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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的槿树笆

2012-04-29黄梦燕

文学港 2012年4期
关键词:堂叔大胡子草鞋

黄梦燕

我家老宅门前,有一道青青的槿树笆,笆外是一条石板路,直通山岙。笆内有块地,种着红的番茄,绿的翠瓜,开黄花的花生,长胡须的玉米,这是草鞋婆赖以生存的农作物。草鞋婆姓什么,名什么,我们小孩都不知道。只听我奶奶说她娶来时候穿着红红的花袄,人长得很好看。丈夫是个大胡子刚烈的汉子,读过两年书,爱替人家打不平。结婚后的一年冬天,村里一个恶霸地主因欺侮他堂弟的媳妇,被大胡子揍了几拳。恶霸地主怀恨在心,勾结国民党警察前来捉拿,大胡子只得逃走。等风头过后,他又悄悄回来。半年后,警察又来抓他,这次抓他的罪名说他是“共党分子”。幸亏他在山上砍柴,没有抓住,只得连夜出走。开始他还托人捎来口信,说在苏北,后来又说去了皖南新四军部队。此后,就一直杳无音信。草鞋婆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她年年岁岁盼丈夫归来,可丈夫一去不复回。到“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时候,仍孑然一身。她起早落夜做草鞋卖,所得铜钿用来籴米买柴。

孩提时代,我在大门口和几个孩子玩的时候,常可看见她头戴一块白毛巾,拿着锄头、铆刀在那里松土除草。不过我们的注意力并不在草鞋婆身上,而是那道青青的槿樹笆上,那是我们玩耍的好地方。

槿树笆,常年长绿,风吹树动,此起彼伏,枝叶摇曳,绚丽多姿。春天里,不少蓝的、绿的、红的蜻蜓常在槿树笆附近飞来飞去,有时会一动不动地停在槿树叶上。孩子时最喜欢捉拿蜻蜓,每当见到,我的手就发痒,屏气敛息,蹑手蹑脚地靠近笆边,伸出小手,轻轻地把蜻蜓的翅膀捏住,蜻蜓相当老实,无力反抗。回到家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线,一端绑在蜻蜓的尾巴上,一端捏在我们手里,然后让它在我们身旁飞来飞去,边飞,边嘴里不住地发出嗡嗡的声音,模拟飞机发出的响声。蜻蜓很想挣脱,有时一不小心,让它飞到槿树笆上去了。可我不怕,因为它的尾巴上还拖着那条长长的线,依旧可把它捉回来。小孩喜欢玩新鲜,玩腻了的蜻蜓就成了家里老母鸡的美食。

一到炎热的夏天,槿树笆成为知了纳凉的世界,它们栖息在槿树上,开始了它们生命的黄金季节,一边美美地吮吸着树上的液浆,一边纵情地歌唱,使整条槿树笆成了一道美妙的音乐墙。可当你走近它时,这些鬼精灵就敛声缄口,偷偷地躲到树杆背后去了。自从知道“蝉衣”能够入药,可以卖钱后,我们成天成了黑猫警长,每天在笆边巡来巡去,有时在地上,有时在树枝上能拾到黑褐色的蝉衣,拾多了,交给妈妈到街上药店去卖。妈妈为了鼓励我,还买些糖果来让我吃,这更调动了我找蝉壳的积极性。

最有趣的是在槿树笆内外躲猫猫。我们玩这种游戏,常选择草鞋婆上街去的机会。四个孩子分成两拨,两躲两找。我和阿升先藏,阿升只躲在槿树根边,很快被光头阿三抓到。我却钻进了笆内,躲在草鞋婆种的玉米地里。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只好大叫我的名字,我就是不出来。可时间一长竟发生了意外,草鞋婆从街上回来了。我感到大祸临头,因为这块园地里种着两棵成熟的桃子,常有人去偷摘。一次偷桃的人让草鞋婆发现了,被骂得狗血喷头。我的心里非常害怕,担心自己会被草鞋婆当贼捉。可当时的情境,让我非常尴尬,出来不好,躲下去又不好,急得我快要哭起来。正在这时候,笆门打开了,草鞋婆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了。我的心别别地跳得厉害,脸孔也骤然热起来。幸亏她不朝我而向两棵桃树走去,去摘那红彤彤、水灵灵的桃子,摘好后放进“围身布篮”里,竟朝玉米地走来。这一下,让我紧张起来,十有八九来捉我了。大约距几步路的地方,草鞋婆突然叫起我的名字:“阿梦呀,快出来吧!婆已经看见你了,婆送你几个桃子吃。”我哆哆嗦嗦地走出来,低声下气地说:“婆,我们在躲猫猫呢。”“我知道,你是个很乖的孩子,婆喜欢你。”我走到她的面前,难为情地从她那双粗糙的手里接过桃子,说了声谢谢,还向她行了个鞠躬礼。抬头见时,草鞋婆那张多皱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这笑容像颗印子,深深地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槿树笆最漂亮的时候要算开花季节,喇叭形的花朵,绯红的颜色,靠近花蕊的底部显得更红。木槿花不但开得茂盛,而且花期很长,从六月一直开到十月。每天,我一出大门,总能见到迎风摆动的花朵。我们小孩最喜欢拗花,常把拗来的花,用线连起来,做成花环挂在颈上,以此来装扮自己。

有一次,我在拗花时让堂叔看见了,他问我这花是谁种的,我摇头说不知道。堂叔见我回答不出,就坐下来向我们讲起了草鞋婆痛苦的人生。他说这道槿树笆是草鞋婆的老公离家前种的,种的时候他刚好在旁边看着。草鞋婆问:“你为啥挑那树种?”她老公说:“这树好哇,既能当笆,又能开花,每年到七月七牛郎节时,你还可把树叶勒下来洗头。”草鞋婆说:“你老不正经的,我和你咋成了牛郎织女了?”她老公说:“我和你说着玩呢。”草鞋婆当时不理解老公说的话。可后来她渐渐体会到她老公此话的意思,他们总有一天要成为牛郎织女的。

后来堂叔是从一个上饶当狱警的表哥处得到证实。大胡子是在“皖南事变”突围中被俘,关在上饶集中营里,被监牢的狱警迫害致死了。旧社会,由于交通不便,信息不灵,无法传递消息。而与他一起参加革命的人牺牲的牺牲,调走的调走了,没有人能证实他的光辉人生。以后草鞋婆也过世了,更无人去理会这件事情。反正在人民革命战争中,有许许多多优秀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都默默地成为了无名烈士。

长大后,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刚好是槿树开花的季节。我看到那迎风招展的槿树花,朵朵都在向我慈祥地微笑,我忽然感悟到,这质朴无华的槿树花不就是草鞋婆真实人生的象征么!而这道碧绿的槿树笆应该就是草鞋婆的丈夫的化身,它默默无闻地自立在人间,忠实地守望着自己的家园,坚贞地厮守着那红艳艳的槿树花。

责编 晓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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