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的“魔力”与命运的无奈
2012-04-29纪洪平
纪洪平
我从小在厂区长大,闻到的空气,喝到嘴里的水,甚至放个响屁,都有一股金属和汽油的味道。然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进行盲目的写作。常常是随着情绪的波动,有感而发地写写诗歌、散文;大多时间还根据不断变化的工作,写了大量的工作总结、计划、发言稿、规划方案等各种公文,也写过很多新闻稿,甚至亲手用照相机、录像机记下工厂里发生的真实故事。可是,我从没想过,写写这里人的疼痛!
总羡慕那些作家的作品,觉得只有别人的世界才会这样精彩,只有别人的命运才会这样跌宕起伏,而自己周围根本没什么可写!工厂每天不都是这样吗?上班下班,干活儿吃饭,机械而单调,别看大家嘴上这么说的,其实绝大多数人每个月就盼着开工资,用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过着精打细算的小日子。
直到有一天,这样简单平淡的日子被打破了,改企转制走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而此时我所在的印刷厂也接到了企业解体的正式通知,我当时担任副所长,班子成员,临危受命。面对职工的苦苦哀求,只好亲自带领员工,去厂部大楼上访,明知这样做违背原则,可我还是去了,能不能为这些即将失去工作的工人争取来权益已经无所谓了,大家看的是姿态。
有些人平常跟我还处于一种无形的对立状态,到了这个时刻,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有一个我必须去的原因是:这时的情况,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平时最老实的工人,也在歇斯底里破口大骂了。
面对下岗、分流、再就业,或者退养、买断,人们内心的迷茫、空虚和割裂般的伤痛,非当事人很难理解。恰恰在这多事之秋,小道消息满天飞,谣言四起,人心浮动。脆弱的神经,一片落叶能带来一阵彻骨的严寒,到处一片乱象。
那一阵子,是我一生中非常灰暗的时刻,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接连发生了。首先,我所在的城市,从来没见过猫头鹰,就在所有人都担心企业前途的时刻,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这种不祥之物,黑压压落满了生产车间窗外的小树上。我隔着窗户与它们对视,一个个很安静,瞪着圆圆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虚,落荒而逃!以前只听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从没听说企业要死的时候,夜猫子也会进来!
再一个就是男女之事的放纵。大锅饭吃了大半辈子,终于吃到头了,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怖,迅速弥漫整个印刷厂,有些人的行为极具破坏力,看啥不顺眼就砸啥,边砸边说:不让老子干了,谁也别想干好!有些人破罐破摔,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回到单位就大喊大叫,还有的更是极度疯狂,包括个别干部大白天就在办公室里男女苟合,哪知隔墙有耳,门缝里泄露了乾坤,本来如此重大的桃色新闻,在这非常时期竟然也被淡化了……
那些日子,我每天如履薄冰心力交瘁,当最后一个职工也有了归宿之后,我如释重负,并决定好好写一写这个经过,可是拿起笔来,却不知如何下笔。转眼几年过去了,我在厂区的花园里碰见原来印刷厂的职工,她热情地与我打着招呼,对我连连致谢,不停地说:“我要感谢你一辈子!”说实话,我根本记不得为她做了什么,无非当初我出头为大家争取来了一些切身利益,她不过是其中受益者之一。但她唤醒了我对那一段难忘岁月的记忆,以前我在专业厂工作的经历也一幕幕清晰地闪现出来。
那是一个工厂里发生的类似情节,有人扒女澡堂子,这种事情过去在工厂并不鲜见,有故意去扒的,也有无意走错的。这样的家伙一旦被捉住,就看平时的群众基础了,如果大家印象都不错,就可能大事化小;如果不怎么样,那肯定就是个流氓,被保卫科抓起来,送进监狱或劳教所,然后开除公职,一辈子就算彻底完蛋了。大家私下里只会说:真不值得,就看那么一眼,连摸都没摸一下,一生就毁了,太傻太傻了!
言外之意,谁都有这样偷窥的心理,就是成本太高令人望而却步,如果有机会,不看白不看的情况下,很可能会有很多人也要偷看一眼!于是,这样一个角度就出现了,可这一切故事都需要有一个人来完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往日那些熟悉的面孔就一个个跃出脑海,然后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一样,融合了那个时代所有妇女的苦难于一身,我最后定格的主人公夏晓波,也是杂糅了许多当时工厂底层人物的悲剧性格,把一个极其复杂的特定时期发生的特定事件,让他这样一个“倒霉蛋”来一一展示。
在偌大的工厂,有多少人郁郁不得志,有多少人心中充满了焦虑,还有多少人对未来如此麻木。他们就在我身边,要不整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要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还有些人耍心眼儿,使小计谋,为自己往上爬费尽心机。我尽可能地揭露这种阴暗颓废和荒唐,也借人物道出了心中的失望;同时尽可能地让夏晓波这个形象有血有肉,但忽略了他内心的阳光照耀,以及世道必进,很多代价是我们这个时代必须付出的道理。总之,这是个具有太多缺陷的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旦生出来,不管长的好看还是难看,都得承认是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