什么原因,等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贫困生指标不仅分到了各班,而且以班为单位,名单已报到年级组了。
于是我想到了吴漂亮。
于是我给他的班主任打电话。
班主任回答说没有。
她没写申请吗?
写过,班主任说,僧多粥少。并说,你要是早十分钟打招呼,我就可以帮她弄一个。
我知道班主任是雨后送伞。
于是我又给年级组长打电话。
吴漂亮不行。她没有学籍。没有学籍,按上面规定,不能办理银行卡。每学年一千五百元补贴必须注入银行卡,上面才肯拨付。
听了这话,就像过生日的第二天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我又想起了吴漂亮的学籍问题。
年级组长说,吴漂亮的学籍有些麻烦。她的学籍现在罗水县职业高中。要想转回来,还必须通过市教育局等部门。年级组长顺势拿出一张格式化的转学籍申请表,上面除了现就读学校马板高中要加章,现学籍所在学校罗水县职业高中也要加章,最后市教育局和马板高中所在的光水县教育局也要加章。
作为经办人,年级组长说起这些复杂的程序,如数家珍,而在我看来,就像杂技演员走钢丝,虽然有把握,但是又没把握。
于是我把吴漂亮叫到我的办公室,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这么简单的人,做起事来怎么这么复杂?你作为休县人,跑到我光水县来上高中,而学籍却办在了罗水县,而且在职业高中。
是吗?
吴漂亮听了我的话,突然睁大了小眼睛,半天反问了我一句。
那样子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怎么不是!
我问你——你干吗到罗水县竹棍上初中?
因为我在竹棍读的小学。
我问你——休县就没有小学吗?
有。但竹棍有我的亲戚。
什么意思?
我亲戚在竹棍,我在他家里住。
你不能在自己家里住,在自己的休县上学吗?
不能啊!家里没大人,爸妈很早就到外面打工了。他们在外挣钱,好让我上学。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报告!吴漂亮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外,说,校长,我找你有点事。
你进来吧。
我的学籍又没办成。我今天到罗水县职业高中了,是年级组长让我去的。去了以后,办学籍的人说他忙,没时间给我照相,于是我就回来了。
那你明天再去吧。
不行。今天是最后一天。
没办法,我找到了本校办学籍的微机员,就地给她照了一张,折腾了半天,终于发到了几十里之外的罗水县职业高中办学籍的微机员的邮箱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吴漂亮从罗水县打来的电话。她说照片是她的,但性别是男,而且学籍号与她的身份证号不一致,最后四位数全错了。罗水那边还是不肯给她办。
乖乖!我一听,头就大了。
你不会把你的身份证给他看吗?
我没带呢。
为什么不带?
事先没人通知我带,我以为不要。再说,我要是回休县拿身份证,得转四次车,时间根本不够用。
我只好让她再次返回学校。
一想到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子,跨县奔走在办学籍、转学籍的路上,我就有些心疼。当时到底是谁给她制造了这么多的麻烦?我想生气,可又不知道这气应该撒在谁的身上。
我产生了要亲自出马,帮她去办学籍的念头。可是她总是在办学籍的最后时刻,告诉我这些坏消息。等我要动身的时候,办学籍的时间早就过了。听说办学籍除了高一有一次,高二还有一次。
于是我把吴漂亮的班主任叫到了我的办公室。
李校长!听说吴漂亮是你的亲戚,本期就算了,下期你最好给她转个班。不是我撵她走,她在我班实在不合适。
怎么啦?我本来是想就吴漂亮办学籍的事儿,和他谈谈,没想到其班主任先发制人,倒把我弄了个不自在。此时此刻,他可能忘记了他的班主任是我任命的,他好像觉得我是吴漂亮的家长似的。
我感到很憋屈,但我还是耐心倾听了吴漂亮班主任的诉说。
班主任说,吴漂亮高一进班以来,就不像是个好学生,经常在课堂上玩手机,我收上来后,她说是她朋友的。这么大的小孩子,就有了朋友,这让我很震惊。我刚收了她的手机,她竟然跟出来要,一气之下,我把她的手机摔了个七零八落。现在我把她从前面第二排,调到后面倒数第二排了,她仍然不老实,听课时,眼镜一会儿取下,一会儿戴上,让人看了挺烦的。上次让她到罗水县职业高中去照相办学籍,她在路上玩手机,等走到那里,竟然没有电了,一直联系不上她,她的学籍至今没办好没转过来,要埋怨只能埋怨她自己。
听了班主任的话,我本来想说吴漂亮其实不是我的什么亲戚,充其量只能算作我亲戚的亲戚。可说这样的话,就等于领导在下属面前狡辩,这让我无论如何放不下自己,他毕竟与我隔着几层,他上面还有年级副组长、年级组长、政教副主任、政教主任,然后才能到我这儿。想到这里,我自然就懒得解释了,于是改口说,这样吧,你现在到班里去把她叫来。我想找她谈谈。
报告!吴漂亮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再次把小手举到了她的额前,透着厚厚的眼镜片,凹着小眼睛问道,校长,你找我?
借着阳光,我看到了她那只脏兮兮的小手,她的手好像好多天都没有洗了,长长的指甲里藏满了污渍。
我请她坐在我的对面,隔着一张老板桌,近距离地看着她,看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好像瘦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说完后立即就后悔了。
可是她听了这句话,眼里的红立即绕了一圈,接着两滴清亮清亮的泪水就掉了下来。
吴漂亮,别难过,我知道你为办学籍的事吃了不少苦,可你为什么去办的时候,别人不告诉我,你也不告诉我呢?我要是早知道,也许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现在是县官不如现管,再说你也不熟悉,所以我就没跟你说,校长。
可我们是亲戚啊!
她望了我一眼,目光里好像有些莫名其妙,半晌开口道,我们真的是亲戚吗,校长?
是啊,的确是亲戚。
哦。
她摘下眼镜,用手背快速地擦了一下泪水,于是把头埋在了手掌里。
她在等我问话。
你——现在学习怎么样,平时交往的人——多吗?
我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她受到刺激。
开始进班还可以,坐在第二排,能看清黑板,后来班主任把我调到后面,我看不清黑板了,慢慢地就放松学习了。我交往的人不多,只有几个朋友。
朋友?哪几个朋友?
校长,你别误会,她仍然叫我校长,好像不肯认我这个亲戚。说,其实,我,也没有几个朋友。
别说有几个,即使有一个也不行。我在心里说,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难怪你的班主任对你有那么多的成见。
校长,你可能误会了,我说的朋友是外班的同学,女同学。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看来不光我误会她了,她的班主任也误会她了。严格说来,我的误会是建立在其班主任误会的基础之上的。
我再问你,你去办学籍的路上,玩手机,到了罗水县职业高中,电都玩没了,以至于你的班主任迟迟联系不上你,是这样吗?
没有啊!她听了我的话,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哪有手机啊,那是我朋友的,不,是我同学,女同学的手机,班主任早就摔了。我在那里给你打电话,也是临时借别人的啊。
我只好“哦”了一声。
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么,班主任收了你的手机,为什么急着去要呢?他的气还没有消,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当时出来不是要手机的,我见他在窗外向教室里面招手,我以为他是叫我出去,后来才知道他是叫另外一个女同学。我当时误会了,就出去了。没想到,他一见我出来,就把手机摔了。
我只好又“哦”了一声。
校长,你以后别说你是我的亲戚好吗?他们知道了会不高兴,会对我不好的。
我愕然。
当天晚上,我把年级组长叫到了我的办公室。我的本意是想通过年级组长,找吴漂亮的班主任认认真真地谈一次话:一、赔偿吴漂亮的手机,二、向吴漂亮道歉,三、对吴漂亮的学籍负责,四、下期辞去班主任职务。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于是改口道:无论如何,你要和吴漂亮的班主任一起,迅速落实好她的学籍问题。既然吴漂亮还有梦想,我们就不能让她绝望。我现在很后悔,如果当初我不说她是我的亲戚,也许她的学籍早就办成了。但话又说回来,吴漂亮虽然不是我的什么亲戚,但她比我的亲戚还要亲。
可是——
没有可是!即使打市长热线,也要解决她的学籍问题!
我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句。
就要期末考试了,寒假快到了。吴漂亮又一次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她说,校长!
我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便安慰她说,要不你直接到罗水县职业高中上吧,那里有你的学籍。
我不想读职业高中,我想读普高。
吴漂亮凹陷的眼睛里隐隐闪着一种光。
读普高也可以,问题是你的学籍被人家卡住了,现在转回来不大容易呢。
是不是初中班主任把我的学籍卖给职高了?
这个我不好说。
不过,你真要是有志于考普通大学,即使没有高中学籍也没有问题,到时可以社会青年的名义报考。
问题是我首先想拿个普通高中毕业证。
按说,吴漂亮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然而,高中学籍办不成,就不能参加高中学业水平测试,不能参加高中学业水平测试,即使成绩再好,到时也拿不到高中毕业证。根据她目前的学习成绩和她的家庭背景,三年下来,不仅考不上大学,甚至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拿不到手,读这样的高中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甚至产生了劝她退学的念头。于是试探性地问道,现在国家实行的仍然是九年义务教育,作为一个公民,有一张初中毕业证也是挺不错的。你不是还有一张初中毕业证吗?
没有。
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一下子蒙了。
办初中毕业证要交钱,我当时没有钱,老师说,你今后要是想上高中,初中毕业证不办也是可以的。于是我就没有办。对了,我的初中毕业证是不是也叫班主任拿去卖了?
用你的毕业指标,在毕业证上贴上别人的照片,顶替不是没有可能。但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面对吴漂亮的遭遇,我像突然遇到了暴风雪,心一下子结冰了。
吴漂亮啊,吴漂亮!你读了小学读初中,读了初中又读高中,到头来只是为了拿一张小学毕业证吗?
想到这里,我又警惕地问了一句:你不会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吧?
对呀,校长!我哪有小学毕业证?我读的村小,校长、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还有打钟的,其实就是一个人,听说他是从部队转业的,也不是正式教师,毕业时,他和我们连张合影都没照,更别说发什么毕业证了。听说那所学校连个公章都没有呢。
我无语。
见我不说话,她就站起身要走,以为我不想搭理她了。
其实我在想,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什么连个学校毕业证都没有拿到呢?我似乎明白了她的逻辑,因为没有拿到小学毕业证,所以上了初中;因为没有拿到初中毕业证,所以上了高中;因为拿高中毕业证也渺茫,所以又产生了上大学的梦想。
校长,我想到公用电话亭给我爸妈打个电话,他们好长时间都没问我的情况了。每次打电话,他们就说,没事不要乱打电话,浪费钱。
你不必到电话亭了。我赶忙从怀里掏出手机,郑重地递到了她的手里。你就在我办公室打吧,我到外面回避一下。
不,校长!难道你不想听听我给爸妈说什么吗?
看到吴漂亮那双真诚无邪的小眼睛,我竟然真的留在了办公室,分享她和父母的呢喃。她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旁若无人地轮换着和她父母撒娇,一轮又一轮,不知不觉地,一节课就过去了。不过他们说了那么多,我只记住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吴漂亮说的:我的学籍老师们会帮我想办法的。我一定要把普高读下来,考个大学给爸妈看看。
吴漂亮还我手机的时候,才意识到打的时间有点儿长,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丢了句谢谢,便活蹦乱跳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半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
我快步走出办公室,目送她慢慢离开。她回头望了我一眼。这时,恰好有一缕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而寒冷却留在了我的心里。
吴漂亮虽然不漂亮,但她很美丽。
新学期就要开学了。开学前,我利用寒假这段时间,跑东跑西,上蹿下跳,像个跳梁小丑,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把吴漂亮的学籍从罗水县职业高中转到了光水县的马板高中。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给金春天打电话,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并让他转给吴漂亮及家人。不料,金春天却在电话中说,李哥,不用了,吴漂亮的家长说下学期不叫她上了,即使上,也让她到罗水县职业高中去上。
为什么?
她爸妈说这丫头太不争气,上了半年普高,不仅没弄到学籍,反而要赔人家一部手机。我们就这一个孩子,大人的希望全压在她的身上,像这样下去,了得!我们在外面打工容易吗?
听了这话,我的大脑突然断电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作者简介:李胜志,男,1963年出生。河南省光山县马畈高中副校长,中学高级教师。在《人民日报》、《文艺报》、《诗刊》、《星星》、《广西文学》、《上海文学》、《莽原》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著有诗集《笑容》,小说集《灿烂》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