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第三只眼

2012-04-29纪洪平

小说林 2012年4期
关键词:小张事儿

在保卫科呆坐了一宿,快到天亮时,夏晓波才睡着。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又被干事小张给喊醒了,他给夏晓波买回了油条。虽然油条炸得又香又脆,外焦里嫩,个头还大,但他还是决定不谈自己偷看女澡堂子时,无意听到的一切。

不能白白便宜这两个小子,偷窥也是有成本的。昨晚被逮住时,被这俩小子吓坏了,弄不好还得刑事拘留,甚至被彻底开除!现在厂里减人正减得筋疲力尽,自己可倒好,找了这么个理由,主动送上门来了。一旦被开除,老婆孩子怎么办?自己的岁数,虽说到退休还有些年头,可跟那些小年轻们比,就是一个准老人……

夏晓波满脑瓜子装了一团的胡思乱想,虽然油条的香味让他打起了精神,但焦黄肥大的油条,还是没吃出滋味,只弄了一嘴的油腻。

“吃饱了,喝足了,可以说了吧。”小张的说话声,在夏晓波的听觉里简直就是阴阳怪气!小张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的感受,坐在一把吱吱叫唤的椅子上,来回扭动着身躯。

“要是再有点豆腐脑最好了,我得意咸口。”夏晓波吃了几根油条,精神头上来了。小张于是坐稳,不让椅子再吱吱乱叫。

“夏大哥,你知道薛科长干什么去了?跟厂长汇报去了。你如果再死犟,不好好配合,我们真就把你送公安处了!咱们在一个单位多年,我原先对你印象一直不错,好几次求你帮忙,你都非常爽快。没想到你会弄出这么个事儿来,我是真想帮你,决不是想给你凑材料……”

夏晓波听小张改口称他大哥,心里就挺温暖,再听他说得入情入理,自己就觉得有点愧疚。别看人家岁数不大,比自己强多了。正规警校毕业的嘛!

“老弟,你想让我咋说?”

“该咋回事就咋说呗。七月二十五日你上浴池顶棚修电路,是无意看了女同志洗澡,还是以修电路为名,蓄意想偷看女浴池?”

“兄弟,我真是修电路时无意看到的,不是有意的……”

“可你后来又故意去了几次,这总是事实吧?我想说的,你是不是有偷窥癖,也就是有心理障碍。说白了,是不是变态?”

“我,变态?”

“对,你如果有这方面记录,或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儿,比如偷女同志内裤啊,乳罩之类的东西,甚至在公共场所暴露生殖器什么的……”

“行啦,别说了,我绝对没有这些事儿,更不会变态。我有媳妇,女儿也上中学了,我有家庭,本人也的的确确是个正常人,就因工作中无意看到了……”

夏晓波因清瘦而显得很大的眼睛充满了血色。他被小张渐渐诱到了绝地。

“你是说你肯定是个正常人?”

“当然,你们可以检查测试!”

“这就不好办了,如果你承认自己有病,我还可以帮你。你非说自己正常,那在女洗澡堂子棚顶扒的窟窿,就是罪证确凿!”

……

夏晓波此时才明白,自己白活四十多年,被一个警校毕业的小崽子涮了。他急了,他知道,刚才小张说薛科长正跟厂长汇报自己呢,十有八九会借机把自己开掉,并且还要背上一个骂名。算了,跟他们拼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最后的赌注,不论成败都要搏一把!

于是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兄弟,实话跟你说吧,我偷看是有目的的!”

小张又停止了扭动,椅子有一次不再呻吟。

“什么目的?”正规警察的警觉。

夏晓波流露出一丝不被察觉的鄙夷。他捋了捋长发,没刮的胡茬儿,一宿就长出了男人的硬度。在小张的逼视下,他显出大义凛然的慷慨气派。

“我先跟你讲一个猫和一个老头儿的故事。估计你这个年龄,恐怕没听过。故事要一个一个讲,关于猫的故事,是说美国有一个城市,准备竞选市长。有只通人性的猫,要求竞选市长这个位置。由于它可以任意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所有竞选者和当权者,背地里干的见不得人的事儿,猫全看见了。没有人敢和它竞争,因为谁都不干净,所以猫当上市长了。

“猫的故事肯定是外国人的幽默,但一个老头儿的故事却是真事儿,带有强烈的中国特色!”

夏晓波从来没发现,自己竟然在口才方面,有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潜力。他简直口若悬河,让小张和他的椅子一起哑口无言!

“那是前几年在中国南方。有一个精明老头儿,人们又称他老太。南方人的称呼挺荒诞,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他们为什么管老头儿叫老太……”

“你管为什么叫老太干什么玩意儿呢?赶紧说老头儿有啥事儿!”小张和他的椅子一起又叫开了。

夏晓波连忙说:“这老头儿专盯当官儿的梢,像个幽灵飘忽不定。有时藏在大树后面,有时隐蔽在田地里。把那些当官的,在背地里干的丑事一一记录上。每到关键时刻,他就把这些见不得阳光的事儿,拿出来一抖,没有办不成的事儿!甚至想调谁当什么官儿,他一句话,就好使!所以人们又称他地下组织部长。我现在就到关键时刻了,当不当官无所谓,看想送我到不该去的地方,这么说吧,不好使!”

“说了半天,好像你看见啥了。”小张的口气,并不太在意。

“有个漂亮女人说,咱们厂长大人那个功夫十分了得。说实在的,他要是把精力分一半儿放在工作上,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非得下岗了……”

“造谣!恶意中伤,构成诽谤罪了……”

“别激动,兄弟,千万别激动!这个娘们儿还说,厂长肚脐旁边长了一个瘊子,瘊子上不多不少长了三根毛。厂长的能量大概全在这三根毛上吧,看把那娘们儿稀罕的,就差一把薅下来含在嘴里了!”

“厂长没提拔以前,经常跟大家一起洗澡,他身体的特征许多人都知道!”不愧警校毕业,细致而有逻辑,再一次把夏晓波逼回到绝地。

这次他不再惊慌,反而异常平静地说:“一个月之后,咱们厂就要开始人事变动了吧。我知道规划科长提拔上来当了副厂长,人事科长被调到厂办当主任,人事科新提的科长,是个女的……”

小张像屁股坐进铁水一样蹦了起来,那把会说话的椅子也随之发出一声尖叫。

“你等着!”然后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那扇门被狠狠甩了回来,竟然关闭得严丝合缝。

这时,夏晓波才开始想,怎么回家跟媳妇解释彻夜不归,昨天还是她的生日。自己的手机早被小张给拿走了,用保卫科的电话吧,媳妇的手机有号码显示,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小张回来了。

他一下坐进椅子,这次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那张年轻的脸,绷得有些沧桑。

夏晓波更加慌张,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张则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支笔,一下一下敲了起来。

“完了!”夏晓波心里说出了一句绝望的话。

门突然开了,薛科长阴沉着脸进来了。

“科长……”小张坐的那把椅子又吱吱叫开了,他立即放松起来,露出一种职业兴奋。

谁知薛科长眼皮都没搭,冲他所在的方向:“你马上去一趟人事科!”

“他怎么办?”小张还是训练有素,思维一点不乱。

“让他先回去,等候处理!都啥节骨眼了,还他妈的有闲心看那些破屁股……”

“那你就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小张对夏晓波严肃地说了一句,就匆忙出去了。

夏晓波被这瞬间的变化弄愣了,本想跟薛科长再套一套近乎,可一看他绷着个大黑脸若有所思的深沉样儿,就没敢多说话,跟他简单打了一个招呼,他理都没理,就像周围根本没人。

1

夏晓波回到科里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机动科是带腿儿的科室,不全是机关干部,有很多工人编制,夏晓波就是其中的一个。大家依旧在各车间现场忙乱,没人特别关注他的变化,甚至来晚了也没人问一声。他虽然身材颀长,但瘦得像条影子,平常就不太引人注意,最近更飘忽不定。再说现在工厂里人与人的关系大不如从前,人们更多的是关心自己。涨不涨工资都无谓了,千万别被整下岗就OK了!

夏晓波带着别人没看到的景观,揣着许多人前途未卜的秘密,还有一丝得意,甚至违反规定叼着一棵一块五毛钱一盒的人参烟,走进了生产现场。

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十多年前,厂里搞过一次先锋号工程,他以电工身份作为辅助工种参加会战。荣获集体三等功,得了一本大红证书和一条毛毯。毛毯用特制的带拉锁的大塑料袋装着,外面裹着一大条红纸,记得还有一行毛笔字,写的是啥全忘了。咂巴咂巴嘴儿,这辈子好像再没什么可吹嘘的事儿了。平淡的日子,跟自己的长相一样毫无特色,转眼就让人想不起来了。

今天不同了,他偷看到全厂最风骚的女人最风景的地方。从她身体的深处,他还看到了掌握全厂所有人命运的那个人脱光的身影。不管是谁,一旦脱光了,就没法儿端架子装牛X了。

如果不是那天去的早,浴池里只有厂办小陈和人事劳资科小潘,如果不是她们忘乎所以的对话,他怎么知道厂里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呢。那个小陈嘴里的什么供货商周总,他就从来没见过,从小陈和小潘的对话中,知道这个人经常给小陈送“春归丸”这样的养颜东西,和其他纪念品,还给厂长送大补膏之类的东西,据说厂里欠人家好几百万,人家还照样送东西!

他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他也不是特意来偷看厂办小陈身体的,虽然厂里早就风传她和厂长如何如何,可当小陈又白又丰满匀称的裸体出现时,那全身仿佛用计算机仔细计算过的曲线。让他不禁赞叹:“什么样的八级万能工,才能加工出她这样的精品啊!这样魔鬼般的身材,就算搞上美国总统,都有点儿浪费……”

听老工人讲,建厂五十多年,棚顶只翻修过一次。参加那次维修的工人,基本都退休了,棚顶的秘密谁会发现呢? 如果不是为了看看老同学徐莉的身体,也许他就不会再来了,如果不是手机响了一下,可能已经引起正在洗澡的某个人的注意,他也不会被保卫科逮个现行了。

就在夏晓波从金属模车间出来,准备给媳妇打个电话,小张就从后面追过来了。他伸手拍了一下夏晓波的肩膀:“我这么喊你,你咋也不站住呢?”

夏晓波被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小张,竟下意识伸出双手:“别在这儿给我戴手铐……”

小张先是一愣,马上笑着把他举起来的双手打落:“看把你吓的,我能那么干吗?咱俩谁跟谁呀……”他见夏晓波像打量外星人似的紧盯着自己,知道把话说假了,听着不像人话了,刚才还冲人家吹胡子瞪眼,现在又甜的有点儿腻。于是一把搂住夏晓波瘦削的肩头:“现在情况有点儿变化……我个人想请你帮个忙!”

“你请我帮忙?”夏晓波刚被抓时也没觉得这么紧张。

“是的,我也遇到难题了……”小张说这话时,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

夏晓波更是迷糊,弄得连中国话干脆也不说了。

“是这样,刚才我到人事科,潘干事,也就你说的,改革后马上就当上人力资源部副部长的小潘,告诉我说,保卫科取消了,合并到综合管理部,把我调到生产协调部所属的库房管理室!什么库房管理?就是他妈的打更!我可是堂堂警校毕业的……”

夏晓波边听边把准备戴上手铐的双手,慢慢放松下垂,最后竟倒背起来,脖子也不知啥时候,开始微微上扬。

小张毕竟还是警校毕业,一眼看出他的心理状态,马上清了清嗓子:“虽然我的工作暂时出了点儿麻烦,但我的职业道德和正义感还在,我的行业领导和朋友还在,只要我一句话,你照样脱不了干系。不过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关系上,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真正偷窥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夏晓波的脊梁又不自觉地躬了下来,他心里却在骂:去你妈的!表面上一副谦卑状:“只要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就喊一嗓子,我保证第一个冲上去!”说着抖了抖两条大长腿。

小张对他的言行非常满意:“你要是真能积极配合我,你的案子,我很快就帮你彻底摆平……”

“可你还没说,我帮你啥忙呢?”夏晓波开始相信他能摆平的话了。

“你就把你看到的听到的,仔仔细细全部告诉我!”

“我刚才在保卫科,让你一吓唬,全招了……”

“有没有落下的,好好回忆回忆!不光生活上的,人事上的,还有生产上的,经营上的……”小张的思维,不管有多么开放,最终还是符合逻辑。

“你得让我静一静,再想一想……”夏晓波直挠后脑勺。

小张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真是天助我也!歪打正着,一物降一物,你偷窥的好啊!”

“啥?”

“好有作用啊,不然我可就惨了……”

“是啊?”夏晓波故意做傻乎乎状。

“你一定要认真想,这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了,马虎不得,实在想不起来,就到那些要害部门转转去!明着斗不过他们,咱就来暗的,再不行就上高科技,也给他安个针孔式摄像头什么的!”小张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最后他拍了拍夏晓波的肩头,转身走了。

夏晓波想了半天,自言自语:上高科技?他再一转身,竟把他吓得直哆嗦:“你,怎么来了?”

他妻子乔红,正站在他对面。

乔红:“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手机也不开?”

夏晓波立即反应过来,转身高喊:“小张!小张!”小张急匆匆的身影转过厂房就不见了。

“我的手机在他那儿呢……”

乔红纳闷了:“你的手机怎么会跑到他那儿呢?”

夏晓波支支吾吾:“昨晚我加班晚了,保卫科发现有人偷厂里的零件,他们人手不够,就让我去帮忙……怕惊动小偷,手机就全关闭了,统一放在小张手里了……”

2

这些日子夏晓波始终没从惊恐之中彻底摆脱出来。

他每天上班都在寻思这件事儿,小张会不会向科长甚至向所有人,公开自己的丑闻?假如公布了,该怎么办,自己有没有应对预案?厂里整天强调预案,啥都讲究有个补救措施,这事儿能否补救呢……

这一天他溜达到焊装车间,看到了那些曾赤身裸体的女工,有几个还大大方方与他对视,甚至笑一笑,还有个人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生活原来是这样美好啊!

他清楚,保卫科的人在蹲坑准备抓他的时候,怕他警觉,并没通知洗澡的女工。逮住他时,也没弄出什么响动,只是薛科长利用了他发现的成果,从裂缝中向里张望良久。

全厂很可能有机警的女工,发觉了有人往女浴池里窥视。保卫科就是接到举报才来蹲守的。

夏晓波现在才觉得自己是最快乐的人,他庆幸自己赶上了好年代,这么大的事儿竟然也能不了了之,甚至猫和老鼠都成为了铁哥们儿!警校毕业的小张,都有求于他了。当然,还是有求于他偷看到的秘密!

夏晓波从这个车间又穿越那个车间,他最后决定接受小张的建议,并且现在就付诸行动。这时候正是人心慌乱之时,谁都心里没谱,那些不干净的家伙更是不敢把自己如何,岂不趁此机会,讨好小张,把自己的尾巴弄干净!

想到这儿,夏晓波仰首走进了厂办公楼。在走廊,他用余光看到了打字室里有一双警惕的眼睛。打字员将手中的纸撕碎扔掉,然后又警觉地把门关上。夏晓波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这时,厂办公室的门开了,小陈出来倒垃圾,她背对着夏晓波,弯腰把垃圾倒在走廊的卫生箱,她丰满诱人的体形展示在他面前。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是夏晓波立即脸色大变,迅速躲进屋里,那关门声很狼狈!

夏晓波耸了耸肩,装作轻松的样子继续往里走。厂长室的牌子异常醒目地出现了。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好容易挨到门口了,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有个人说话是南方口音,接着是厂长的声音:“周总你太客气了……”

周总:“小意思,不成敬意啦!”

夏晓波又抑制不住自己窥视偷听的欲望,他准备在厂长的门前故技重施,只轻轻一探头,就把耳朵送过去了。可就在这时,他感到什么东西爬到了他的脚上,他猛一激灵马上抬起脚,扭头一看清洁工不知啥时候,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一把湿漉漉的拖布,覆盖了他的整只鞋面。

他冷丁清醒过来,本能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擦地的?”

没想到清洁工立即回了他一句:“你干啥呢?”

夏晓波:“我干啥呢?”他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口臭骂,一看这个女清洁工虽然戴个大口罩,露出的一双三角眼却炯炯放光,灼得他的眼睛火烧火燎地疼!

他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我想起来了,大家都说你是厂办小陈的丈夫家的一个什么亲戚!”

没想到这个清洁工却说:“我就是我,打扫走廊的,其他的事儿你跟我说得着吗?”

这时厂长在房间内大声问:“有什么事儿吗?”

夏晓波像是自言自语:“没事儿,我走错了……”然后落荒而逃。他边逃边听见清洁工在大声说:“没事儿,总经理!碰见一个精神病……”

3

在厂房外的一片树荫下,小张对夏晓波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视。

“这么说,这个周总跟厂长很可能有见不得人的交易?”

夏晓波:“我可没亲眼看见,但从小陈和小潘的对话里,我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小张说:“是啊,什么事儿都得讲究个证据。小陈到底是怎么跟小潘说的?”

夏晓波急了:“兄弟,你都让我说四遍了!就这么几句话,你让我翻过来掉过去,它也还是这几句!”

小张笑了:“别急,大哥!我不是想把事儿做牢固吗?你再想想,这个周总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我光听到声音了,南腔北调的,没看到他长得什么样儿,再说了,我是个工人,整天在车间干活儿,怎么能见到供货商啊!听小陈说的意思,这个周总经常来咱们厂,你坐科室的应该看到过呀……”

小张:“我倒是看到过他,但还是想与你核实核实嘛……”

夏晓波气得说不出话来,小张像过足了瘾似的,重新夹起小包,拍了拍夏晓波的肩膀:“放心吧,胜利已经属于咱们了!”

他为了让夏晓波完全相信他,又强调说:“工人的下岗名单马上确定了,绝对没有你……”

夏晓波半信半疑:“你咋这么肯定?”

小张诡秘地一笑:“你以为就你会偷窥呀,当心吧哥们儿,也许你现在就被人家窥视着呢……”

夏晓波:“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张想了想:“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这个人太好奇了,我也不怕你说出去,就是打字员!”

夏晓波惊讶地:“她怎么能……”

小张:“非常简单,所有文件的打印都经她手,行啦,别太好奇了,知道太多会累着的,我得赶快行动去了。”说着就丢下夏晓波一个人,奔办公楼急匆匆走了。

夏晓波想了想,冲他的背影高喊:“下岗名单里,有没有焊装车间的徐莉?”

小张站住,回过头来冲他喊:“是不是那个挺风骚的女人,我有点儿印象,好像有她……”

4

夏晓波来到徐莉的休息室,徐莉没在屋,屋内几个工人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什么。他就在门外偷听起来。工人们似乎在争论,其中一个大个子说:“我不相信,他要是上不去,那才是老天不长眼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圆脸女工说:“无风不起浪,机关的人都这么说,我看这事儿也备不住啊!”

大个子腾地站起来,激动地说:“这么地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愿意掏二百块钱,请全班撮一顿……”

另一个男青工:“赌啥呀,明天就公布了!”

圆脸女工轻蔑地:“我劝你就别赌了,我保证你得输……”

班组休息室门外,夏晓波正在偷窥,冷丁有一只手拍了过来,夏晓波被吓得叫出了声:“啊!”

原来是徐莉!休息室内的人听到动静,立即坐得齐刷刷,大家看报纸的看报纸,写记录的写记录,一副集体学习的样子。夏晓波小声对徐莉说:“走,我跟你说点儿事儿……”

徐莉边走边问:“是不是关于我下岗的事儿?”

他有些惊讶了:“你知道了?”

“你刚才在门外,没听到大家都在议论这些事儿吗……”

“我的天哪,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秘密了!”他显得极其沮丧。

“看来,只有等明天公布的结果了。”徐莉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两人坐在厂房外的铁轨旁边,沉默起来。

徐莉与他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年轻时长相不错,谈不上校花、班花,但肯定是他这个小组的组花。一个班在教室分成四排,自然形成四个小组,徐莉与他前后座,那时他已长得很高,也是干巴巴的瘦。他的头发留得比较长,班主任和学校斥责他好几次。他喜爱美术,总想弄成一副艺术家的派头,可他眼里没神,整个人也就平庸下来,顶多像个赝品的流浪画家。他少年的审美高度,就停留在徐莉的身上。

每天阳光掠过空阔的操场,肆无忌惮地破窗而入,他正好看着前排桌徐莉逆光的剪影。她的个头不矮,坐在倒数第二排。她已经发育良好,丰满的右耳,肉嘟嘟地镶嵌在白净滑润的脸上,充满青春的气息。他从这样一个角度望了她三年,他已不习惯看她的正面,甚至她白衬衫里隐隐约约透出的乳罩带,也紧紧勒住了他上课时的注意力。他根本考不上大学了。

读了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到这个分厂。不曾想徐莉接母亲的班,两年前便来到了这里。但他空欢喜一场,徐莉早被一群雄狼团团围住了。其中一条身高体壮的家伙,经过血战和持之以恒的追逐,终于获得了她的芳心。他硬着头皮接受了徐莉的邀请,婚礼在当时可算场面不小。在新房,摄影师给新郎、新娘安排角度,认真地拍每一张照片的时候,他恰巧在祝贺的人群中。新娘徐莉穿着大红旗袍,按摄影师要求上床拍照,由于紧张,也是不习惯,开衩的旗袍把她雪白的大腿露了出来。他的心情也被彻底暴露了出来,他给完钱,酒也没喝,失魂落魄地走了。

直到现在,厂里没几个人知道他和徐莉是同学。从开始偷窥到败露,他只字不提徐莉。那是他一生最核心的秘密,其实下定决心又一次偷窥,就是为了徐莉,他想看看自己暗恋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偶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想在她与厂办小陈之间做一下比较。

谁知那天徐莉没来浴池洗澡,这迫使他继续铤而走险。皇天不负有心人,徐莉终于还是来了。不穿衣服的徐莉,让他觉得陌生,除了那张略显富态的脸,其余全与他早年想象出入很大,因为有厂办小陈的身体做参照,他发现徐莉已经发胖,并且皮肤并不白,跟大多数人一样发黄,但胸部确实丰满硕大,晃得他依旧有点想入非非。

可是,保卫科的薛科长和干事小张,没给他过多的时间。

不再年轻的徐莉看着夏晓波,还是挤出了一丝少女时的笑意。

第二天夏晓波早早来赶往分厂办公楼。果然,信息栏前挤满了人,他仗着个子高,又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很快从头到尾把名单看清了,里面的确没有他的名字,但徐莉果真榜上有名!

人群中开始有叫骂声了。夏晓波知道,从下个月开始,这些下岗人员的工资立马下降,下岗培训时只开生活费。钱少了,心情就坏了,那些被确定提前退养回家和下岗培训的人,唉声叹气,个别的破口大骂,爹妈奶奶的!

观看的人群中有几个人跟他很熟,包括那几个身材很好的女工,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夏晓波心里觉得特别难受。不管怎么说,自己确实愧疚,从心里讲,都欠她们的情,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被他偷窥到的秘密,终于不再是秘密!人事改革小组用类似大字报的形式把它公布出来了。所有人事变动,几乎跟他掌握的情况一模一样。职工们围着看,又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嘀咕。

夏晓波渐渐发现,在走廊,在生产现场,在班组休息室,大家七嘴八舌对厂里的人事改革最不满的,是全厂员工呼声极高,能力和人品俱佳的焊装车间主任田力没提拔上来。相反能力平平,与厂长等核心人物走得很近的规划科科长齐百畅,却当上了副厂长。夏晓波跟大家一样失落,他可不是为了什么田力,他只关心徐莉,不知她回家之后有什么打算。

当夏晓波再次来到徐莉所在班组休息室时,大家正在畅所欲言,不再遮遮掩掩。那个圆脸女工神气十足地说:“我说的没错吧,咱们田主任就是没上去吧……”

大个子男工人一言不发,大家也都闷闷不乐起来,有人还唉声叹气。

夏晓波鬼鬼祟祟从门外溜了进来,像一条影子,把圆脸女工吓了一跳:“你怎么跟鬼似的呢,连点儿声音都没有……”

他不好意思笑了:“我是来看看老同学的……”他的话,在这个时候很让徐莉感动,也让满屋子的人惊讶。

那个中年男工:“你们俩是同学?”

夏晓波轻轻点着头:“没错。”

那个大个子男工:“我怎么不知道?”

徐莉轻蔑地说:“这事儿难道还要向你汇报?”

其他人笑了笑,纷纷走出去。夏晓波知道,当年那群围追徐莉的雄狼们,除了调走的,偶尔也有一个半个高升除外,余下的也显出了老态,他们凭雄性的敏感,就能嗅出夏晓波来此的真正目的。

望着他们的背影,听休息室的门被一遍遍摔得山响。他想象自己冲出去,站在天车平台上,向着高大雄伟的厂房,狼一样恶狠狠,又无比痛快淋漓地嚎叫起来,让无数机床的轰鸣成为强劲的伴音!生产现场淡蓝色的青烟,构成他的背景。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镇定,很坚强,也很沧桑。

“回家有什么打算?”他收回自己的坚强,保留了一半儿的沧桑。

“先休它半年再说,太累了……如果,我真吃不上饭了,老同学肯不肯帮忙啊?”

夏晓波的脸,一下感到热了。他知道徐莉指的是什么。十几年前,她高大健壮的丈夫不甘心一辈子围着机床转,眼见升官无望,就下海经商去了。渐渐有了起色之后,便绯闻不断,她佯装不知,又有儿子牵扯,她的婚姻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如丝悠荡。那时,她才是三十多岁的少妇,不知怎么就说服了自己,跟当年那群狼中的某一个弄出了情况。

旧社会都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现在的信息社会。她丈夫无论如何也不将就了,几年前离了婚。她舍不得孩子,法院就判给她了,工厂那阵儿效益好,她连孩子的抚养费也没要。谁知市场风云变幻,企业一年不如一年,她开始承受经济压力了。据说,有更多的狼,向她伸出了援助的利爪,她与狼共舞了。舞得夏晓波躲得远远的。

无论如何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他沉默了一会儿,用同情和理解压制了自己心中的厌恶和反感。他说:“其实,我一直非常喜欢你,上中学时就喜欢了……”

“真的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整天像个天才,独来独往的,我以为你根本没瞧得上我呢……”鬼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但夏晓波心里很受用,呆滞的眼睛,便有了几分精神。她准确领会了这种精神,一个及时的吻,在脏乎乎油腻腻的休息室产生了。

“这里不安全,哪天上我家去!”她的目光炯炯,一点儿也没有下岗的沮丧。

5

小张直接去了厂办。办公室的人都在忙着换新门牌,过去的厂办公室的门牌换成了综合管理部。小陈见小张来了,就让其他几个人接着干,她进了屋,小张也随后进来,像个被接待的客人。

小陈早收起了刚才换门牌时的笑容,她高贵又优美地说:“你的事儿厂里……哦,是公司,已经决定了,根据你的请求和你的表现,把你重新安排到销售部……”

“不必了,销售部门用不上我的专业,我还是喜欢干我的老本行!咱们先不谈这个问题,还是先谈谈周总……”小张气势如虹,谈锋凌厉,不给对手任何迂回的机会。被众人恭敬惯了的小陈,冷丁遭遇这样的谈话方式很不适应,嗫嚅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哪个周总啊?”

“还用问吗,就是咱厂那个大供应商……给你送过化妆品,羽西牌的,给厂长送过大力丸,香港产的,还送过这个……”他边说边用手做了一个点钱的动作。

小陈不经意间,张大了嘴巴。她再也矜持不下去了,她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慌,尽量显得大大方方地告诉他:“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小白人儿无权决定,这事还得向领导请示……”

小张冲她摆了摆手,意思他很清楚这个工作流程。

小陈转身出去。小张认真反思自己刚才的言行,是否严格按预想的进行了,某个细节是否出现了漏洞,最终能否达到预期的目的……

转眼之间,小陈就回来了。这让小张深感意外,在他的计算里,怎么也得个把小时,因为变动一个人,就得调整一大串!难道说,人家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小陈进屋就拉了把椅子,胸有成竹地坐在了他的面前,那种自负就像他当初审夏晓波一样!而此时,他自己反倒像接受审查的。小陈的过分自信,让他没了主意,因为在他的猜测里,根本就没有对方不妥协的可能!他立即开动脑筋,思维高速运转,想尽快找到应对目前困境的好办法。

出于职业习惯,尽管形势对自己很不利,但他丝毫没有流露胆怯和沮丧,依然用冷静与沉默应对!最后,还是小陈忍耐不住了:“既然你这么喜欢自己的专业,那你现在就到综合部报到,任保卫干事!说来也巧,现在正好就有个案子,你准备处理吧……”

小张心里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暗暗说了一声,天助我也!嘴上却严肃地说:“什么案子,请把案卷给我?”

“目前还没立案……”她舒展了一下优美的身姿。小张马上又再次陷入沉默,还是以倾听为主。

从小陈吞吞吐吐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小张总算弄明白了大致情况。规划科有个叫孙东的中年人,对这次改革意见很大,本以为他能当上部长,结果不是他,这家伙就不好好儿干工作了,整天怨天尤人、迟到早退,不服管,还差点儿跟新聘的部长动手打起来……

按正常的思维,小张会告诉她,这是人事部门的事儿,根本不用立案,也没法立案!但他聪明就聪明在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显然,这不是一般的违反厂纪厂规的平常小事。其中真正的原因尚未掌握,从小陈竭力想掩饰什么这一点上看,自己就没必要跟她再啰嗦下去了。小张于是说:“请领导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小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声没吱,但她的表情明确在告诉他,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因为她都没弄清自己刚才讲了些什么!小张只好补充道:“领导工作的难点,就是我工作的重点!别说什么孙东,就是孙悟空,量他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说这些话时,他露出了职业的果断和凶狠!

小陈心里不禁一阵颤栗,暗想:难怪这次改革,厂长宁可留下年岁大的薛科长,也坚决不保留既年轻又是专科毕业的小张!看来这小崽子真够有能力的,一旦有什么蛛丝马迹被他掌握,那他的破坏力,也真够人喝一壶的!

小张是在小陈无比惊愕的目光下,走出综合管理部的。尽管他对这个案子还一无所知,但他掌握解决问题的流程,他知道找谁能把事情弄明白!

夏晓波理所当然成了小张第一考虑的人选。而此时夏晓波已经走在去徐莉家的路上。她的家也在厂区家属生活区,夏晓波的行踪显得很诡秘。好在她家自己一个中门,可就在他敲她的家门时,对门的邻居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穿着背心,不怀好意瞅了他一眼,又使劲把门关上,然后就在门镜里窥视着他。

好在这种被别人偷窥的时间不长,徐莉开门了。也不知她咋安排的,事先已经通过电话了,她的儿子还在家,见他来了,她便催促儿子快去同学家。夏晓波非常尴尬,她的儿子跟他个头差不多,好像自他进屋就没正眼儿看过他。末了,他还讨好地说了声:“再见!”她儿子根本没听着似的扬长而去,倒是徐莉不断打着圆场:“现在的小孩子,懂事儿的太少!”

他心里说:那也得看是啥事儿啊,现在孩子,比大人懂得还多!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卧室太小,放了一张大床,再也没啥空间了。不知她在这张床上度过了怎样的岁月。夏晓波依稀记得,她结婚时是一张西式双人床,喜气洋洋的,好像很轻松就能托住一个山盟海誓的诺言。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托住,该走的走了,该老的老了,难道真有命运之说……

徐莉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各种感慨,过来帮他宽衣解带,然后麻利地剥光了自己,于是所有的感慨就一扫而空。夏晓波第一次品尝到风情女人的倾心服务,这种愉悦让他干巴巴的生命有了无限夸张的艺术效果。亢奋中,他呓语般断断续续说了如何暗恋她,又如何冒险偷窥她的身体。

当然,关于厂办小陈和其他什么的都没说。她边听边越发浑身颤抖,呼吸更加急促,像吃了兴奋药,面红耳赤的。突然她停止了扭动,像一具直挺的僵尸,吓得他以为她突发心梗什么了。没等他从她身上下来,她一翻身,像挪动一捆柴火似的,把他侧放身旁。

“你偷看女澡堂子?”

夏晓波有点不高兴,心想瞧不起我?咋也比你卖大炕强一点儿吧!便一声不吭。

“你从啥时开始看的,是不是天天看?”那兴奋劲儿,比刚才扭动还带电。他便有气,更不吭声。

“宝贝,快说!七月二十五号那天你看没看?”

“你问这干什么?”夏晓波有些警觉。

“那天正是田主任出事儿的日子……”她的声音开始发尖。

“对啦,厂里不少人,对你们车间田力没提拔上来意见挺大?难道田主任上来你们就有救了,就能不下岗了?”

“你不知道,划小核算单位后,田主任带领我们焊装车间创了不少效益。按理焊装车间根本用不着裁减工人,但车间没有人事权。田主任经常说企业要把精力放在研究市场和提高产品质量上,而不应单纯地靠裁人解决问题!又说人是能创造财富的动力,不是包袱……还有好多词,我记不住,反正大家伙儿都特别拥护他。”

“那他为什么没被提上来呢?”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他闯进女澡堂子,看人家女工光着的身子……”

夏晓波心中一动:“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不到一个月吧,厂里刚哄哄人事改革,他就出事了……”

夏晓波支着肩膀,严肃地说:“我再问你,你相信田主任会做出这事吗?”

“按理不会,因为车间有不少漂亮女人,甚至小姑娘都在主动追求他。他手里有钱也有点儿权,干吗非去闯女澡堂子呢?别的我不敢肯定,反正老田的确没占我的便宜,我就觉得他挺值得佩服。何况确实有人在陷害他……”

“陷害他?太夸张了吧,就算是陷害,你咋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就凭你们女人的第六感觉?”

“那才不是呢,我小学同学孙晶的弟弟孙东,非常清楚陷害田主任的内幕……”

“哪个孙东,是规划科的孙东吗?”

“对,就是他!”

“他一个小科员,咋能知道这么大的事儿?”

“你别忘了,这次提拔上来的齐百畅,就是他原来的顶头上司!”

夏晓波这回完全清楚了,七月二十五号,恰巧是他去浴池顶棚维修的那天。夜班洗澡的女工很少,也就三四个人。还有几个人在换衣间换衣服,突然听到女人尖叫,随即还有哭喊声。正在洗澡的几个女工吓得忙用毛巾挡住下身,缩成一团儿。不一会儿,又都跑出了浴池。他觉得很扫兴,也知道出事儿了,就赶忙撤出来。在车间,听加班的工人说,有人喝醉了,闯进女澡堂子里去了。

在今天这似乎不是什么多大的新鲜事儿,听者大都一笑过去了。没想到闯入者竟然是田力主任,更没想到他因此断了前程,也断送了更多人的希望。已经下岗的徐莉,为了能洗清他的冤情,在床上果断停止了他俩的做爱,这对夏晓波来说,是一件非常震动灵魂的事。在他平庸的毫无激情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正义的力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小张,让他马上到厂里去,说有重要事情!他只好向徐莉告辞,套上裤子后,他从屁股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工作证,再从工作证里,抠出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徐莉接过这三张形状整齐的钞票,认真看了看又递了回来:“你收起来吧,用不着……”

夏晓波有点着急:“这不是假钱!”

徐莉说:“我知道,就是不想要你的钱!假如你有心帮我,就把田力主任的冤情洗刷了……”

夏晓波的灵魂再次受到震撼,可就在他从徐莉家那栋楼大门出来的一瞬,第三次震动又接踵而至。规划科的孙东,竟然与他走了个碰面!也许都是做贼心虚,两个人彼此都异乎寻常地热情。最后谁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就分别匆匆忙忙走掉了。

这次震动更厉害,好像一下子震掉了他的灵魂!夏晓波觉得被掏空了一样,脚下轻飘飘的,往厂里慢悠悠地飘。什么叫胡思乱想,什么又叫浮想联翩,孙东肯定去了徐莉的家,不联想也是这么回事!他实在忍不住,停下来拨通了徐莉的手机。好半天,她才接起来。

“干吗不接电话呀?”夏晓波故意装作一无所知。

徐莉似乎没听出来,气喘吁吁又有些不耐烦:“你是谁呀?”

“我是夏晓波,你忙啥呢,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哦,是晓波呀,我没忙啥……”可喘息依然沉重。

“我就在你家楼下呢,我现在上去行吗?”

“现在?你不去厂里了吗……现在家里有点事儿……”

夏晓波心里一沉,知道她在干什么了。便黯然关了手机,在关掉手机前几秒钟里,还听到徐莉在呼叫。他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意思起来,就像得了一场感冒刚好,嘴里淡得一点味儿也没有,浑身更是发虚,一种渴望生活,又缺少足够力气的状态。

好在回厂里的路有一段距离,足够他想一想自己的人生!

通过窥视这件事,尤其是与徐莉之间的事,让夏晓波突然有了顿悟似的觉醒,同时也一下子拥有了无比开阔的胸襟。他首先反思的是自己,四十来岁的人,没干过一件哪怕让自个儿满意的事儿。虽然徐莉如何如何,但她仗义疏财、热心助人的气魄,还是令他汗颜……

他又想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工厂,以前出过一位烈士,为抢救国家财产,被生产线上烤爆的油漆烧成重伤牺牲了,他没进厂时就学过烈士的事迹,来到厂里之后,自己反而没了一点儿筋骨,整天蔫了巴叽的无所事事。如果不是恰巧赶上改革,小张又被踹出保卫科,这次自己闯的祸,即使不进去蹲班房,也免不了下岗……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到了厂里,夏晓波也没想清楚这个世界,和自己到底有一种什么关系……还是站在厂房侧面树荫下的小张,把夏晓波与周围这一切密切联系起来。因为刚才让他无比烦恼的孙东,又成了他们要全力应付的对手了,这一切就好像都已经被安排好似的! 夏晓波没好意思跟小张说,在徐莉家碰到孙东的事,但他说了七月二十五日那天发生的事。

“小张,我问你,焊装车间田主任是不是承认七月二十五日那天,他闯进女浴池,看到正在洗澡的女工了?”

“这个案子是薛科长办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你问这事儿干吗,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跟大家有关系!我实话告诉你,那天我正好也在现场,田力根本没进到浴池。他刚进到换衣间,就被正在换衣服的几个老娘们儿没好声的尖叫吓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对呀,他是这么交代……不,是这么说的啊!要是这样的话,田主任是清白的?”小张也敏锐察觉到这里有情况。

“是不是清白,我说不清,但他肯定没闯进女澡堂子!据说是有人陷害……这事儿归你们保卫科呀,你问问薛科长?”

小张陷入了沉思,他微微晃动着上半身,仿佛还坐在那把会唱歌的旧椅子里。半晌,他冷冷地说:“我怀疑这是一场大阴谋,包括薛科长,他们是共同策划并实施的……”

夏晓波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小子不愧是警校毕业的,真的很有头脑;第二个就是徐莉没有胡说,的确有人在故意设计……

6

小张以办案的姿态来到规划科,现在改称企业策划部,新聘的部长是位五十多岁的南方人,他立即操一口软了巴叽的腔调,喋喋不休地向他抱怨起来:“你看看,这手臂,被他用力掐的!淤血的青癍还清晰可辨;再看看,现在是几点钟?正是上班时间,我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那他能去哪儿呢?”

“谁敢问他呀,满嘴的酒气,骂骂咧咧,哪有一点儿机关干部的样子,整个就是一个地痞无赖!如果再不管一管,根本就没法儿正常开展工作了!”说这话时,他故意抬高了声音,让其他人都能听清楚。小张看见其他人,各自忙活着,似乎没一个人在注意听他们的对话,都旁若无人一样认真工作着。

“孙东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有多长时间了?”小张问。

“自从改制后,我到这个部门,他一直就这副德行!”新聘的部长一脸的蔑视。

“你没跟他谈一谈,到底为了什么?”

听完小张的话,新聘的部长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眼,小张感觉他像在打量外星人。最后他竟暧昧地一笑:“反正我把他交到人力资源部了,能不能收拾他,是你们的事儿了……”

小张掷地有声地慷慨陈词:“不管是谁,我都能收拾,但前提是,他必须犯到那儿了!”

新聘的部长似乎想尽了办法,才挤出一丝笑容。

从规划科出来,小张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那就是围绕这次改革,有人精心策划了一个大阴谋。人事上的大洗牌,重新划分了利益范围。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次改革,并没代表广大员工的根本利益。说白了,连他小张自己的利益都被革掉了,最起码厂里没有做到人尽其才吧,如果不是因为夏晓波偷窥犯事儿,碰巧还审出了其他情况,否则自己肯定会离开机关的,不可能再干公安保卫工作了!

关键那些下岗员工,真的太可怜了,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还得帮小利益集团摆平对他们不利的人……

小张向这位感觉万分憋屈的新任部长,要来孙东的手机号码就信心十足地走了。刚出办公楼,他就拨通了孙东的手机,好半天他才接起来:“谁呀?”就像没睡醒似的,有气无力还夹杂着极度不满。

“我是保卫科的,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小张的职业谈话方式和语气,曾让不少触犯刑法的人和心怀鬼胎的人胆战心惊,没想到孙东这小子,根本不买账,张口就嚷开了:“你他妈是谁呀,保卫科早都不存在了,你还糊弄鬼呢?想了解情况啊,回家问你妈去!”

还没等小张说话,“啪”就把手机挂断了,等小张再打过去,说啥也不接了。气得小张恨不得把手机摔了,这回他明白了,自己碰上难对付的家伙了!显然孙东不是一般的跟领导过不去的刺头,对待他绝不是凭几句话就能吓唬住的。这个人是机关干部,对厂里的情况非常熟,人际关系也很复杂,连厂里都拿他没办法,自己一定要格外小心,认真对待!

既然正面接触受阻,那就采取迂回战术,对他进行详细排查,先找出与他有关的人,再弄清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自己来厂时间不长,情况不太熟悉,但调查取证是干公安保卫的拿手好戏,可是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孙东竟然是个超级八爪鱼,全厂几乎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他的触角,并且都与他不是一般的泛泛的关系,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能办事的那种关系!

原来孙东的父亲就是这个厂的老厂长,现任厂长是他父亲的老部下,他姐姐孙晶是这个厂技术部的副部长,也不知什么原因,至今没结婚。姐弟俩性格迥异,一个极其低调,一个极其张扬。据说厂里几次准备提拔孙东,都因为他在普通群众中的口碑太差而作罢。这次他本来已经竞聘了本部门的部长,又不知什么原因最终还是没聘上……

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就在昨天,也就是他与孙东通完电话的一个小时后,夏晓波,对,就是夏晓波!竟然跟这位孙东打了起来,并且就在厂大门附近。奇怪的是,又是由薛科长(现在是综合部副部长)亲自处理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报,不仅让他头昏脑涨,百思不解,也迫使他反思,是不是从来就没真正认识过自己的企业?尤其是夏晓波,怎么能跟孙东这家伙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7

夏晓波猜想孙东肯定也跟徐莉有那种关系,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还是说服了自己,毕竟不能给她什么承诺。人家和他好还不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更主要是自己正帮着田力洗刷罪名,尽管这事与她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从中看出了她心地善良,令人敬佩。所以这些天,他天天往她家跑,除了那点儿床上的事儿,更多谈论的都是如何利用保卫科小张,把田主任的事儿彻底查清。

徐莉此时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她不时接到夏晓波的情报,又不时向他发出指令。可有一个意外,让她和所有人一样瞠目结舌!那天,夏晓波从班上直接来到她的家,临走忘把电工挎的工具袋带走了,第二天干活时他才发现工具袋不见了,就给徐莉打个电话,问是不是落她家了?徐莉说工具袋是落在这儿了,好像怕他去似的,赶忙说下午就给他捎过去,夏晓波心里又像堵了一块抹布似的,油乎乎的挺腻歪……

下午夏晓波接到徐莉的电话,让他十分钟后到厂大门取工具包。刚走出厂房,孙东就从收发室迎出来,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走到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怎么样,老兄,‘波莉的波真的很大很性感吧?”

徐莉因为乳房高耸,又因名字中有个莉字,被厂里个别的男同胞暧昧地称呼为“波莉”!夏晓波毫无准备,冷丁被问得语无伦次:“你,你说啥玩意儿呢……”

“害羞了咋的?都是过来人了,那算个多大的事儿啊!再说了,‘波莉人真不错,叫个男人都有想法儿……”

“孙东,你到底啥意思啊?她波大波小管我个屁事儿,你想知道自己摸去呗,大下午的,跟我说这些臭氧层子的事儿干啥玩意儿!”

孙东奸诈地笑了笑:“真没想到啊,你还是个人才呀!连偷鸡摸狗都有两下子……”

夏晓波心里不光堵得难受,更是觉得万分别扭,他有些急了:“你想干啥你说个明白……”

“还不明白?看看这个……”孙东拉开上衣,露出腰间斜挎的电工工具袋。

夏晓波一见,吃了一惊,那皮制的脏了巴叽的工具袋正是自己的!徐莉呀,徐莉!你怎么让这个混蛋给我捎回来呀!他一时哑口无言,孙东撇了撇嘴:“徐莉咋会看上你呢,要啥没啥,就他妈会扒个女澡堂子……”

夏晓波的心头怒火,一下儿就蹿出了天灵盖,再也压制不住了,他气得直哆嗦,仿佛拿出两只别人的手,抓住了孙东的衣领子。这下可惹恼了孙东,他伸出手,非常麻利就把夏晓波的手腕给反掰过来,随后又踹了一脚。夏晓波像一截枯树,一声不响硬邦邦地躺在了地上,孙东从电工工具袋里摸出一把螺丝刀,往袖口上蹭了蹭,这时已经围上来好几个人,有个小青年笑着说:“就他那堆儿干巴骨头,一螺丝刀下去,保证捅不出血来!”

另一个马上接过话茬儿:“不但捅不出血来,弄不好,还能抠出个零件!”

“是不是原装的啊?”

“那可就难说了……”

孙东边挽着袖子,边说:“听到没有?大家都要卸你的零件,你小子算是彻底报废了……”

人群中还有个车间主任,他喊了一嗓子:“东子,你小子别犯傻!快把螺丝刀给我扔了……”孙东闻听此话愣了愣,就在这时,一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夏晓波,伸手就把那块儿离自己很近的半截砖头抓到手,腾地跃起来,举着砖头照孙东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只听孙东“嗷”的叫了一声,手中的螺丝刀就掉在了地上。他捂着脑袋,鲜血顺着手指缝里流了出来。众人惊讶地围上来,那个小青年也不笑了,直喊:“快去保健站包扎!”

车间主任掏出手机就打,孙东被众人搀扶去了保健站。转眼间薛科长从楼上下来了,他沉着大黑脸,仔细打量着夏晓波,好像在检查他被打折了几条胳膊几条腿。

“孙东怎么样了?”瞅着夏晓波他问孙东。

车间主任告诉他去包扎了,估计没什么大事!他就把脸上的紧张放松下来,对夏晓波闪烁了一下小眼睛:“都多大了,咋还像孩子一样胡闹呢?跟我上楼去……”

没散去的人群中,还有人问:到底咋回事呀!

刚到二楼, 薛科长停下了脚步,对夏晓波说:“你咋惹乎他了?”见他没吱声,又说:“我先跟你谈,反正都是和你们分别谈!”

夏晓波满腔愤恨,低头拖着瘦长的身影往楼上费力地挪。薛科长把他带到一间没有门牌号的房间,让他坐等一会儿,转身就带上门走了。

不到一个月之内,夏晓波第二次被审,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没有了恐慌。他越想越闹心,两次事儿,都他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尤其这一次,更窝囊,平白无故挨了一通打,因为最后一砖头,本是受害人又成了行凶犯,弄不好就按触犯刑法论处。小张也不知道干啥去了,薛科长是找孙东去了,还是向厂长汇报去了?

正胡思乱想,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夏晓波打了一个激灵,薛科长走了进来。这回薛科长是真的笑了,这一笑本来就异常小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一张没眼睛的笑脸,让夏晓波浑身发抖。他没想到自己最后可能是被吓死的,他对这种死法极不满意。于是很生气地吼起来:“咋的吧,痛快点!”

没想到薛科长笑得更灿烂,肉乎乎的大脸蛋子上,只有一张臭烘烘的大嘴。十几岁就偷着学抽烟的夏晓波,愣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什么味儿啊,比澡堂子里蒸出的味道难闻多了。

薛科长终于闭上河马般的大嘴,亲切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头,结果直接碰到了他的肩胛骨,把薛科长的手硌得生疼,也把夏晓波上半身拍得发酥,震得他的太阳穴怦怦直跳。这一拍,还真拍灭了他刚刚涌现的豪情。薛科长是转业军人,出手就重,别说给他动刑,就是用两把铁钳似的大手,使劲儿掐住他夏晓波身上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会立即告饶,任凭发落。

薛科长不但没再动手,还和颜悦色说:“你小子呀,真他妈的绝了,不该看的屁股看够了,不该打的孙子也给打了,嘿,鬼才知道,偷看还看出道理来了,打架也打对了人,这年头,真他妈邪门了……

“这么地吧,你先回去上班。看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不该看的别看……我他妈说也白说,反正你觉得自己能看出道理;但不该说的,我劝你真就别瞎说!把笔录看看,给我签个字……”

夏晓波都不知道薛科长啥时候做了笔录,他接过圆珠笔,像阿Q画圆,想写好也写不好,就歪歪扭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至于薛科长又说了什么话,他再也没听进耳朵。

夏晓波此时觉得,每根汗毛都像排风机一样,把他心中这些年积攒的胆怯和压抑,还有企业改制后形成的郁闷、恐慌以及嫉妒统统都抽光,排到大气中,清清爽爽地剩下一个空壳,灵魂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进进出出了。

就在他处于自由状态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徐莉的,让他犹豫了好半天,而徐莉似乎也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是不停地坚持让铃声响着。最后还是他的意志被铃声打断了。他刚接起来,徐莉的尖叫就直冲而入:“干吗不接我电话?你在哪儿呢,赶快到我这儿来……”不由分说就把电话撂了。

“哎……”夏晓波刚想问问她,孙东去没去她那儿。这小子那一脚踹得真够狠,现在屁股还疼呢。他下意识摸了摸干瘪的屁股,那一脚的力量全部倾泻在骨头上了,这他妈的有多大仇恨呀!本不想去,可徐莉身上好像能散发一种母性的乳香,而他就像一个未断奶的孩子,不被她吸引简直是不可能的。

到了徐莉家他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孙东根本就不在。但她显然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因为她也和薛科长一样,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才把他拽进屋内。

“你咋和他打架呢?”

“我和他打架?能不能不闹啊!”

“可他说是你先动的手……”

“操,这个王八蛋……”

“嗳,说啥呢,他是王八蛋,你是啥了?”

见夏晓波不吱声了,她才说:“晓波,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吧……”

夏晓波强忍着,极其乏味地说:“我有什么可失望的,我好像从来也没希望过啥东西……”

徐莉说:“真的吗,我都闻到一股醋酸味了……”凑到他的面前,抽了抽鼻子。

夏晓波这时真有些忍不住了:“你啥意思啊?”

徐莉笑着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的手中:“老同学别生气,其实孙东这个人不错,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算了,我一个小工人,还是别跟这种人来往了!”

“他最近特别闹心,跟厂里领导憋着火呢,没想到全发泄到你身上了,可你也不该出手太重!”

“算了,怨我命不好,天生就是个倒霉蛋……”

“唉,都怪我,这事儿本来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硬让我把你给拉扯进来了……”

夏晓波有点疑惑:“啥事儿把我牵扯进来了?”

“就是田主任的事儿呗……”

“那是我自己愿意,再说了也没办成啊……”

“傻瓜,你还不知道,厂里不少人都说你最近十分反常,行踪诡秘,专门盯女同志的梢,不少人丢了裤衩和乳罩,还有人洗澡时发现被人偷看……”

“你听谁说的?”夏晓波感到自己的一颗心,被一个不认识的人给提了起来。

“好像是从厂办传出来的……”

“小陈?”夏晓波脑子里,迅速浮现小陈雪白丰腴的裸体。

“嗯,好像是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陈的裸体已经开始变得丑陋,甚至充满了邪恶。

“我?当然知道了,这算什么?”

夏晓波马上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非常懊悔了,他一时沉默不语。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没和徐莉做爱就走了。他不知不觉往家走去,到了自己家,就在楼下慢慢悠悠转起来,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在夕阳里飘荡,又像谁家晾干的一套衣服,等着主人来取。

8

“夏晓波!”突然一声尖叫,他原本游离体外的灵魂,倏地蹿回体内。抬眼一瞧,正是自己的老婆乔红!

“你瞎喊啥呀……”他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乔红从来没跟自己这么喊叫过。

“我瞎喊?你睁开狗眼看看,人家都怎么瞅你呢……”乔红的气儿比他的还大。

夏晓波认真地环顾了一下,那些早就退休或下岗的一堆堆儿闲人,正用无比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他俩。

“你不瞎喊,人家能看哪?”

“你像个丧家之犬似的来回转圈,我都看多长时间了……”

夏小波胸中装得满满的一腔气儿,早已因老婆的怒吼震碎了前胸后背,一瞬间跑了个精光,哪里还找得到一丝丝。

“有啥话回家说……”他的话,像他的身影,枯干而无力。

那些闲汉闲婆,一见夏晓波的样儿,就知道没戏。有的闲汉掀开大背心,露出大肚皮,“啪,啪”拍得山响:“下棋吧,下棋吧,今天保证都是臭棋……”

还有个愿意接茬儿的:“为啥呀,不还没下嘛?”

“因为晦气!”

夏晓波差点儿脱口说:你他妈才晦气呢!转念一想,邻居住了多少年了,犯不上跟人家生气;更主要,原先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老好人,一杠子压不出个屁,冷丁换成这种态度,别人受

于是他尽量放平声音,显得从容地问:“你说了半天,好像我真有这么回事似的!证据呢,你亲眼看到我和徐莉上床了?”

“……”

“说话呀,说这种话是要负责任的……”

“还用证据吗,你肯定和徐莉有这么回事儿!”乔红跃起来,狠狠掰了一下日光灯的开关,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两人都来了精神。

“好,就算有,你拿不出证据,就说明你在诬陷,是你有了外遇,故意找茬整事儿……”夏晓波的思维,又有了电路一样清晰的感觉。

乔红果然被他的几句话,噎得怒火中烧,又没了斯文:“你放屁,明明做了亏心事,还敢装成无辜的鬼样子……夏晓波啊夏晓波,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咋就没把你看透呢?瞅你这副无耻的嘴脸,还真能演戏!老天爷算瞎眼了,白瞎了你这个当反面演员的材料……”

“可你说了半天,还是没拿出证据啊?”夏晓波索性就无耻下去了。

“非要证据,是吧?”

“当然!这么大的黑锅,往谁的脑袋上扣啊,我既没那么硬的脖子,更没长那么大个脑袋……”他甚至有点摇头晃脑了。

“你当我真傻呀?这几个月来,你到我被窝,总共串了几次门,我还记不清啊。往常像个癞皮狗,死乞白赖缠着要弄,没弄几下就蔫退了,管咋地也算交公粮了;现在可倒好,一两个月都不沾边了……更何况你们单位的电话都打给我了,你还想自欺欺人哪!”乔红一副气炸了肺的模样。

夏晓波如遭雷轰,被震得发呆。乔红再说什么,他就听不清了,只见她不断变化的血盆大口,向他喷着热气和阵阵腥味。血雨腥风中,他镇定自若,终于理出了一条思路。

他不紧不慢:“是谁给你打的电话?他说没说是我们单位哪个部门的?”一连串的提问,让乔红瞬间痴呆,半晌不语。

夏晓波刚才就在猜想,既然给自己的媳妇打举报电话,就说明他们还不敢与自己正面交锋,那也就不敢留下真名实姓……

果然,乔红的气焰被挫败不少。但她的嘴还挺犟:“说不说哪个部门能咋的?关键你确实做了这些缺德事儿……”

“关键这还是一件没法证实的事儿,所以还就不是真事儿!”他重新恢复了状态。

“夏晓波!这明明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儿,你干吗就不承认呢?”她又气又急,又有些无可奈何。

“我干吗承认啊,我和徐莉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他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是说我撒谎呗?”

“那倒不是,完全不排除有人给你打这种电话的可能……”他又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乔红也不像刚才那么暴跳如雷了,反而有了几分疑惑,和几分期待。

于是夏晓波继续分析道:“打匿名电话,鬼鬼祟祟,目的就想把我整下去!”

“你一个臭工人,有啥可整的?”

“说的不错,那你再说说,都什么年代了,这样的破事谁还在意,犯得上用这种事儿整人吗,尤其整一个小工人?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触犯了人家的个人利益!”

“你咋能牵扯到别人的利益?”

“不是我牵扯人家的利益,是我现在占据的岗位,惹着人家了……”

“就一个小电工的岗位?”

“你还别小瞧这破岗位,起码比在车间整天站着摆弄机床强吧;再说了,都啥时候了,能有个岗位就不错了……说实话,这阵子我天天提心吊胆,就怕被整下来,哪还有搞你的心情!”

乔红的口气明显转变了:“为了一个岗位,下了这么大的心思,实在太可怕了……”

“这叫竞争!可怕的还在后面呢……”

“后面?都被整下岗了,还有啥后面啊?”

“就是不想下岗,才这么闹心嘛,一旦没工作了,你一个人的工资能养活全家吗?”他的话故意整得挺沧桑。

乔红彻底放弃了愤怒,歇了好半天,叹息一声,擦了擦泪痕,心安理得转身做饭去了。

夏晓波吐了长长一口气,想抖抖瘦瘦的肩膀,发现自己的前胸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9

小张正在纳闷夏晓波怎么会跟孙东打起来的时候,他又发现一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情况。那就是有人开始议论夏晓波了,说他扒女浴池偷看人家洗澡,还专盯女同志的梢,说话颠三倒四,可能变态了……这话别人可以当笑话听,但他脑子绝不能不绷紧一根弦,其实只要把这件事当事,也就不难发现问题。

假如夏晓波被全厂一致认为精神有毛病,那么他所说的,和所看的,就可以全都当成笑话,不必理会;而他小张依仗的那些凭证,也就毫无意义了!何况人家交办的处理孙东的事,至今没什么进展,自己将处于什么境地,也就可想而知了。最关键的是,整个企业和员工的未来,实在不敢去想了……

就在他琢磨如何应对的时候,接到了夏晓波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小张没怎么听明白,知道他那边出事了,就想了想约他出来。

在一个小酒馆里,夏晓波神情激动地向他述说了有人给乔红打电话的事,只见小张静静听着,神色异常冷峻。夏晓波也渐渐平静下来,一边儿喝啤酒,一边儿看他的若有所思。没想到小张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为什么跟孙东打架!夏晓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说:“谁知道这小子哪根神经错乱了,见着我就破口大骂……”

小张不再追问,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夏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也认为他们藏头露尾的,不敢正面与我们交锋!不过厂里这次排除异己的活动,还在以改革的名义进行着……”

“又把谁弄下岗了?”

“不,是已经下岗的,又回来上班了!”

“还有这样的事儿?”

“要不咋说没有公平呢……”

“那回去上班的是谁呀?”

“焊装车间的徐莉,就是你向我打听的那个风骚的女人!”

夏晓波顿时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小张见他张着大嘴,就把一盘炸江鱼往他面前一推:“吃吧!咋把你饿成这副模样,跟鳄鱼似的?”

他只好机械地夹起一条小鱼,胡乱塞进嘴里,一口咬到鱼刺了,痛得他哎哟一声惨叫!

“你这个人哪,怎么也跟我一样呢,老走背字,连喝口凉水,都把牙塞了……”小张的口吻充满了讽刺。

“我咋能跟你比呢,你是正规警校毕业,前途无量啊!眼前这点儿困难算个啥,马上就要过去了!”

“大哥,没那么简单……”

“我说简单就简单,告诉你吧,都是孙东这小子捣的鬼……”

“你说什么?”小张提高了职业警惕,送到嘴边的一粒花生米,也悬在了半空中。

“跟你实说了吧,焊装车间田主任十有八九就是这小子陷害的!”

“你怎么知道的?可不能顺嘴胡说呀,啥事都要讲个证据!”小张压抑着心头的兴奋。

“我问你,田主任自己承认那天闯进女浴池,看到正在洗澡的女工了吗?”

“这个事儿虽然不是我处理的,但据我的了解调查,田主任并没有留下承认的笔录……”

“我上次跟你说了吧,那天我正好也在现场,田力根本没进到浴池。他可能刚进到换衣间,就被正换衣服的几个老娘们儿没好声的尖叫吓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田主任真是清白的?”

“当然了!”

“只要能证明田主任确实被陷害了,就能证明确实存在一场大阴谋!存在着不公平,往重了说就是存在着腐败!”小张说这话时,脸色红彤彤的泛着光泽,也不知是喝酒弄的,还是内心激动的。

“何止是腐败呀,简直就是强盗,而且还是男盗女娼!”夏晓波也显得十分冲动。

“你知道吗,夏大哥,我们现在干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儿吗?”

“不就是揭露他们陷害忠良,大搞阴谋诡计吗?”

小张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是在伸张正义,也是在拿自己的前途跟人家斗,很可能最后被斗得头破血流、甚至丢掉饭碗,你不后悔吗?”

夏晓波犹豫了片刻,才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能不害怕下岗吗,可他们太过分了,我豁出去了……”

“只要你肯作证,我就写材料,向上级汇报!从目前咱们掌握的情况看,孙东这个人很关键,可我跟他联系不上……”说完小张就盯着他。

夏晓波只好说:“那我就想想办法吧。”

小张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我早就知道你有办法!你已经让我有点肃然起敬的感觉了,因为你做了一件老爷们儿该做的事儿!”

夏晓波浑身立即有一种麻酥酥的快慰,但马上又冷静下来,心里暗想,谁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忽悠啊。于是就没再吱声。

小张接着又说:“你猜猜,我的举报信,不,汇报材料,领导一旦看到,会有什么结果出现?”

“把走后门上去的齐百畅拿下,把田力提拔起来!”

“是啊,如果真把田力放到领导位置了,可这个田力,也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贪官,你说咋办?” 说这话时,小张全神贯注,像在思考一件影响全国的大事。

“兄弟,你让我太佩服了,从心往外佩服。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全深远……”

“大哥,我已经不小了。原先我为自己屈才不断报怨,现在我更为厂子的前途担心哪。”

小张这番话,很动情,也许是他的真心话了。

夏晓波使劲拍了拍胸脯:“兄弟甭怕?有我在,保管也能让他像脱光了一样,晾在大家伙儿面前。”

“你还往墙上凿眼儿?”

“小瞧大哥了不是,再说那个眼儿也不是我凿的……到时候,我给他二十四小时监控。不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每天打几个电话,夜里放几个响屁,统统都给他记录下来,除了老老实实为咱们厂办事,别的他就甭想了……”

“你这是犯法的?”

“要不然他会犯罪的!”

10

从小酒馆分手出来,夏晓波就直接去了徐莉的家。现在他对徐莉的感觉更加复杂了,不仅有点担惊,还有点受怕。倒不是怕再挨孙东的打,而是弄不清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徐莉开门一见是他,显得不太自然:“咋没打个电话就来了……”

“是啊,没预约就来了,会不会跟别人撞车呀?”

“你混蛋……没良心的东西!”她佯装打他的嘴巴,他轻轻推了她一下,正好按在了乳房上,软绵绵的感觉,让他一路上的所有想法都立即变得酥松。

他进了屋,随手把门带好,转身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徐莉就笑了笑:“我知道你最近遇上麻烦了,还不是一般的麻烦!唉,都怨我,本想帮帮田主任,谁想到不但帮不了,还把你给搭上了……

“现在我才明白,咱们小老百姓就稳稳当当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得了,还敢跟官斗?通过这一次事儿,我就服了……”

“你能不服吗?人家都在下岗,唯独你能重新上岗?”夏晓波有效地组织起锋利的语言。

她的脸腾地红了,那是夏晓波在她身上从未见过的一种情绪流露。那圆鼓鼓的胸脯,也像发动机被发动起来一样,开始有节奏地起伏。只听她自言自语嘟囔着:“咱们这个破厂啊,真是要黄了,没有一件能瞒住人的事儿!”

也许刚刚过惯了不再起早上班的懒散的日子,她胡乱穿上的睡衣竟只系了两个扣子,恰巧第二个纽扣还没系,露出了深深的乳沟……

夏晓波突然间忘了在和她说什么,竟觍着脸馋猫似的伸出爪子一般的手,想从敞开的睡衣间隙伸进去。徐莉的手比他伸得还快,使劲把他的手拍落:“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可以,但必须先满足我的要求……”边说边动手。这回他得逞了,实际还是徐莉采取了不抵抗政策,任他的魔爪在胸前胡抓乱摸,捏得她连喊带叫,呼吸也再次急促起来,眼神又痴痴迷迷的。她一边叫着,一边往后倒,夏晓波搂着亲着,脚下一南一北甩掉了两只沾满了灰土的皮鞋,两人就拥到了床边。

一路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还把一件男人的大背心从晾衣绳上刮了下来。不偏不倚,大背心落在了夏晓波的头上,他本想立即把背心撇到一边去,可他无意间看到了背心上印的字,他把背心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男人味儿挺冲啊……”

她看了一眼,一把抢过去:“我儿子的……”

那背心上的字明明印着“北方汽车铸锻分厂第九届运动会纪念”,也就是去年夏季开的那场运动会。只有运动员们才发的东西,怎么会是她儿子的呢?

徐莉不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她表情自然又动作熟练地帮他宽衣解带,他木头似的任其摆布,嘴里却没闲着:“孙东比你小吧?”

徐莉放慢了动作:“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他姐姐孙晶和我是小学同学,你说他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比你小才时髦呢,现在不都兴搞姐弟恋嘛……”

她一言不发,使劲掐了他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她又顺势将他的裤子,连同裤衩一起扒了下来。“真的,孙东这王八……呸,又说错了,找打!我是说,孙东这孙子,他现在躲哪儿去了?”

“你找他干啥,还想拍人家一砖头,恨他不死?”

“找他核实点情况……”

“就你,找他核实情况?”

“不是我找他,是……”

“谁呀?快点说,吞吞吐吐像个老娘们儿似的!”她停止了动作,让他光溜溜地晾着。

“是保卫科的人……”

“保卫科的人找他?肯定是小张,老薛不可能蹚这浑水!我劝你就别找他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他最好还是消失……说他干什么,你不是讨厌他吗?”说着又动作起来。

去他妈的孙东,去他妈的田主任,去他妈的厂办小陈!……想着小陈又白又嫩的身子,回味她的淫荡和恶毒,夏晓波在无比愤怒和绝望中坚挺起来!

徐莉神情自若,继续欣赏着自己的成果。他反而焦躁起来,因为刚才徐莉光忙活他了,自己的衣服却没脱;此时,夏晓波已膨胀到了极限,而她的睡衣刚刚打开第一个扣子,恰在此时,如山崩地裂一般,房门被敲得震耳欲聋。其实,根本就不是敲而是砸!

夏晓波顿时像一座雕像似的僵立在那儿了,徐莉却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把刚刚打开的纽扣系上,并顺手拢了拢发鬓;夏晓波就惨了,全身被剥个精光,而且已经魂飞魄散,可钝器狂砸的节奏不给他一点儿空隙,门似乎就要被砸开了,他才勉强提上了裤子。乔红的狮吼声响彻整座楼宇,那种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子弹一样穿透了徐莉家薄薄的一层鱼鳞铁皮包门。

徐莉虽然没见过乔红,但她从这恐怖的叫喊中也猜出个大概,她倒不害怕自己家的房门真被砸碎了,而是怕乔红就这么一直鬼哭狼嚎下去。她一边系衣扣,一边往大门走,就在拉开门锁的一瞬间,她回头看了夏晓波一眼,见他提上了裤子,就毫不犹豫打开了房门。还没等她看清乔红的表情,迎面飞来一条闪着金属光泽的影子,以后的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

11

最惨的应该是夏晓波,他的脸,当即就被乔红挠了一个万朵桃花开,下身还遭到她恶意的毁灭性的攻击,以致他很快就躺在了地上,再无爬起来的能力。他是在徐莉住进了厂职工医院之后,才住进去的,两人不在一个科,他躺在了泌尿科的病床上。

那天,乔红砸开徐莉的家门,打晕了徐莉后,又疯了一样,使出浑身的力气,狠命地踢夏晓波的下身,就像猛踢刚刚强奸完她的强奸犯,非要把他的那部分零件彻底毁掉不可!而在夏晓波的感觉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疼痛。他眼里只有变了形的乔红,使用电影里才有的慢动作,一下又一下,说不清是在打他,还是在像徐莉那样给做他按摩呢!

他真正感到剧痛的时候,是在医院去厕所里小便。本来大夫已经安排护士,给他送来了病人专用的溺器,可他用那玩意儿,连一滴尿也尿不出来,硬撑着来到厕所想自己解决。可他疼得满头大汗,就是尿不出来。

“他妈的,这回可真是大活人要被尿憋死了!”说着他颓废地靠在了厕所里的墙上。这时,一双手从他身后伸了过来,抓住他的双肩,使劲往起拽!他被硬薅了起来,扭头一看,倒吸口冷气,孙东!

“报应啊,老夏!你说是不是?……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呢!”

夏晓波疑惑不安:“你到这儿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就在这里住院!这还真得感谢你那一砖头啊,不然厂里怎么会让我住在高干病房呢?”

“难怪谁都找不到你,弄了半天你一直住在这儿!”

“现在很多人都不希望看到我,巴不得我从地球上消失呢,可我整天吃得饱,喝得足,睡眠还十分良好,活蹦乱跳地招人烦哪!当然,这一切确实跟你没关系,跟你发生关系的就是徐莉!”

夏晓波想发火,下身又在隐隐作痛,只好忍气吞声。

“徐莉是我大姐,我们从小就认识,我不想让她总在这方面吃亏……”孙东说这话时,使劲掐着夏晓波的肩头。没有脂肪做屏障的肩头,直接按到了骨头,痛得他龇牙咧嘴,随即又顺着墙壁蹲下去。

孙东叹了口气:“你可真是马尾巴穿豆腐,咋提都提不起来呀!护士,护士,快来人哪!”

夏晓波最终是医院用导尿管把尿导出来的,避免了大活人被尿给活活憋死!孙东还找来了一位他认识的泌尿科大夫,检查后告诉说:恐怕会留下后遗症,需要恢复很长一段的时间,而在恢复期间又将采取如下N种保养措施,其中必须女同志帮助完成的共有M种……

“老夏大哥,这回你可以彻底歇菜了,用不了了,也甭再惦记着偷看了!”

等孙东挖苦够了,和大夫一起走了,夏晓波赶忙给小张打手机。谁知道小张说,他也正在赶往职工医院的路上,他刚刚得知了徐莉住院的信息。

12

徐莉慢慢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床头柜摆满了鲜花,花香呛得她连打两个喷嚏,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平生第一次经历。在工厂这么多年的锤炼,身体特棒从没得过啥大病,更别说住进医院了。

“太浪费了,谁买的呀?”她刚想用脑袋想想,头就疼得差点儿使她再次晕过去,于是她就不敢认真想,可心里又忍不住去想,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大姐,你醒了?”

徐莉忍着疼痛,想睁开眼睛,一边努力一边忍不住问:“你是谁呀?”

“我是公安科小张!”

“啊,小张!田主任的案子破了吗?”她使劲儿睁开了眼睛。

“马上就可以破了,目前就缺少一个人的证词……”

“谁呀?”

“孙东!”

“……我知道,你一直在盯着这个事,其实早晚都要真相大白的,不用找孙东了,我告诉你吧!”

原来,田主任出事那天,是厂技术科、规划科十几个人,一起请车间主任喝酒。因为工作关系,这些部门经常跟车间打交道,互相请吃饭也是习以为常。

那天吃完饭以后,规划科科长齐百畅、科员孙东依然兴致勃勃,非拽他去歌厅唱歌,出于面子考虑,他只好去了。本来已经喝差不多了,到歌厅后又是一通海喝,田主任已经感到头重脚轻了。他也不知道齐百畅啥时候走了,孙东说天太热,弄了一身臭汗,领田主任去冲个澡,也好醒醒酒。

两人上了出租车,田力就在车里睡着了。他是被孙东搀扶进自己工厂的女澡堂子门口的,随后就传来洗澡女工的尖叫,田力当时就吓得酒醒了一半儿,他从女澡堂子一出来就碰上了孙东。孙东还直抱怨他:“你连左右都不分了,怎么迷迷糊糊转进女浴池去了?”

可后来话就传得没边儿了,说田力挨个看人家光着的身子,还说下流话,要不是这些女同志齐心协力勇驱色魔,啥结果就很难说了……

最后徐莉有些动情地说:“孙东虽然干了不少错事,但他也帮了我不少忙,为了能让我重新上岗,不惜与他们闹翻了脸……”

小张的内心,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大姐,少说点儿话,你现在需要静养……”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她眼里露出了一种渴望。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帮帮夏晓波,他是个好人哪……”

13

夏晓波很快就出院了,出院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地方可去了。徐莉回车间重新上班了,她家的门,自从被乔红砸坏后,就换成了防盗门,更不容易进去了; 媳妇乔红在他住院期间,就打发人送来了离婚协议。离婚后,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带着对他的无比仇恨,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女儿无法消失,她还在原来的学校上学!去找了两次,女儿对他很冷淡,最后一次明确告之不要再找她了,父母离婚就够丢人了,她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还有这么一位丢人现眼的父亲!

夏晓波丧魂落魄,又去找小张,找了几次也没找到!这一阵儿也不知怎么搞的,小张的手机一直都打不通。就在这时,人力资源部的小潘来电话,让他去部里一趟。

经过这次事件,他整个瘦长的身影,又变成一只冰镇大虾的状态。他佝偻着身子慢慢往厂办公室楼上挪,每一步都如木偶,机械而笨重。

改革后新装修的办公楼,处处让他感到陌生。原来的劳资干事小潘,现在已是人力资源部副部长。豪华的实木玻璃门敞开着,夏晓波不知是直接进去,还是该敲敲门。小潘正在打电话,犹豫之间,一行骄傲的皮鞋声,由远而近从走廊另一头,旁若无人一直响到他跟前。

夏晓波抬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厂办小陈!

她穿衣服的样子,很神气,很有职业女性的韵味儿。可他还是深深记住了她不穿衣服的模样,冷丁看她穿上了衣服,还有点陌生的感觉……

小陈没给他往下胡思乱想的时间,张口就说:“平常看你挺老实挺文明一个人,怎么啥事都干呢?”

在夏晓波的印象中,她好像从来没正儿八经跟自己说过话,以前帮办公室接个线路,或给厂长们安个空调啥的,也是厂办主任亲自找他,或者给机动科打电话。他呢,干完活儿就走人,他始终感觉自己跟这些机关干部不是一个阶级,连说话都找不到可以谈十分钟的话题。

小陈她们也的确从未认真看过他,在她们的眼里,除了厂长就是副厂长,偶尔提一提某个科长,那也是圈子里的。所以小陈跟他说话,让他有一种高级领导与下属直接对话的感觉,但这种对话绝不亲切。

夏晓波不知因她的激愤,还是因她激愤而别致的美丽,造成大脑断断续续的短路。他几乎结结巴巴地说:“我干啥了?”

小陈马上提高了声调:“还没干啥?多少人让你弄得寝食难安……”

小潘忙放下电话:“别吵吵,都进屋里来……”

小陈和夏晓波马上一起迈步,差点互相蹭上,小陈忙躲闪开了。

进了屋,小陈依然不依不饶地:“潘姐你听听,他干了这么多的事儿,还说没干啥,气不气人?”

小潘:“老夏,你也别硬犟,薛科长已经把你的情况通报了!很多人要求厂长把你开除,可厂长考虑你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还是想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可要把握好……”

小陈:“没把你抓进去,应该感恩戴德!你可好,恩将仇报,还写信诬陷他人……”

夏晓波:“我……”他弄不清楚,她们怎么知道了小张写汇报材料的事!从目前情况看,她们还不知道谁写的。

小陈:“你说话呀,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儿?如果不是你写的,那是谁写的,这事儿只有你最清楚!”

见他不吱声,小潘又说:“现在厂里决定挽救你,还让你继续在原岗位工作!可有一点,那就是说清谁写的举报材料,如果是你,以后保证不再写就没事了……”

夏晓波被她们连珠炮似的一通乱嚷,半天也没反应过神儿来。但他听明白了她俩的意思,让他当叛徒,说出小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夏晓波是答应做一条好汉的!所以他就一声不吭,小陈又来气了:“我说你这个人,可真够可以了,对你这么宽容,还换不回你一句话?”

“我一个小工人,今后干好我自己的活儿就是了……”

夏晓波平生第一次说了自己最违心的话,尽管他拼命想装得轻松,毫不在意的样子,但他还是觉得脸上发烧,心跳过速。好在她俩认为他已经认错,根本没注意他的感受!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人力资源部出来的,只感到小潘说了一句类似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今后努力工作的话,他就开始往外走,大脑的思维依然断断续续。小陈言辞激扬,面部生动,可惜他听不清了,她就成了一幅没有声音,而且渐去渐远的画面。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让他上班啊!于是,他又往回走,再次来到人力资源部,还没等敲门,小陈毫不掩饰的说笑声,穿透房门,仔仔细细钻进他的耳朵里:“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有骨气……”

小潘:“你这么一张利嘴,别说一个小工人,就那些二级经理,哪个不退避三舍,甘拜下风!”

小陈:“这个大色狼,就是色大胆小,如果他真就胡搅起来,齐百畅这个副厂长的位子,还真就难说能不能坐稳当了……”

小潘:“那齐百畅不就竹篮子打水,场场都空了吗?”

小陈:“对呀,不论钱场,官场,还是情场,每场都空了!”

小潘:“那个人,可就白等这么多年了!”

说完两人就嘻嘻哈哈笑起来。

夏晓波没等到笑声结束,就转身走了。

14

这个漫长的夏天就要过去的时候,一件夏晓波意料之中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刚上任不久的副厂长齐百畅被停止工作,接受审查……群众呼声很高的田主任,终于被提拔上来,但没有直接担任副厂长,而是厂长助理!

这位众望所归的领导,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安排徐莉重新上班,但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一批人!田主任也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徐莉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亲自找她谈了一次话,以后徐莉更加生动活泼,嗓门不但高而且很脆,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光鲜。

与她相比,夏晓波更加消瘦了。长长的头发,形容枯槁,干巴巴的样子好像被抽干了水分。即使田力最终当上了厂长助理,他终究没逃脱下岗的厄运。

下岗后,他的言行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令人担心的,他有时几天也不会说上一句话。一个人,犹如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游荡。有人跟他主动搭话,他也答非所问,再说一会儿就更不着边儿了。自言自语似的嘟嘟囔囔:“我尽力了,问心无愧了……”一旦再问他,干什么尽力了?啥事你问心无愧呀?他马上又一言不发了。

徐莉找过他两次,可自从那天乔红突然冲上来砸门,他在极度亢奋中冷丁受到外界的强烈刺激,后来又遭到乔红充满报复的恶意打击,虽经医生治疗,还是落下了阳痿不举的毛病。不管徐莉如何努力,终不见好转。

年底,肚子上长三根毛的厂长接受审计,同时上级派调查组进驻厂里。厂长助理田力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地主持工作了。小陈依然还在综合部,继续负责办公室的那摊儿工作;小潘也还是人力资源部的副部长;只有小张接替薛科长,成了综合管理部的副部长,主管全厂的治安保卫工作。薛科长提前退养,小张被任命的第二天,就兴冲冲跑来告诉夏晓波了。当时,夏晓波正在公园里看人家打扑克呢,他听说田力主持工作了,迷茫的眼睛突然一亮:“这家伙还真当上厂长了!你说,用不用给他上高科技?”

小张冷丁听他这么说,就是一愣:“上什么高科技?”

“你忘了,咱俩曾经议论过,万一他也是个贪官儿,就算我真想扒澡堂子,也是不可能了,何况他在那儿地方还有过教训,只能使用高科技……”

小张想了想:“好像是说过,但我看先不用,上级部门会有更好的办法……”

夏晓波的眼神马上就暗淡下来,他最后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你忙吧,我还想看这把牌的结果呢……”

小张盯着他,郑重地说:“真正到女浴池偷窥的,的确不是你!我已经有充分的证据了,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呢?”

夏晓波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苦苦一笑,转身又看那帮闲人打扑克去了。

15

“人生也许就如这场小小的赌局,不敢赌就永远没有赢的机会!那些所谓成功的家伙们,总是无限夸大创业的艰辛和困苦。其实,福是人享的,罪是人遭的,什么样的困难平常人也都能克服!真正的原因,是成功者在机遇面前,真敢赌它一把……”

夏晓波在公园一连看了几个月的赌牌后,总结出这番认识,并为自己能有如此高度的见解沾沾自喜。他一个人曾经利用黄昏和黎明,非常认真地回顾了自己的全部人生!他认为自己没有像风烛残年的老者那样消极,也没有像小时候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那样,留下伟大的鼓舞几代人的名言!他只是客观地评价了自己,始终自信拥有着一份别人不具备的天赋。他要努力证明能做到这一点,现在已经不再争什么气了,就是安排好身后的事,让自己和女儿最后感受一下生命的价值!而这种价值,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它就是钱币,实实在在并且数量可观,还能立即流通,瞬间改变女儿的生活!

于是夏晓波每天不再去公园,他连着十多天去保险公司。而且就在大门口,与拉保险的年近五十的退养女工谈得十分融洽。他多次拐弯抹角向这位中年女业务员,打听意外保险赔付的相关规定。最后竟引起她的怀疑,她一副警觉的样子:“你不会是想自杀吧?”

“不是,绝对不是!活得好好儿的谁愿意找死啊?”他百般解释。

“我看也是,买保险就是让生活更有保障,更能提高质量!没得病啊,就是不知道健康的幸福;没到死亡边缘啊,就是不知道活着的珍惜……”

他在听了中年女业务员的一番话之后的第三天,决定还是执行自己设计的方案,那就是以短暂的有意义的生命PK漫长的了无生趣的人生!他认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因为没有人能像他,拿出每一天的黄昏和黎明、不吃不喝地从自身这个角度,如此精细地思考了生命!包括对宇宙和人类的起源,都在最短的时间里,进行了最深的钻研……

他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集中起来,扣除已经划拨给乔红的那部分,他手中还有三万一千四百五十八元!从中拿出来五千块,又留出点零钱,其余的全向中年女业务员买了保险。好在他买的险种不论份,只按购买的金额计算赔付。中年女业务员一边点钱一边兴奋地说:“我看你这么计较,以为你不会买了呢,没想到一下买了这么多……”夏晓波也笑了,本想笑得潇洒点儿,可还是没笑出有钱人的感觉来。

回家三天他没再出门,仔细推敲了每个细节。然后揣上五千块钱,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西服拿出来,穿戴整齐,又仔细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才再次来到女儿的学校。传达室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见夏晓波,俩人几乎同时高喊:“站住,你不能进去!”

夏晓波吓了一跳:“凭啥我不能进去?”

“你女儿跟我们说了,她没你这个爸爸……”

“……”他顿时呆住了,比乔红那天砸门还僵硬。那个中年男人见状,忙从传达室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老兄,你没事吧?”

夏晓波极度虚弱地摆了摆手:“我没事……”说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你也不用太难过,现在的孩子都不懂事,等将来长大了,她会理解你的苦心!”中年男人好心地劝慰。

那女人在传达室里直招手,意思让他们都进来。夏晓波就被中年男人拽进了屋里。那女人也改变了语气,柔和地说:“现在单亲家庭不少,给孩子的伤害太大了!像你这样离婚了,还这么关心孩子的父亲真不多,我有时间再跟你女儿的老师谈谈,让学校多做些工作,孩子会慢慢接受你的,今天就不要见她了吧……”

夏晓波想了想,深沉地说:“其实,我只想捎件东西给她……”

两人如释重负,愉快地说:“什么东西?”另一位也说:“我们肯定能办到!”

他从怀里,轻轻掏出用报纸包着的五千块钱。

中年男人一边接过来,一边问:“啥东西,包得严严实实的?”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的天哪,这么多的钱!”两人马上又紧张起来。

“麻烦你们,把它交给我女儿!就说……就说我一直都很爱她……”不争气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那女人在四处找纸和笔,嘴里喋喋不休:“这么多的钱,我们可一定要保存好,给你写个收条,等交给你女儿后,再让她给我们写收条……”

夏晓波迅速把脸上的泪水弄干净,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让我看一眼我女儿吧,我就站在后门窗上偷偷看一眼,决不会打扰她,请你们相信我!”

两个人相互望了望,中年男人说:“那我就陪你走一趟吧,记住,千万别出声!”

在一间教室的后门,中年男人站住:“这就是四年三班。”

夏晓波立即精神为之一振,悄悄靠近后门窗,偷窥似的仔细打量起来。他很快找到自己女儿的身影,痴痴呆呆看了起来。班上开始有同学注意到他了,有几个男生与他目光相对,他也全然不顾。直到中年男人上前,用力才把他硬给拽走。

从学校出来,沿着大街往市中心走。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但他心中却是满腔的苍凉和悲壮。他一直在努力地回忆,古代有个刺杀秦始皇的勇士叫什么来着,反正是两个字,在行刺前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啥想不起来了,最后这句就是“壮士一去不复返”!

夏晓波知道,这个勇士为什么过了几千年还能被后人传颂,就是因为他是为了国家赴死的,而自己是无法跟人家相比的,不是自身不努力,看看这茫茫人海,能成为英雄的能有几人!想到这儿,他的心胸豁然开朗了。这时他仿佛才发现,城市已经繁华得就要认不出来了。每条马路上的车都很多,一辆跟着一辆,连个缝隙也没有。

他观察良久,认为很难按设计方案实施。于是,他索性放弃了计划,在一家门脸挺大的饭店坐下来,点了四个菜,要了三瓶啤酒,自斟自酌起来。直到下午两点多钟,他才坐上公交车回到厂区。他开始寻找地点和时机,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地点,那是重新维修过的一段路,路面平整开阔,这个时间车辆不多,所以每台车的速度都很快!

他选好了角度,做好了所有准备。有几辆车,从他眼前疾驶而过,他没有动身,因为他觉得那些车档次都太低,不符合自己的设计要求,所以他只有耐心地等待。远处的一所小学校,开始放学了,小商贩们围了上去,人和车都多了起来。他有些着急了,恰在这时一辆崭新的奥迪车驶来,他迅速向马路的中间,也就是奥迪车的必行之路冲去……

他清楚感觉到了奥迪车撞到身体的那种冲击,耳边也清晰听到了凄厉的刹车声和人行道两旁的尖叫声。当整个身心都感觉飘起来以后,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以为这就是死了,什么全都结束了。

可一股凉水,把他泼醒了,他又回到现实,并且看见薛科长,两只手里各握着一个矿泉水瓶,正眯缝小眼睛死盯着自己呢!

“这小子醒了,我说没事吧……”他洋洋得意,比那天夜里审讯他时还仗义。

“是吗?我看看……”随即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夏晓波仰视的视线里。

齐百畅! 这家伙竟然穿得板板正正,大分头也油光锃亮,夏晓波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互凝视了不到一秒钟,他飞快从夏晓波的目光里逃出,边逃边说:“看看伤得怎么样,没事儿就给他扔俩钱儿,咱们得赶紧走,张总最讨厌不守时的人……”

薛科长又张开河马一般的大嘴笑了:“你小子就是他妈的命好,不用讹,齐总就给你掏钱儿……”说着摸出钱夹,从厚厚的一沓钱里拈出一张,俯身递过来:“拿着吧,要是不看老同志的面子,一分钱你他妈都讹不去!要不咋说你小子命好呢,又赶上我们公司新开业,破点儿财,就当你给冲喜了……”

“跟他说这些话干吗?还不快点走!”齐百畅站在打开的车门旁,不断催促。

薛科长见他不肯接钱,就骂上了:“你小子可别不识好歹,想讹钱儿找别人去,跟我少玩这个,给,就这些了,爱要不要……”说着把钱往他脸上一扔,转身上车去了,嘴里仍骂骂咧咧:“不扒女澡堂子,改学碰瓷儿了,你也明白啥叫与时俱进啊!”

夏晓波躺在地上,看眼前发生的事,就像看一场具有抽象意义的现代戏剧,只不过发生在街头,并且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早上精心挑选和用心穿着的西服,此时已经糟糕得不成样子。

有个大汉主动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有个小伙子蹲下身,帮他活动被撞的那条腿。还有个老大娘,把薛科长扔下的一百元钱塞进他的上衣兜:“活动活动,看看哪儿撞坏了没有?干啥也不容易啊!”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数不清的人来,把夏晓波团团围在了道路的中央,所有的车都过不去了。人群中,有一双非常熟悉的眼睛在窥视着他。

作者简介:纪洪平,笔名天抒,男,1963年4月出生。先后在《作家》、《生活周刊》、《中国青年报》、《科技日报》、《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江苏)》、《诗刊》、《词刊》、《星星》诗刊《山花》等报刊发表作品。作品被《青年文摘》等多家报刊转载,并入选《儿童文学选刊》、《中国当代诗库》、《中国儿童文学名家名作典藏书系》、《青少年文学殿堂》丛书等数十种文集。现为《春风文艺》杂志社副主编,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级研讨班学员。

猜你喜欢

小张事儿
洗澡那些事儿
今天忙不忙
逃课走班那些事儿
关于睡眠那些事儿
圈里事儿
巧妙的奉承
有缘人
谁逗谁
恶作剧
今天忙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